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过了,太过了
所为何来?
皆因贾珠考中了秀才,前途一片光明。
贾珠心中感慨万千,乘轿而归,甫入宁荣街,便闻“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及至府门,早有准备的仆妇们撒下铜钱、花生、桂圆,引得众人争相抢拾,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与锣鼓声,场面热闹非凡。
贾珠见此情景,只觉太过张扬。
他不过一介秀才,初得功名时也曾得意洋洋,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并非天赋异禀之辈。
此番扬州之行,与姑妈家的表弟朝夕相处,共读诗书,表弟虽年幼四岁,却丝毫不逊色于他。
表弟涉猎之广,是他所不及;对典籍的理解,更是深刻独到。姑父曾出题考验,两人文章并置,无需他人评判,贾珠自知不如。
自己的文章辞藻虽华丽,却空洞无物,如同海市蜃楼。
而表弟的文章则不然,虽无华丽辞藻,却字字珠玑,深入人心。贾珠曾好奇相问:“为何不急于应试?”
以表弟之年岁,若考中秀才,必获“神童”之美誉。
表弟淡然答道:“我欲求佳绩,不急于一时。”
即便年少得志,又能如何?
年龄尚幼,即便即刻考中进士,难道能即刻委以重任?
故而,他选择沉淀自我,以求更高名次。
贾珠闻此,深表赞同,确是如此道理。然心中亦感慨,表弟对秀才之名如此自信,唯有如此,方会追求更高名次。
自己虽名次不前,但已心满意足,毕竟是在文风鼎盛的金陵应考,才子如云。
只是他不解,为何表弟之名未扬?
外界竟无人传颂表弟之才智与文章,明明他天赋异禀,若传扬出去,定能赢得众人赞誉。
名气于他们而言至关重要,别的不说,至少在科举之时,可能影响他们的排名。
譬如,考试虽为匿名,考官不知试卷归属,亦无法通过字迹辨认,但文风却难以掩饰。若考生名声在外,文章诗词广为流传,考官极有可能读过,再凭文风认出其人。
若考官对试卷评价犹豫不决,知其人、闻其名后,名气或能成为助力。
录取此等才子,不仅无人质疑,反而可能成就一段佳话。
然林家对此却秘而不宣,贾珠百思不得其解。
除了表兄以外,江南之地文化繁荣,年少成才的秀才并不稀奇。他虽年仅十四,却非年龄最小,同期中还有一位年仅十三岁的秀才佼佼者,真可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之所以引人注目,全在于他的家世背景。若非如此,秀才之名在江南并不足为奇。因此,见到家中为他考中秀才如此大张旗鼓,贾珠心中五味杂陈。
并非不悦,只是在江南,若哪家因考中秀才便如此欢喜,恐会被笑作暴发户之举,唯有那些缺乏底蕴的家庭才会如此张扬。
然而,即便他心存不满,此刻也无法阻止,只好强颜欢笑,前去拜见长辈与亲人。
贾母与王二太太在荣庆堂内盼得脖子都长了,一见他归来,两人脸上不约而同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望向贾珠的眼神中满是慈爱与自豪。
史氏紧紧握住他的一条手臂,上下打量:“我的乖孙儿,这一路辛苦了,终于到家了,快好好歇息,祖母已备下你最爱吃的菜肴。”
她自幼生长于富贵之家,父亲是保龄侯,她又嫁给了国公之子,成为国公夫人,一生顺遂,尽享荣华。自老国公离世后,虽亲朋依旧往来,但态度已悄然改变。她并非愚钝之人,怎会察觉不到?
只是察觉了又能如何?
两个儿子不堪大用,她只能佯装不知,依旧笑脸迎人,私下里却减少了外出,以免自寻烦恼。
所幸儿子虽不成器,孙子却已长大成人,且颇有出息,不久便能踏入仕途,届时贾家定能重振雄风。
王氏则拉住了他的另一条手臂:“珠儿啊,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吗?你中秀才的消息传来,我们有多高兴,珠儿……”
王二太太的心愿与史氏不谋而合。家中由她当家作主,她虽看不上大嫂的小家子气,但对方毕竟是一等将军夫人,品级高于她。指望丈夫已无望,这么多年他仍原地踏步。但她还有儿子,他一旦做官,便可为母亲请封。...
她未来的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如今儿子已迈出第一步,她这段时间时常梦中笑醒。
两人围着贾珠问长问短,听着她们的关心与夸赞,贾珠也激动起来,“不辛苦,孩儿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
待她们关心够了,其他人才有机会插话。
贾赦拍了拍他的肩头:“好样的,你给弟弟们树立了榜样!”
贾赦今日难得未饮酒,神志清醒。他望着贾珠的目光中既有高兴也有羡慕。渐渐地,他的目光转向了贾琏,贾琏感受到了这份压力,身子一僵,凑近珠大哥撒娇,以躲避父亲的目光。
他还年幼,无法承担这份期望。
邢氏望着这满室的喜悦,脸上显得有些僵硬。看着别人的儿子如此出色,她怎能不羡慕?可她呢,别说是儿子了,就连个女儿也没能添上一个,老爷的疼爱、府里的大小事务掌管权,也都与她无缘。
想到自己的处境,她实在难以高兴起来。
喧嚣过后,贾珠返回了自己的居所,王氏紧随其后,急切地询问:“先前那场病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有那么凶险吗?你姑妈请的是哪位大夫为你诊治?”
得知仅是贾敏府中的府医为他把脉后,王氏大为不满,眉头紧锁:“哪来的野路子大夫,半瓶子醋就敢妄下结论!”
贾珠对她的偏见不以为然,“周娘子医术高超,我现今感觉已大好。”
王氏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什么?还是个女子?这能有什么能耐?简直是瞎胡闹,分明是想害你!明日我就请太医来给你仔细瞧瞧!”
尽管她内心并不相信病情真有那么严重,但还是觉得请太医确诊一下才能安心。
贾珠再次反驳:“母亲,您误会了,周娘子医术了得,常有人慕名而来。”
王氏瞧出了他对贾敏的信赖,心中暗恨贾敏笼络人心的手段,想着明日太医一来便能真相大白,于是话锋一转:“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可有心仪的姑娘?”
提及此事,贾珠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母亲,我……我还不清楚。”
王氏见状,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了缝。
儿子长大了,开始懂事了。
以往怕影响儿子学业,她对那些丫鬟管得严严实实,不让她们靠近。如今儿子已考取秀才,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虽然她曾对贾母给贾政塞人感到不满,但现在自己做起同样的事来,却全然忘了当初的心境。
次日,王氏便请来了相熟的刘太医为贾珠把脉,结论是身体健康,只是略显疲惫,需多加休息。至于之前是否伤及根本,太医却未置一词。
王氏仿佛得到了尚方宝剑,底气十足:“你姑妈果然是在胡说八道!”
贾珠无奈道:“母亲,我现在身体已经调理好了。”
况且他正值青春年华,身体恢复后,把脉也很难看出异样。
王氏眉头紧皱:“你别太向着你姑妈了,她有些事情,你还不懂!”
贾珠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母亲不说,儿子自然不懂。”
王氏对贾敏的厌恶更甚,觉得儿子去了趟扬州,连顶嘴都学会了。
如果贾珠知晓她的想法,只会更加无奈。
“母亲,姑妈对我真的很好,她从未在我面前说过家里人的不是。”
王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吗?”她虽不信,但转念一想,贾敏或许没在儿子面前直接说自己的坏话,可能是通过下人旁敲侧击,让儿子觉得自己不对。
贾珠还在努力解释:“在扬州时,我的生活起居都是姑妈打理的,一切都很好。我的学业也没有落下,表弟的先生和姑父都会指导我,让我收获颇丰。再者说表弟,他正处在学业的关键阶段,却仍抽出大量时光伴我解闷,助我调理身子,且一改往日举措,丝毫不勉强我练武......这份情谊,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王氏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她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不值得称赞。但当听到他最后一句时,终于忍不住打断,脸色一沉:“你有亲弟弟,他叫宝玉,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你称兄道弟!”她的反应如此剧烈,让贾珠不禁一愣。...
他终于领悟到,母亲对姑妈的排斥之深,甚至连带对表弟也产生了偏见。
而当她提及宝玉之时,原本回来后刻意回避这个话题的贾珠,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次一时冲动独自外出,在茶馆品茗时无意中听到邻桌的交谈。
那是两位来自金陵的士子,他们从金陵贾家聊到京城贾家,尤其着重谈论了他那年因含玉而生的弟弟。
贾珠起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当时那人的言辞却让他印象深刻,“荣国府真是荒谬,婴儿的嘴能有多大,若真含那么大块玉出生,恐怕早被憋死了,更何况那玉上还刻有字迹。”
“这不过是内宅的伎俩罢了,那二房僭越掌管荣国府,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为了增强自己的地位,才故意大肆宣扬,还派人四处传唱,真不知哪个愚人会信以为真。”
“大家都心里有数,只是不说破而已。含玉而生,多大的噱头啊,就连开国太祖都没有这般神奇的出身。”
听到这里,贾珠不禁打了个寒噤,万一皇家信以为真,他们家岂不是危在旦夕?
那两人显然也这么想:“所以嘛,皇家根本没当回事,况且贾家如今已无兵权,否则就是自掘坟墓。”
既有兵权,又有传奇出身,还预言未来有大富贵,何等的大富贵才能与他相匹配?
自然是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了。
贾珠听完这番话,背后冷汗涔涔,衣服都湿透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茶馆的。
他已十四岁,对府中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
大伯身为长子,继承了爵位,待祖母去世后,他们二房是要搬离的。如今只是因祖母健在,加之祖母偏爱,父亲又是家中唯一有正式官职的人,才代大伯管理家务。对此,大伯和大伯母虽心有不满,但碍于祖母,只能隐忍。
他不愿承认,可贾珠深知,不承认并不代表不存在,也挡不住外界的流言蜚语。
那一夜,他辗转难眠。他之前总是刻意回避,但那一次,有人狠狠撕下了那层遮羞布,让他直面家族的瑕疵。
他庆幸自己当时不在家中,否则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双亲。
有些事,不是他掩耳盗铃就能掩盖的,外人会把这些当作闲聊的话题,只不过不会在他们这些亲历者面前提及罢了。
每思及此,他的心便如置油锅,煎熬不已。
他很想说,我们搬出去吧,我能让二房站稳脚跟。但他深知,自己现在根本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父母只会当这是个笑话,一笑而过。
深思熟虑后,贾珠明白,他唯有早日考取功名,出人头地,才能让父母不再紧盯着大伯不放。
王氏察觉贾珠神色不对,脸色苍白,以为是自己言辞不当,便不再多言,只嘱咐他好好休息:“有空多陪陪你弟弟,他总盼着能和你一起玩,以后你们兄弟还要相互扶持呢。”
贾珠低声应允,当夜便全身心投入到学业中。不久,王氏为贾珠安排了一位美貌的大丫鬟:“你年岁也不小了,我给你找了个贴心的人,她会好好照料你的。”
贾珠接受了,这是家中的惯例,他对男女之事也确有几分好奇。
自这位大丫鬟入住他的院子,众人皆知她便是贾珠的通房,未来的姨娘,贾府中小丫头们的风向顿时变了。
她们早就对贾珠心生仰慕,只是碍于主子的规矩,不敢妄动。如今有人率先迈出了这一步,意味着主子们松了口,于是无数双眼睛开始暗暗盯上了贾珠。
他青春年少,相貌堂堂,前途无量,自然是她们改变命运的绝佳选择!
次日,贾母亦赠予贾珠一位姿色出众的大丫鬟。
王氏闻言,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与周瑞家的诉苦道:“这都隔辈了,她怎就不知收敛些!”
周瑞家的愤愤不平:“太太,您宽心,咱们大爷的心肯定是向着您的。”
王氏闻言,心中稍感宽慰。她深信,作为母亲,她最了解贾珠的喜好,她所选之人,定能讨他欢心!
无独有偶,贾母亦是如此想法。在她眼中,贾珠是她一手带大,自然无人比她更懂他。
于是,这两位丫鬟各展所长,争斗得难解难分。
婆媳二人在暗处较劲的同时,王氏频繁外出应酬,与各家千金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