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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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迟湖

我阿爷生病那阵,我正待业在家,从我家打车到市人医要花三十五块,我骑单车去,到路口再拎两袋水果,我妈每天给的一百五花销,我能省下一百到口袋里,所谓失业即就业。

私底下问过医生,我阿爷当时情况已经明朗:前几年患的心梗,吃抗凝药勉强给疏通了,只是又有血管变薄的后遗,现在头顶上的血管已如蝉翼,停药继续心梗,不停药就要脑出血。医生说,能做的治疗我们都会做。我懂他意思,对他说,我阿爷小时候浸过水,体弱,长一岁靠的是一岁的毅力,很不容易。他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我也就回病房去。

见到阿爷还在睡,只敢轻手轻脚地进去。其实他清醒也与睡着无甚差异,据说是管控言语的神经受脑血管挤压过强,完整的话已经说不出来,有时能咿咿呀呀地说上几个词,也是零碎得难以向句子拼凑。那双眼睛却十足有神,瞪大了,多数还携一些泪水,看上去比常人更要精神些。我看不得久,每十五分钟就要到阳台关上门抽一支烟,等听得里面有声响再推门进去。

到阳台上,我二爷爷正面向我,一只手扶着烟纸,另一只从栏杆上摆放着的盐巴袋子里抓出烟丝来卷。见到我也不说话,仍是扶着费力地卷动,仿佛手上拿着厚铁皮。

我阿爷在屋头排第三,我管他的两个哥哥叫大爷爷和二爷爷,还有一位排老四的小爷爷,从最大到最小,中间落差近二十岁。我二爷爷是这样的,听说以前当过生产队的小干部,本来爱笑,但为能撑住场面,苦练成了一张严肃的脸。

我用两只眼睛盯住二爷爷手上的烟卷,他留意到了,卷完就递给我。我接过来点上,深吸一口,这种自家粗制的烟丝,烟雾又辣又沉,兜到肺里再甩出来,眼眶里早已挂上一层的泪水。我到阳台来就是为了这支烟,仿佛在里头积压的那些不能言说的事物也能随着雾气被一并带出来。这时二爷爷也给自己卷好了一支,我替他点上,我们寻常就是这样,并排站五分钟,中间不说话。

等他抽完了烟,我问他,今天这么早过来,肉都卖完了没。他挤挤嘴唇,说句,今天猪场东家做寿,找不到地方进货,就不卖了。我听完,一时也想不到答复的,二爷爷九十年代初就在城北市场包下一格档口来,卖猪肉,我家算是老主顾。据我妈所说,我二爷爷对顾客永远是冷脸,哪怕在时常帮衬及亲戚身份的双重关系下,仍然不打折扣,况且仅仅对人僵硬,开档时间却灵活至极,哪天不想开就不开,最后总结:早晚要拾档走人。我爸每听到这,就咳嗽两声,把话题支开,过段时间又说,老婆,都是一家人,能到他处买,就别益别人了。

有阵凉风穿过,我裹了裹身子,看到他穿得比我要单薄,便对他说,二爷爷,这两天突然冷了,你穿得少,要不进去坐会儿,或者回家歇歇,这里我看着就行。他听完似乎有些不乐意,把眉毛胡子一拧,说是用不着,你们年轻人不懂春捂秋寒,一味穿多,对身体不好的。

我讨了个没趣,本不想再开口,但又想从他的盐巴袋子里取烟来抽,怕他说我空口吃白食,就问他,最近还有钓鱼吗?

我听说他从当干部往前就爱钓鱼,卖猪肉后不开档的日子也是钓鱼去。我二奶奶的说法是:也就个爱钓,钓几十年,一条鱼拿不回家,要么就是没那个水平,要么就是有第二头家。显然是玩笑话,二爷爷听完不乐,也不生气,就那样坐着,谁也不看,第二天照例拿上鱼竿钓鱼去。

他告诉我,你阿爷生病后就少了,但也不是不钓,通常是夜钓。我说夜钓这事有说法,讲究个技巧,晚上鱼也要睡觉,打窝也不来吃了,戴个头灯,开就惊鱼,不开就看不清,懂得夜钓的都是师傅。他听我夸他,可能也乐,但是嘴上不笑,问我今晚要不要和他一起去钓鱼。我想了想,说我得看着阿爷,有时候要换纸尿裤,请的护工力气小,没我管用。他说这事情好办,我给杨方打电话,叫他先过来看一晚。杨方是我堂弟,重点大学毕业,今年刚入职公务员,第二天还要上班。我这堂弟和我二爷爷几乎是一个性格,不苟言笑,谁要亲近他,就说谁有意来巴结,我在他那碰过不少壁。我告诉二爷爷,最近都在失眠,不去钓鱼绝对是可惜,晚上有我弟看着我放心,饭后随时可以出发。

夜晚,我同杨方坐在病房里,大约有一个半小时,除开寒暄那两句,没说话。

我只觉坐着肩膀直发沉,杨方也无所事事,看着钟表发愣,中间我阿爷翻了几次身子,他想帮忙,我都让他坐下,说我来就可以。眼看是等不到二爷爷的电话,似乎要爽约,我在脑中打草稿,想着用什么理由将杨方支回去合适。这时候楼下响起一阵急促的哔哔声,声音一截截的,像是患了肺病。我听出来是二爷爷那辆老摩托,于是向杨方招招手,下楼去了。

我迎着二爷爷的远光车灯走向他,他认出我也不关,只由我一步步踱过来上车。我扶到他的车后座坐下,感觉不对,一摸裤腿,是蹭了一裤子的猪油。我问他,这位置平常是猪坐还是人坐。他说都有,猪坐得多些。还说年轻人不要娇气,等下钓鱼,始终要沾上泥巴,结果都一样的。

我不与他争辩,只问他具体要到哪里钓鱼。他说是迟湖。

我从未听过这地方,便问他是否是新规划出的水域。他说,一直都有,从我和你几个爷爷小时候就有了,只是地方偏僻,加上旁边几个山峰围住,没什么人知道。我向他问清了方位,取来地图看,果然找到个米粒大的蓝点,落在峰群中间。只是没有任何标注,迟湖是否为真名也说不清楚,或许有别人知道,叫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二爷爷把油门拧得吱吱作响,车速非常年轻,小半个钟头,就驶出了城郊。两侧由水田向野地转变,蛙声蟋蟀声也逐步紧密,回声渐渐朦胧,想来是走入山间。夜雾浓得惊人,仿佛四周都是路。

停车后,我用脚撑住地,有如从梦中醒来。他的车灯呈柱状,打碎了一片视野,前方什么都看不见。我走上前将他的引擎拧上,灯熄灭了,星光漫落下来,周遭景物方才回归:前方的确是湖,星月映在湖面上,波动着,频频地闪出斑纹,两侧一棵树也没有,我们在山谷里,在湖边,整个世界就像碎裂的宝石,迟湖像飞溅到桌底的寻不见的一块,安静沉稳地发着亮。

我还在发愣,二爷爷把鱼竿扔过来,是自制的短杆,看着很有些年头。我走到湖边舀上一些水,熟练地和弄鱼饵,理钩,抛竿,一气呵成。本意是在二爷爷面前展露,但没想到早在我弄完以前,他就已经提着竿坐在湖边了。

我有些置气,想着要在上鱼数目上压他一头,如果真同我二奶奶所说,他今晚未必能上成一条。我仍穿着早上那件薄风衣,手指一阵阵地打颤,竿子也随着发抖,无怪枯坐了近两个小时,一条鱼也未上。我索性将鱼竿支到地面,掏出烟盒来点烟。先给自己点上,随后到二爷爷面前派发。等我走到他跟前,我才发现,他的钓桶里已经盛了十数条鱼,清一色的非洲鲫,大的眼看有两三斤。

他只盯着湖面,两眼像失了焦,头发上沾有几层雾水,显得花白,仿佛现出老态。只等我将香烟递到他眼前,他才晃晃脑袋接过。点上后,我问他,二爷爷,是不是带了我来才容易上鱼,我那边一条鱼不上,原来全被我赶这边来了。他说,你的手把水波搞浑了,你不来上更多。我说,那怎么一条鱼也不往家里带呢,是不是真有小家,太能藏了。

我是当笑话讲的,自认为玩笑的神态也做到位了,可惜他不笑。我站着没趣,抽完了烟,就回到钓竿旁侧,直到天蒙蒙亮,桶里才多出零星几条小鱼。

我没了兴致,闲得慌,起身四处晃荡,想着天再亮一些就唤他离去。从远些看二爷爷,好似立在湖边的雕像,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等有鱼咬了钩,又如一架精准的机器,连贯地抬手,扯竿,收鱼,摘钩,一连串的动作毫不停顿,精确有力。

太阳露头,我走上前去,看见他头上的雾水消去一些,佝偻着腰,老态却是依然。我想催他走人,不料是他先开口。

“你们读过大学的,和我们是不一样。”

“没有没有,读了个破学校,现在出来连工作都难找。”

“别扮懵,读过大学的,多少有点抱负,苦力活不愿意干,只想坐办公室。”

“真没扮,我读什么大学你还不清楚。”

“听说你们那个专业,出来有很多人考警局的是不是?”

“有,我有两个同学就是,不好考,考了几年,今年才考上的。”

“咱们市的吗?”

“正正咱们县。”

“熟吗?”

“熟,上学时候隔三差五拿我饭卡打饭。”

“帮我找个人,姓胡。”

“二爷爷,胡算大姓,一找一箩筐。”

“胡宗彪,戴眼镜,是大学生。”

“大学生啊,得有二十好几吧?”

“我们那会儿的大学生,比我小三岁。”

“你咋不找杨方帮你问问啊,他不也是系统里面的吗?”

“他不顶使,我用不上他,那个眼镜是这样的……”

他伸出手来向我比划,我大概算知道了,方形,金丝边儿,那个年代估计少见。我应下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和同学开口。自我失业,脸上挂不住,没想和他们多联系,他们似乎懂事,知道我不愿,也不太主动和我说话。

看得天完全亮了,二爷爷站起来,用力甩了甩鱼竿,竿头敲击水面,荡漾起连串的波纹,愈荡愈长,直指湖心,好似向水中的鱼儿通告自己将要离去。随后他提起钓桶,走到湖边,倾倒下去,里头的鱼儿滞了一夜,同无生命的沙石似的落去,沉下去十几秒才懂得摇动尾巴,因没见他用打氧机,初初还以为都已死掉。我不再受惊于鱼群的数量,转而对他的行为讶异。我问他,二爷爷,你每次钓完鱼都放生吗。他不朝向我,对着湖面点点头。

我不再说话,直到他做完了一切,沾沾湖水洗净手上的泥巴,我才发现,他又恢复了年轻的神态,跨在摩托座椅上,腰也立直了起来。

连着好几日,我在入睡前都会想起夜钓的那片迟湖。

不是魂牵梦萦的那种想,是心里不安分而怔怔的那种想。我总想再到迟湖去,又预料到我即便再去几十次,也未必能钓到多少鱼,在迟湖,钓鱼的乐趣基本归零,况且像我二爷爷,丰收了也要放生的。我不知道自己确切想要什么,但是始终被念头牵绊着。我尝试对着地图,自行驾车到迟湖去,可每每到了那片山区,就自然地迷失方向。眼看四周都是路,却等于没有路。

我想叫二爷爷再带我去一趟,我真觉得在那里丢了东西,亟需寻回。可又不好意思开口,他叫我问的人我问了,不仅问了同学,还支使他们问了身边的同事和一些领导,可得到的答案十分统一:胡宗彪,六七十年代大学生,戴眼镜——查无此人。

我愈发不敢面对这位二爷爷,怕他认为我不出力,更怕他觉得我没用。只好躲着,但每日还需去照看阿爷。好在我摸清了他出动的规律,有益于避开他。他早上卖完猪肉会过来,我就躲到医院饭堂去,事罢也打两份饭上来,一份给护工,一份留给自己,那时也正好到饭点。

随着我阿爷的身体一天天枯萎下去,我对迟湖的念想也逐步凋亡。我清晰地感觉到阿爷迅速衰老,肌肉像是被精细的利刀剜去,剩了一层皮肤附在骨头近侧。有天他竟向我睁大了眼睛呼唤,我走到他跟前,他将我的手抓到他嘴边,奋力地蹭他的胡须。我说,干净的,刮干净的,前几天才刮完。说罢才想起来,初住院时是一天一刮,不想他的养分已然贫瘠。我感到悲伤,想落下两滴泪来,看着面前那双已然汪洋的眼珠子,唯有忍住。我对阿爷说,我到外面抽根烟,前段时间去饮喜酒,拿了包好的,我不抽完,给你留着的,等你好了,全给你上缴。

走到阳台,我看见那个盐巴袋子仍在,伸手到里面掏出几张烟纸来,轻轻地盘弄,可是纸张上浸满了发着腥气的猪油,怎么也使不上劲。我只好也同二爷爷一样勉力地搓,才将烟纸分开。卷上了,还没点着,我就觉得整个肺部都是苦楚,眼泪不知有没有掉,短而细地呜咽了两声才好。

我仍打算抽那支烟,但听见里头我阿爷高声叫起来,连忙推门进去。他姿势与我出去前一致,对着天花板干瞪眼。我走到他跟前,他的喊声一句比一句清晰,可是依然不成句子。他喊道:手,抓住,眼镜,抓住,抽筋,手。

我上前揉松他的肩膀,对他说话,他似乎好了些,身体不再发紧。我问他是不是想起来喝水,他没有反应,估计就是了。我将枕头嵌到他的腰际,摇动床脚那只摇杆,他像挺起胸膛似的缓缓升高,嘴巴又张动起来,只是变得沉郁,他说,手,眼镜,手。

喂阿爷喝完水后,他好似困了,闭了闭眼皮。

我又将床摇低,取下枕头,他立刻就睡着了。我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天很快亮了。二爷爷到来之前,我为他卷好一支烟,也给自己卷了一支。他进门时,我将烟递给他,邀他到阳台去。我说,阿爷刚睡着。

关上门,我告诉他,我问了许多同学,可得到的结果都是查无此人。我说,你找的这个人,真像个谜,人不是全知全能的,不可能猜出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他好像不出奇,但有点生气,对我说,你们后生仔就喜欢扯这些没头没脑的,我叫你去找,你帮我找就是了,找不到我也不说你,你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说,我得确保你没有消遣我,你得确保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说,我跟他认识,认识了几十年,怎么个不存在法。我说,我没有质疑你,但我得确证,你们几十年前就认识了,现在怎么不认识了。

他不说话,拿出塑料外壳的滚轮打火机来点烟,那个滚轮上也全是油,擦了许多下,一点火星子都不冒。我凑上前去帮他点着,他吸了一口,朝我点点头。我说,这段时间还去迟湖不,你带我去夜钓,我还帮你找人。

他不作声,应该算答应了。当晚我在医院里等他,给护工塞了点钱,告知今天可能需要晚点下班。晚饭后不久,那段潦草的哔声又在楼下响起。我这次聪明了些,从侧边绕过去,避开了他的远灯。他感觉到有人上车,也不顾是谁,就径直开走,势头依然迅猛。开过近郊,我有意保持清醒,想认清道路,只是无论我怎么看,驶过的路口都依然是同一个,我们只是不停变换方向,选择不同的分岔,随后又回到路的中心。

到了迟湖,我不敢抢先,只等二爷爷将渔具一样样摆放出来,我才学着他的行动操作。我这才看清他的动作来,他进行得相当缓慢,但看得出经过了无数遍的简化,效率很高。他的鱼钩落水前,有用竿头轻柔地摩挲湖面,仿佛又在通报。我想要学他的做法,也钓上一些鱼来,怎知他的每一步都不似眼看的简单,要做得精巧相当复杂。我留意着他的脊背,从下车起就由直转曲,等到浮标升起来,他的头顶又笼起白雾,腰也已经完全地弯下去了。

上次来时,怕惊了鱼,不敢同他说话,此时想到他的志向未必就在鱼,便开口问,二爷爷,钓鱼能说话吗?

“可以说,就怕你那块的鱼不敢过来咬钩。”

“那没事,反正我认真钓也钓不上多少,”我说,“先前还怕耽误你钓鱼,后来发现你钓了鱼也不要,就不怕了。”

“带不走的,要来干啥?”

“带走一两条也好啊,况且你那车,猪都能拉两头,鱼不能拉?”

“不是这个意思,有些东西吧,你只是借过来用一下,总归是欠了别人的,到时候还是要还的……”他说得很慢,“你小孩子,也不用想这些。”

“那你现在是在借还是在还?”

“我也不知道,”他更慢了,“你和你阿爷他们一样的,什么都要问到底,总有点要当学生的意思。”

“我阿爷也爱问吗?”

“问,什么不问,我后生的时候和你大爷爷带他来这里玩,他扎到水里还要问,什么时候找个二嫂过来,我嫌他烦,闹他,把他的头按下去,他嘴还不停,咕噜咕噜,吐出一圈圈泡泡来。”

“我爷爷会水啊?他说他小时候还被淹过,然后身体就差了。”

“就在这淹的,还好给救上来了。”

“你救的吗,还是大爷爷?”

“都不是。”

我问他,那是谁呢,他没有回答,直到天亮,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这晚我竟离奇地丰收,而他却仅仅钓上来几条。我提着桶问他,需不需要放生。他说不用,你拿回家让你妈整点鱼汤带去给你阿爷补补,你不欠谁。

我有些地方听不懂,但也不想问他,随他的车到城北市场,买了一块豆腐回家混着鱼煮了。那鱼肉鲜嫩至极,我妈说,真替你二奶奶可惜,任由他钓了几十年的鱼,半口这样的汤都没喝过。拿到医院去,打算喂阿爷喝下。我说,阿爷喝点,甜得很,和放了糖没差,迟湖钓的,迟湖,二爷爷说你们以前经常去的。我阿爷其实能吃些流食,但将汤端到他嘴边,他却鼓大了眼睛,一口也不肯喝。等汤几近凉透,我拿给护工,他一口气全喝完了,骨头也不多剩下。

那天夜里从医院回去,路过河边,对岸燃起烟花来。我停下来看烟花,不知觉自己错过了一个红绿灯。想着无论如何是个等,干脆抬头再看一响,这时有人拍我肩膀,我转过去看,是杨方。我其实有些佩服他,如果是我先见到他,我一定不叫。杨方问我,干嘛呢。我说,路过,对面放烟花。杨方说,哦。然后我们并肩站着,看了六响。我说,你爷爷跟你奶奶关系好吗?杨方说,不知道怎么说,不太吵架。我说,可能趁你没在家的时候吵。杨方说,应该不会,我奶奶说他们俩是好朋友。我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怪异,但是没多想,忽然一束火光升到河面上,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一束绿色,两束红色,最后变化成无数颗扎眼的金色星星,等烟花落完了,声音才传过来,险些将我们震倒。我们看完这个,互相道了别,各自回家去了。

正如我答应二爷爷的,胡宗彪,那位戴眼镜的大学生还在找,可是依旧得到了许多同样的答复。同学跟我说,我交代的事,他肯定不闲着,做了些功课,那时候的大学生,能到我们这边来,肯定是来当干部的,当干部总得用实名吧。我没听懂,问他,那干什么不用实名。他说,交朋友不用实名,而且这一虚一实来回转,谁虚谁实很不好说。

除开找人,我和家里也在置备白事用品,对此我还和我妈闹了阵不愉快,我觉得人还在就准备,不失为一种诅咒。她说我还不懂,这事情一塌下来,就打得人手忙脚乱。

整屋人都浸没在浓稠的空气里,实在难以喘息。于是迟湖还是会去,甚至还要比往常勤些,这片湖水一滴滴地分解为我们赖以生存的氧气,我和二爷爷心照不宣。

半夜,有鱼咬钩。我的鱼竿愈发熟手,已经知道这是一条多么小的鱼,便不想处理,想必它能够自己挣脱。

我到二爷爷旁边派烟,看出他今晚有要说话的意思。

“二爷爷,迟湖真的叫迟湖吗?”

“不然叫什么?”

“不名湖,我查了县志,里头说叫不名湖,”我不想下他面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所以来问下你。”

“迟湖是别人告诉我的,他也有解释,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怎么解释的?”

“他说,这个湖,四面被高山包围,想走吧,走不出去,什么都不做吧,就只能慢慢地下沉,最后会蜷缩成很小很小的一片水池,甚至会变成一滴眼泪,”他吸了口烟,“等你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而且即便你发现了又怎么样呢,你走不出去。”

“所以叫迟湖?”

“所以叫迟湖。”

我听完觉得难受,背脊直直地发凉,胸口又闷着,一冷一热淬着,仿佛要裂开。他蹲下来,用大拇指在岸边的湿土上划了一道,我留意到在这一道的上方,蔓延着千万道深浅不一的划痕,与荡漾的水波相似。

“二爷爷,这些都是你划的吗。”

“都是我,划了好多年了。”

“所以湖水真的有在下沉?”

“真的有,他很聪明,一眼就看到几十年后了。”

“那他现在呢?还叫胡宗彪吗?”

“应该还叫,但是我们找不着他。”

“就一直这样找下去?”

“那能咋办,能找就多找找呗。”

他说完,踩进湖水里,他的身形忽高忽低,我猜是湖水忽深忽浅。他向我招招手,我也走到水里。

“等你阿爷走了,水就会再落一些,那时候水位刚好,”他停顿了下,“你在岸上,我到水下,最后再好好找一回。”

“你确定他在水下?”

“我要是确定,就不用找人问了,我能活这么久,就因为什么都不确定……不确定就有股气推着,”他的背快要弯成直角,脸也快贴到水面上去了,“当时你阿爷被我闹下水,呛了几口,游不动了,他去救你阿爷,你阿爷推上岸了,他一直没上来。我们到水下去找,水太深了,钻得眼睛疼,找不到,当时就没确定,现在也不确定。”

“那就非要确定吗?有股气推着活不好吗?”

“说了你不懂,每晚都有气压着,这个人他就睡不着。”

我感觉我不该刺激我二爷爷,但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探,我逼近一步,他就退一步,直要退到湖心才罢休。我试着缓和语气,说,二爷爷,别动气,我睡眠也差,是这样的,一动气就更睡不着。

我说得很慢,可他仍是暴躁,扯着嗓子来吼,还带点呜声。我们扯动了浪,湖面早已不再平静,像海水一样翻滚。我害怕他那副带有弧度的骨头再支撑不住,只拼了命地往前去。总算要够着他,可是手掌被水泡过,湿得滑腻。我本要抓住他,可不知怎的,力道竟往他的方向去了,反倒像推了他一把。

他吃了我的力,自然要打滑,往水中摔去。我脑子发胀,想不到别的举措,只能潜下去抓他的身子,他的身子也往下沉,哪里提得起,加上慌忙之中下水,心里发毛,竟也呛进几口水去。我万念俱灰,不再动作,只是没想到在今天要化鱼沉湖,总该有些意外的难过。

我二爷爷刚将我救上岸,就要骂我,说我不仅成不了事,还要坏事。

我任得他说,蹲坐在岸边,回忆起刚刚湖水入肺的触感,不住打颤。歇了一会,太阳升将起来,我已经能够自足呼吸。我走到竿子边上,收起杆子,发现钩子上串住了一块儿破布,被湖水浸得发白掉色,我拿给二爷爷看,问他,这是你要的证据吗,这能说明他在水底吗?

二爷爷说,不是的,他不是穿这样的衣服。随后将那块布塞进了摩托车尾的空槽。

我们推着车子走到山前,我拉住二爷爷,提出应该和迟湖告别。他没表态。阳光从山间的缝隙照进来,看起来锋利无比,仿佛要刺穿我。我说,迟湖的迟,应该是推迟的迟,我们活着,呼吸,进食,查不清的继续查,追不到的一直追,在今天说明天见,在今年说明年见,一切都够推迟,万事都有余地。

我转过头来,对二爷爷说,我之前去饮喜酒,拿了一包好烟,抽了几根,其余留着的,等我阿爷好了,齐齐点上几支。二爷爷没说话,对我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