滕王阁序(1)

导读

题目又作《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约作于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其时王勃赴交趾看望父亲，途经南昌，恰逢洪州阎姓都督举行宴会，王勃便创作了此文。文章开头先交代了宴会的盛况，接着描绘周围的自然风光，继而触景生情，想到自己才华不得施展的苦闷，随即笔锋一转，申明自己“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振起全篇。文中大量用典，却不显晦涩，几乎通篇对偶，却气脉灵动，更兼写景清丽，是骈体文的典范之作。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2)。星分翼、轸(3)，地接衡、庐(4)。襟三江而带五湖(5)，控蛮荆而引瓯越(6)。物华天宝(7)，龙光射牛斗之墟(8)；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9)。雄州雾列(10)，俊彩星驰(11)。台隍枕夷夏之交(12)，宾主尽东南之美(13)。都督阎公之雅望(14)，棨戟遥临(15)；宇文新州之懿范(16)，襜帷暂驻(17)。十旬休暇(18)，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19)；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20)。家君作宰(21)，路出名区，童子何知(22)，躬逢胜饯(23)。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24)。潦水尽而寒潭清(25)，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于上路(26)，访风景于崇阿(27)。临帝子之长洲(28)，得仙人之旧馆(29)。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30)，穷岛屿之萦回(31)；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32)。披绣闼(33)，俯雕甍(34)，山原旷其盈视(35)，川泽盱其骇瞩(36)。闾阎扑地(37)，钟鸣鼎食之家(38)；舸舰迷津(39)，青雀黄龙之轴(40)。虹销雨霁(41)，彩彻云衢(42)。落霞与孤鹜齐飞(43)，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44)；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吟俯畅，逸兴遄飞(45)。爽籁发而清风生(46)，纤歌凝而白云遏(47)。睢园绿竹(48)，气凌彭泽之樽(49)；邺水朱华(50)，光照临川之笔(51)。四美具(52)，二难并(53)。穷睇眄于中天(54)，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55)，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56)。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57)。地势极而南溟深(58)，天柱高而北辰远(59)。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60)？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61)，奉宣室以何年(62)？

呜呼！时运不齐，命途多舛(63)。冯唐易老(64)，李广难封(65)。屈贾谊于长沙(66)，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67)，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68)，达人知命(69)。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70)，处涸辙以犹欢(71)。北海虽赊(72)，扶摇可接(73)；东隅已逝(74)，桑榆非晚(75)。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76)，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77)；有怀投笔(78)，慕宗悫之长风(79)。舍簪笏于百龄(80)，奉晨昏于万里(81)。非谢家之宝树(82)，接孟氏之芳邻(83)。他日趋庭(84)，叨陪鲤对(85)；今晨捧袂(86)，喜托龙门(87)。杨意不逢(88)，抚凌云而自惜(89)；钟期既遇(90)，奏流水以何惭？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91)，梓泽丘墟(92)。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93)；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94)。一言均赋，四韵俱成(95)：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96)。

译文

南昌原治豫章郡，今又改称洪州府。天上对应翼宿和轸宿，地下连接衡山和庐山。三江仿佛是它的衣襟，五湖好像是它的腰带，控制着荆楚，牵引着东越。此地物产丰美，天产珍宝，宝剑的光芒曾直射斗牛二星之间；人才辈出，土地灵秀，只有徐孺子才能令陈蕃专设床榻。州郡雄伟，如雾气充塞天地；贤士争出，如流星交相飞驰。城池处于蛮夷与华夏交会之地，座上宾主包含了东南之地所有英才。有着崇高名望的阎都督，带着仪仗远道来此；有着高尚风范的宇文刺史，乘着车辆暂时驻临。时逢十天一次的休假，良友云集，远远迎接，宾朋满座。龙飞凤舞，那是一代词宗孟学士的文采；紫电青霜，那是王将军武库中的利器。我的父亲担任县令，因此路过这著名的地方，我年少无知，却有幸参加这场盛大的宴会。

时间恰值九月，节序正当秋季。积水退尽，寒潭清澈，天空中烟光凝聚，晚霞把高山映紫。我驾驶车马行于大道，寻访风景到了高岭。来到这帝王之子居住的沙洲，见到仙人曾经的居所。山峦层层耸立，翠色直冲云霄；阁楼高矗，丹漆鲜艳欲滴，俯身张望不见地面。白鹤、野鸭嬉戏的沙洲，极尽曲折萦回之致；桂树、木兰修成的宫殿，列成山峰起伏之貌。打开精美的阁门，俯视雕花的屋脊，阔大的山川原野填满视野，河流与湖泊令人瞠目惊奇。房屋遍地，都是鸣钟列鼎的富贵人家；船舰塞满渡口，船轴涂满青雀黄龙的华美纹饰。彩虹消退，雨过天晴，流光溢彩，布满天空。落霞与野鸭并肩飞翔，秋水和天空连为一色。傍晚渔舟上的歌声，遍布于彭蠡湖边；寒风中雁群的惊叫，回荡在衡阳水畔。

长啸远望，兴致飞扬。吹奏排箫，声如清风扬起；唱响清歌，白云也为之停驻。仿佛置身长满绿竹的睢园，坐客酒量不减陶渊明；宾客文采斐然，如同大诗人曹植和谢灵运。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齐备；贤主与嘉宾，二难并得。极目眺望天空，尽情欢度假日。天高地远，发觉宇宙无穷无尽；乐尽哀来，认识到兴衰都有定数。远望夕阳西下之处的长安，指点云雾缭绕中的吴会。地势低倾，南海深邃；天柱山高，北极星远。关山难以飞越，谁来同情失意之人？萍水偶然相逢，大家都是异乡之客。怀念朝廷，不能朝见，像贾谊般在宣室受召，要等到哪年？

唉！人人运气不同，有人命运坎坷。冯唐容易老去，李广难得封侯。贾谊被贬到长沙，不是因为没有圣明君主；梁鸿逃遁至海边，难道未遇昌明的时代？好在君子安贫乐道，通达的人理解天命无常。年龄虽老，志气却更加豪壮，怎知白发人的雄心？处境微贱，志向却更加坚定，不可改变凌云向上的气节。即使喝下贪泉水，心志依然爽豁；即使身处干涸的车辙中，情绪依然欢乐。北海虽远，乘着旋风便可到达；朝阳已逝，珍惜晚景也为时不晚。即使如高洁的孟尝那样空怀报国之心，又怎能学放肆的阮籍为无路可走而痛哭！

我王勃，地位卑微，只是一个小小的书生。与终军一样正值弱冠之年，却没有请缨报国的门路；倾慕宗悫的气概，想同班超一样投笔从戎。此生放弃做官的打算，到万里之外早晚服侍父母。本非谢家宝树般出众的子弟，却遇到孟子邻居般贤能的宾客。他日见到父亲，如孔鲤那样接受教诲时，一定提及今天见到阎公，仿佛跃上了龙门。我没能遇到杨得意那样的举荐之人，只能抚拭佳作自我惋惜；今天却遇到了钟子期一样的知音，弹奏《高山流水》又有什么羞惭？

唉！名胜之地不能长久，佳会盛宴难以再现。兰亭会已经过去，金谷园沦为废墟。临别赠言，要表达有幸参与集会的恩情；登高赋诗，这还得仰仗诸公的诗才。我冒昧地倾吐自己的心意，恭敬地写下这篇序文。请大家各分一韵，我已写成一首四韵八句的诗：

高高的滕王阁矗立在江畔，歌舞时佩玉的声响已听不见。

早晨画栋上飘过南浦的飞云，傍晚时帘幕随着雨雾高卷。

水潭里太阳和白云的影子晃悠悠，事物变换斗转星移过了多少春秋。

滕王阁中的皇子如今在哪？只剩栏外江水独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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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滕王阁：唐代滕王李元婴所建的高阁，位于今江西南昌。

(2)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南昌原为豫章郡治所，唐代改豫章郡为洪州都督府，治所仍在南昌。

(3)　星分翼、轸（zhěn）：古人认为天上二十八宿的方位与地理位置对应，南昌即为翼宿与轸宿对应之处。分，分属。

(4)　衡：衡山，在今湖南衡阳。庐：庐山，在今江西九江。

(5)　襟、带：这里用作动词，把……当作衣襟，把……当作衣带。三江、五湖：泛指长江中下游的水系。

(6)　蛮荆：指荆楚地区。引：拉，牵。瓯（ōu）越：指今浙江南部、福建一带。

(7)　物华天宝：物有光华，天产珍宝。

(8)　龙光射牛斗之墟：西晋张华曾见天上的斗宿和牛宿间有紫气，方士告诉它这是剑气，后在豫章丰城果然找到两把宝剑。龙光，指剑气。墟，地域，处所。

(9)　徐孺下陈蕃之榻：东汉豫章太守陈蕃不接待宾客，只为当地名士徐稚准备床榻，徐稚来时就放下，去后便悬起，以示尊敬，事见《后汉书·徐稚传》。徐孺，即徐稚，字孺子。

(10)　雄州雾列：州郡雄伟宏大，如雾气一样充塞天地。

(11)　俊彩星驰：人才如群星飞驰。俊彩，指人才。

(12)　台隍（huáng）：城台与护城河，这里指南昌城。枕：地处，位于。夷：少数民族居住的边远之地，即上文提到的蛮荆、瓯越。夏：华夏之地。

(13)　美：指人才。

(14)　都督：官名，唐代在重要地区设置都督府，其长官称都督。阎公：当时的洪州都督，姓阎，名不详。

(15)　棨戟（qǐjǐ）：有衣套的戟，是古时官员出行的仪仗。

(16)　宇文新州：姓宇文的新州刺史，名不详。懿（yì）范：美好的风范。

(17)　襜（chān）帷：车的帷幔，代指车。

(18)　十旬休暇：正赶上十天一次休假的空闲。唐代官吏十天休假一次，称“旬休”。

(19)　孟学士：孟学士是文坛巨匠，文章华美。

(20)　紫电清霜：紫电和清霜都是宝剑名。

(21)　家君：对自己父亲的敬称。宰：县令。

(22)　童子：儿童，此处是自谦的称呼。

(23)　躬：亲自。

(24)　序：节序，季节。三秋：七月称孟秋，八月称仲秋，九月称季秋，合称三秋。

(25)　潦（lǎo）水：雨后的积水。

(26)　俨：整齐的样子。骖（cānfēi）：驾车的马，左称“骖”，右称“”。

(27)　访：特指寻访名胜古迹。崇阿：高山。

(28)　帝子：指滕王。

(29)　仙人之旧馆：指滕王阁。仙人，指滕王。

(30)　汀：水边平地。凫（fú）：野鸭。渚：小洲。

(31)　萦回：曲折环绕。

(32)　体势：形态。

(33)　披绣闼（tà）：推开精美的阁门。披，打开。闼，门。

(34)　甍（méng）：屋脊。

(35)　旷：遥远。

(36)　盱（xū）：张大眼睛。骇瞩：指景物使人惊异。

(37)　闾阎（lǘyán）：里巷的门，指百姓居所。

(38)　钟鸣鼎食：古时贵族吃饭要奏乐列鼎，所以它常用来指富贵人家。

(39)　舸（gě）舰：大船。

(40)　青雀黄龙之轴：船轴上画满了青雀黄龙的图案。

(41)　销：同“消”，消散。霁（jì）：雨雪停止。

(42)　彩彻云衢（qú）：日光布满天空。彩，指日光。云衢，天空。

(43)　鹜（wù）：野鸭。

(44)　响：回声。彭蠡（lǐ）：鄱阳湖的别称，在今江西北部。

(45)　遄（chuán）：迅速。

(46)　爽：形容声音清脆。籁：指箫管类乐器。

(47)　纤歌凝而白云遏：歌声响起，白云也为之停驻。相传秦国薛谭向秦青学唱歌，自以为学成，临行时听到秦青歌唱，声振林木，白云也不再飘动，才知道自己差得远，事见《列子·汤问》。纤歌，清细的歌声。遏，阻止。

(48)　睢（suī）园：西汉梁孝王刘武之园，园内有竹，他常与文人在此聚会。

(49)　彭泽：指陶渊明，因其曾任彭泽令，故称。

(50)　邺（yè）水朱华：曹植曾在邺城（今河北临漳）与当时文人宴饮赋诗，其《公宴诗》中“朱华冒绿池”一句，广为传颂。朱华，红花，指莲花。

(51)　临川：指南朝诗人谢灵运，因其曾任临川内史，故称。

(52)　四美：四件美事，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53)　二难：两件难得的事物，指佳宾客、贤主人。

(54)　睇眄（dìmiǎn）：斜视，这里指上下左右望。

(55)　迥（jiǒng）：旷远。

(56)　盈虚：满溢与亏损，这里指盛衰、贫贱、穷通等。

(57)　吴会（kuài）：吴郡与会稽郡，指今江苏、浙江一带。

(58)　极：遥远。南溟：南方的大海。

(59)　天柱：传说昆仑山上有一根铜柱，高耸入天，称作天柱。

(60)　失路：迷路，比喻不得志。

(61)　帝阍（hūn）：传说中天帝的守门人，代指朝廷。

(62)　奉：侍候。宣室：汉代未央宫的正室，汉文帝曾在此召见贾谊，一直谈到深夜。

(63)　多舛（chuǎn）：不顺，不幸。

(64)　冯唐：西汉人，有才能却一直不得大用。汉武帝即位后征求贤才，有人推荐他，但那时冯唐已九十多岁，不能做官了。

(65)　李广：西汉将领，从年少起就带兵与匈奴作战，却至死未能封侯。

(66)　屈贾谊于长沙：西汉贾谊富有才干，汉文帝本想提拔他为公卿，但受到朝中权贵的反对，后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屈，委屈，贬抑。

(67)　窜梁鸿于海曲：东汉隐士梁鸿作诗讽刺朝廷，被迫改名换姓，逃到齐鲁一带。窜，放逐，被迫出走。海曲，海边，指齐鲁之地。

(68)　赖：幸而。

(69)　达人：通达事理的人。

(70)　酌贪泉而觉爽：据说广州有泉，人饮后就变得贪得无厌。东晋吴隐之为广州刺史，饮泉水后变得愈发清廉。爽，指心灵爽豁，不受蒙蔽。

(71)　涸辙：干涸的车辙，比喻处境困难。《庄子》中有则寓言：一条鲋鱼躺在车辙中求救，求过路人给一瓢水，那人却说要引西江水来救它。鱼便说，那就只好到卖鱼干的地方找我了。

(72)　赊（shē）：远。

(73)　扶摇：旋风，比喻时机。接：接触，到达。

(74)　东隅：指日出之地。

(75)　桑榆：日落时余晖照在桑树和榆树顶梢，比喻黄昏。

(76)　三尺：周代规定，地位不同，绅长不同，绅是衣带下垂的部分，三尺长的绅是士的标志，地位不高。微命：周代官爵等级，自高至低分为九命至一命，微命即言自己官职卑微。

(77)　等：同。终军：东汉将领，二十多岁时曾请缨抓回南越王。弱冠：二十岁。

(78)　投笔：东汉班超年轻时以抄书为生，后弃文从武，为西域都护。

(79)　宗悫（què）：南朝宋人，少有大志，曾言“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80)　簪笏（hù）：官员使用的冠簪与手板，代指官职。百龄：百年，指一生。

(81)　晨昏：古代礼节规定早晚向父母请安。

(82)　谢家之宝树：东晋谢安曾称其侄谢玄是“吾家之宝树”。

(83)　孟氏之芳邻：孟子的母亲为了儿子搬了三次家，以使孟子有个好的成长环境。

(84)　趋：小步快走，表示恭敬。

(85)　叨（tāo）陪：恭敬地追随。叨，惭愧，表示自谦。

(86)　捧袂：举起袖子作揖，表示恭敬。

(87)　龙门：黄河流经龙门山时，水势湍急，相传鲤鱼能过此者，便化为龙。东汉名士李膺喜爱接引后进，被赏识者称为“登龙门”，以示荣耀。

(88)　杨意：指为汉武帝管理猎犬的宦官杨得意，他向汉武帝推荐了司马相如。

(89)　凌云：司马相如曾向汉武帝进献《大人赋》，武帝读后“飘飘有凌云之气”，这里指才华。

(90)　钟期：即钟子期，春秋时楚国人，传说他能够听出著名琴师伯牙琴声中高山和流水一样的高洁志向。

(91)　兰亭：指东晋王羲之等人的兰亭集会，见《兰亭集序》。

(92)　梓（zǐ）泽：即金谷园，东晋富豪石崇的庄园，他常与当时名流在此游宴。丘墟：废墟。

(93)　伟饯：盛大的宴会。

(94)　疏：陈述，这里指书写。引：序。

(95)　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大家各分一韵赋诗，我已写成一首四韵八句的诗。

(96)　槛：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