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老子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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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德”是如何沦丧的(38)

《韩非子》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孔子的学生子路做地方官,见民夫们挖沟辛苦,于是自掏腰包施粥赈民。孔子听说后立即派子贡去踢翻子路的粥锅,并教训子路说,百姓都是鲁君的百姓,你为什么要拿饭给他们吃?按照礼制,天子爱普天下的人,诸侯爱本国的人,大夫爱他的职务所管辖的人,士爱他的家人,你又有什么资格擅自爱鲁君的百姓呢?

子路很委屈,他认为自己是在按照孔子所教去行仁义之事,但他却并没有理解孔子“仁”的真意。孔子提倡的“仁”,首先必须符合“礼”,也就是孔子所说“克己复礼为仁”,而“礼”所表达的重点正是阶级差异。因此仁爱表现出来是一种阶级性的爱:君爱民是仁,民爱君则是忠。所以“仁”这种片面的爱,只适用于特定对象,比如国君可以对民众讲仁爱,别人就不能越权,故而《庄子》才会说“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除此以外,仁爱还需要根据关系的远近亲疏而体现出差别,比如对亲人的爱和对乡邻的爱,是一定要表现出差别的。因此孟子才攻讦墨子的“兼爱”是“无父”,因为墨子提倡对自己的父母和对别人的父母都要给予同样的爱。

墨家的“兼爱”虽然看似美好,但也仅限于概念上的美好。因为爱本身就是一种偏私,不偏私就必须无爱,所以天地才会“不仁”。而“兼爱”即提倡有偏私的爱,又提倡爱得无差别,这根本就自相矛盾了。按照墨子的本意,或许提倡“公正”反而更为恰当一些,但这样一来又与“爱”无关了。所以儒家对爱的诠释,才更符合爱的本义,“亲亲相隐”“为尊者讳”,这才是爱。

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仁义的出现,是因为道、德被废弃。庄子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亲爱的出现,是因为生存条件的恶化。如果人人都能和平安宁地生活,并不需要谁对谁表现出特别的关爱,但是如果天下失去太平,人间劫难重重,仁爱就有充分的理由出现了。

值得一提的是,“德”和“仁”的表现区别很大,按照“仁”的定义,天地反而不仁。我们由天地所生,日常用度皆从天地中索取,只因为天地把我们和鸟兽鱼虫、花草树木视而为一,并没有对我们表现出特别的偏爱,我们就视其为“不仁”。这只能说明,“仁”是一种较为狭隘的德性。

“德”是大爱,正因为它是大爱,对所有事物都爱得一样多,所以表现出来反而是无爱。其德含而不露,不外施于人,否则有所施为,则必有远近亲疏之偏、大小多少之别。故而“德”,就像天地视万物为刍狗一样公正无私,就像准绳一样中正不偏私。

在天地之“德”的畜养下,万物得到了淳朴的自然天性,得到了不知不觉的自然生活。这种淳朴不能人为培养,而只能保护不丢失;这种自然不能人为创造,而只能保证不破坏;不丢失不破坏,这就是无为。

一旦丢失了天真,打破了自然,哪怕是进入一种看似很荣耀、很高尚的境地,但这代表人们生存的环境已经与自然天性不相匹配了。在这个时候,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一样,虽然相濡以沫的行为被人称赞,但其实心中困苦,生存艰难。

在整体环境持续恶化的情况下,仁者之“爱”通行于天下就不太现实了。又有几人够资格爱天下人而不侵权,又有几人能把爱延伸出乡里之外呢?所以人们只能在一个小圈子里发扬爱,这就成了“义”。

“义”,是更加狭隘的爱,它爱的只是一小部分人,甚至会为了爱这一小部分人,而去攻击和伤害其他人。这也是古往今来,绿林好汉义字当头的原因,因为他们是在通过“义”,来抱成一团求生存。

而“礼”,与爱无关,它只是一个冷冰冰的面具,是一种程序化的形式。虽然儒家认为“礼为天地之序”,但难道上天之序,表现在人间就是“立天子,置三卿”,“拱之璧以先驷马”?老子言:“不若坐而进此。”所以孔子向老子问礼,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又哪里是什么天地之序呢?不过是古人言罢了。

其实《左传》记载晋国贤臣先轸的一句话,才真正道出礼的本质意义,“定人之谓礼”,能安定人的,这才是礼。然而人是不断成长的,社会是不断在变的,所以礼也当随之而变。礼适人,而非人适礼。

这就正如我们只听说过量体裁衣,而没听说过量衣裁体的。但是人被陋俗陈规所限制,为了适应它们而去扼制自己的成长和发展,这不是身体被衣服给限制住,然后拿着衣服去裁剪身体一样吗?主次颠倒,本末倒置。故而老子说:“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一旦开始把“礼”推崇为制度来治国,就是天下祸乱的开始。

过于注重外表,往往流于形式;过于追求外在,就会疏失内在。因此感情深厚的人之间,礼就很淡薄随意;礼节烦琐的人之间,感情就很淡薄。然而外表往往最容易被关注,外在往往最容易被雕饰。关注外表,雕饰外在,也就导致我们与道背离得越来越远,对道的理解也变得越来越肤浅,以至于大道最终杳然而不可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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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上德[1]不德[2],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3],是以无德。上德无为[4],而无以为[5]也。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扔之[6]。故失道矣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7]也,而乱之首也。前识[8]者,道之华[9]也,而愚之首[10]也。是以大丈夫居[11]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1]上德:“上”,指上乘的、上等的,高品质的;“德”,本义指遵奉正道而行,这里指遵行正道而呈现出来的特质、属性、状态;“上德”指最上乘的德(最高层次的品性,最上等的属性,最高明的状态)。

[2]不德:“德”为动词,指施惠、施德;“不德”指不以施行德为目的。

[3]不失德:“不失”,指不离开;“不失德”指言行不离开德,始终以施行德为目的。

[4]无为:不施为,不以施加个人意志的方式而作为。

[5]无以为:“以”,目的在于;“为”,指作为、行动;“无以为”指不出于什么目的而作为,泛指遵从天性行事的状态。

[6]攘臂而扔之:“攘臂”指挽起袖子,伸出胳膊;“扔”是指强力牵引,扯、拽;“攘臂而扔之”指挽起袖子伸出胳膊去强拽别人。

[7]薄(bó):衰微,不足。

[8]前识(shí):“前”,指先前存在的,过去就有的;“识”,指认知的知识、知道的道理,辨识的是非、规范等;“前识”指过去就存在的知识,事先得出的认知。

[9]华(huá):浮华,流露于外的显荣,外在的枝末。

[10]愚之首:“愚”,愚蠢,愚昧;“首”,开端,开头;“愚之首”,指愚昧的开端。

[11]居:处在,处于。

译文

具上乘之德者,不以施行德为目的,所以才具备了真正的德。具下乘之德者,处处以施行德为目的,所以不具备真正的德。具上乘之德者,自然行事,无所图求而为之。具上乘之仁者,施仁爱于人,无所图求而为之。具上乘之义者,施义举于人,有所图求而为之。而具上乘之礼者,施行礼于人,得不到回应,就举起胳膊强迫他人遵从。所以说大道失去了,德开始得到推崇;德失去了,仁开始得到推崇;仁失去了,义开始得到推崇;义失去了,礼开始得到推崇。礼是忠信缺失的表现,推行它就是祸乱的开始。事先存在的认知,不过是大道的浮华,追随它就是愚昧的开端。所以大丈夫选择内里的敦厚,而不居于外表的浅薄;选择本质的朴实,而不居于肤浅的浮华。因此取其厚实,而弃其薄华。

庄子补释

【原文】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庄子·知北游》

【复观译读】知道“道”的人不言说,言说“道”的人不知道,所以圣人用“不言”来设教。道不可以运用具体的行为招引,德不能够通过固定的途径达到。而仁可以通过施爱于人得到,义可以通过自我牺牲得到,礼可以通过互相伪装得到。所以说:“大道失去了,德开始得到推崇;德失去了,仁开始得到推崇;仁失去了,义开始得到推崇;义失去了,礼开始得到推崇。礼是忠信缺失的表现,推行它就是祸乱的开始。”所以说:“修行道的人每天都要清除伪饰,清除再清除以至于达到消除人为的境地,消除人为而任用自然,也就无所不能为了。”如今的人已经丧失真性而被物化,想要重新返归本源大道,不是很难吗!如果能顺利做到,恐怕只有得道的人吧!

【原文】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庄子·天运》

【复观译读】孔子拜见老聃讨论仁义。老聃说:“飞扬的糠屑进入眼睛,也会颠倒天地四方;蚊虻之类的小虫叮咬皮肤,也会让人通宵不能入睡。仁义给人的毒害更为惨痛乃至令人昏聩糊涂,对人的祸乱没有什么比仁义更厉害。你要想让天下人不至于丧失淳厚质朴,你就应该像自由的风一样自然地行动,一切顺于自然行事,又何必那么卖力地去宣扬仁义,就好像敲着鼓去追赶逃跑的人一样呢?白色的天鹅不需要天天沐浴而羽毛自然洁白,黑色的乌鸦不需要每天用黑色浸染而羽毛自然乌黑。乌鸦的黑和天鹅的白都是出于天然,不用去论辩优劣;名声和荣誉都是外在装饰,不用去散布张扬。泉水干涸了,鱼儿相互依偎在陆地上,互相用吐气来获得一点湿润,互相用唾沫来获得一点滋润,不如都在江河湖海中畅游而互相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