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赡养人类
业务就是业务,与别的无关。这是滑膛所遵循的铁的原则,但这一次他遇到了一些困惑。
首先客户的委托方式不对,他要与自己面谈,在这个行业中,这可是件很稀奇的事。3年前,滑膛听教官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们与客户的关系,应该是前额与后脑勺的关系,永世不得见面,这当然是为了双方的利益考虑。见面的地点更令滑膛吃惊,是在这座大城市中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中最豪华的总统大厅里,那可是世界上最不适合委托这种业务的地方。据对方透露,这次委托加工的工件有3个,这倒无所谓,再多些他也不在乎。
服务生拉开了总统大厅包金的大门,滑膛在走进去前,不为人察觉地把手向夹克里探了一下,轻轻拉开了左腋下枪套的暗扣。其实这没有必要,没人会在这种地方对他干太意外的事。
大厅金碧辉煌,仿佛是与外面现实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世界,巨型水晶吊灯就是这个世界的太阳,猩红色的地毯就是这个世界的草原。这里初看很空旷,但滑膛还是很快发现了人,他们围在大厅一角的两扇落地窗前,撩开厚重的窗帘向外面的天空看,滑膛扫了一眼,立刻数出竟有13个人。客户是他们而不是他,也出乎滑膛的预料。教官说过,客户与他们还像恋爱关系——尽管可能有多个,但每次只能与他们中的一人接触。
滑膛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哥哥飞船又移到南半球上空了,现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帝文明离开地球已经3年了,那次来自宇宙的大规模造访,使人类对外星文明的心理承受能力增强了许多,况且,上帝文明有铺天盖地的两万多艘飞船,而这次到来的哥哥飞船只有一艘。它的形状也没有上帝文明的飞船那么奇特,只是一个两头圆的柱体,像是宇宙中的一粒感冒胶囊。
看到滑膛进来,那13个人都离开窗子,回到了大厅中央的大圆桌旁。滑膛认出了他们中的大部分,立刻感觉这间华丽的大厅变得寒陋了。这些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朱汉扬,他的华软集团的“东方3000”操作系统正在全球范围内取代了老朽的Windows。其他的人,也都在《福布斯》《财富》500强排行的前50内。这些人每年的收益,可能相当于一个中等国家的GDP。滑膛处于一个小型版的全球财富论坛中。
这些人与齿哥是绝对不一样的,滑膛暗想,齿哥是一夜的富豪,他们则是三代修成的贵族。虽然真正的时间远没有那么长,但他们确实是贵族,财富在他们这里已转化成内敛的高贵。就像朱汉扬手上的那枚钻戒,纤细精致,在他修长的手指上若隐若现,只是偶尔闪一下温润的柔光,但它的价值,也许能买几十个齿哥手指上那颗核桃大小金光四射的玩意儿。
但现在,这13名高贵的财富精英聚在这里,却是要雇职业杀手杀人,而且要杀3个人。据首次联系的人说,这还只是第一批。
其实滑膛并没有去注意那枚钻戒,他看的是朱汉扬手上的那3张照片,那显然就是委托加工的工件了。朱汉扬起身越过圆桌,将3张照片推到他面前。扫了一眼后,滑膛又有微微的挫折感。教官曾说过,对于自己开展业务的地区,要预先熟悉那些有可能被委托加工的工件,至少在这个大城市,滑膛做到了。但照片上这3个人,滑膛是绝对不认识的。这3张照片显然是用长焦距镜头拍的,上面的脸孔蓬头垢面,与眼前这群高贵的人简直不是一个物种。细看后才发现,其中有一个是女性,还很年轻,与其他两人相比,她要整洁些,头发虽然落着尘土,但细心地梳过。她的眼神很特别,滑膛习惯注意人的眼神,他这个职业的人都这样,他平时看到的眼神有两类——充满欲望焦虑的和麻木的,但这双眼睛充满少见的平静。滑膛感到心微微动了一下,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像一缕随风飘散的轻雾。
“这桩业务,是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委托给你的,这里是委员会的全体常委,我是委员会的主席。”朱汉扬说。
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好奇怪的名字。滑膛只明白了,这是一个由顶级富豪构成的组织,并没有去思考它名称的含义,他知道这是属于那类如果没有提示不可能想象出其真实含义的名称。
“他们的地址都在背面写着,不太固定,只是一个大概范围,你得去找,应该不难找到的。钱已经汇到你的账户上,先核实一下吧。”朱汉扬说。滑膛抬头看看他,发现他的眼神并不高贵,属于充满焦虑的那一类,但令他微微惊奇的是,其中的欲望已经无影无踪了。
滑膛拿出手机,查询了账户,数清了那串数字后面零的个数后,他冷冷地说:“第一,不要这么多,按我的出价付就可以;第二,预付一半,完工后付清。”
“就这样吧。”朱汉扬不以为意地说。
滑膛按了一阵手机后说:“已经把多余款项退回去了,您核实一下吧。先生,我们也有自己的职业准则。”
“其实现在做这种业务的很多,我们看重的就是您的这种敬业精神和荣誉感。”许雪萍说。这个女人的笑很动人,她是远源集团的总裁,远源是电力市场完全放开后诞生的亚洲最大的能源开发实体。
“这是第一批,请做得利索些。”海上石油巨头薛桐说。
“快冷却还是慢冷却?”滑膛问,同时加了一句,“需要的话我可以解释。”
“我们懂,这些无所谓,你看着做吧。”朱汉扬回答。
“验收方式?录像还是实物样本?”
“都不需要,你做完就行,我们自己验收。”
“我想就这些了吧?”
“是,您可以走了。”
滑膛走出酒店,看到大厦间狭窄的天空中,哥哥飞船正在缓缓移过。飞船的体积大了许多,运行的速度也更快了,显然降低了轨道高度。它光滑的表面涌现着绚丽的花纹,那花纹在不断地缓缓变化,看久了对人有一种催眠作用。其实飞船表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层全反射镜面,人们看到的花纹,只是地球变形的映像。滑膛觉得它像一块钝银,很美。他喜欢银,不喜欢金,银很静,很冷。
3年前,上帝文明在离去时告诉人类,他们共创造了6个地球,现在还有4个存在,都在距地球200光年的范围内。上帝敦促地球人类全力发展技术,必须先去消灭那3个兄弟,免得他们来消灭自己。但这信息来得晚了。
那3个遥远地球世界中的一个——第一地球,在上帝船队走后不久就来到了太阳系,他们的飞船泊入地球轨道。他们的文明历史比太阳系人类长2倍,所以这个地球上的人类应该叫他们哥哥。
滑膛拿出手机,又看了一下账户中的金额。齿哥,我现在的钱和你一样多了,但总还是觉得少什么。而你,总好像是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一切,所做的就是竭力避免它们失去……滑膛摇摇头,想把头脑中的影子甩掉,这时候想起齿哥,不吉利。
齿哥得名,源自他从不离身的一把锯,那锯薄而柔软,但极其锋利,锯柄是坚硬的海柳做的,有着美丽的浮世绘风格的花纹。他总是将锯像腰带似的绕在腰上,没事儿时取下来,拿一把提琴弓在锯背上滑动,借助于锯身不同宽度产生的音差,加上将锯身适当地弯曲,居然能奏出音乐来。乐声飘忽不定,音色忧郁而阴森,像一个幽灵在呜咽。这把利锯的其他用途滑膛当然听说过,但只有一次看到过齿哥以第二种方式使用它。那是在一间旧仓库中的一场豪赌中,一个叫半头砖的二老大输了个精光,连他父母的房子都输掉了,眼红得冒血,要把自己的两条胳膊押上翻本。齿哥手中玩着骰子对他微笑了一下,说:胳膊不能押的,来日方长啊,没了手,以后咱们兄弟不就没法玩了吗?押腿吧。于是半头砖就把两条腿押上了。结果,他再次输光了。
滑膛虽年轻,也是自幼随齿哥打天下的元老之一,见血的差事每月都有。当齿哥终于在血腥的社会阴沟里完成了原始积累,由黑道转向白道时,一直追随着他的人都被封了副董事长、副总裁之类的,唯有滑膛只落得给齿哥当保镖。但知情的人都明白,这种信任非同小可。齿哥是个非常小心的人,这可能是源于他干爹的命运。齿哥的干爹也是非常小心的,用齿哥的话说,恨不得把自己用一块铁包起来。许多年的平安无事后,那次干爹乘飞机,带了两个最可靠的保镖,在一排座位上,他坐在两个保镖中间。在珠海降落后,空姐发现这排座上的三个人没有起身,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发现他们已经死了。与干爹一样,齿哥出道的征途,使得整个社会对于他来说除了暗刃的森林就是陷阱的沼泽,他实际上是将自己的命交到了滑膛手上。
但很快,滑膛的地位就受到了老克的威胁。老克是俄罗斯人。那时,在富人中有一个时髦的做法:聘请前克格勃人员做保镖。有这样一位保镖,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齿哥周围的人叫不惯那个拗口的俄罗斯名,就叫这人克格勃,时间一长就叫老克了。其实老克与克格勃没什么关系,真正的前克格勃机构中,大部分人不过是坐办公室的文职人员,即使是那些处于秘密战最前沿的,对安全保卫也都是外行。老克是那时中央警卫局的保卫人员,曾是葛罗米柯的警卫之一,是这个领域货真价实的精英。而齿哥以相当于公司副董事长的高薪聘请他,完全不是为了炫耀,真的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老克一出现,立刻显出了他与普通保镖的不同。之前那些富豪的保镖,在饭桌上比他们的雇主还能吃能喝,还喜欢在主人谈生意时乱插嘴,真正出现危险情况时,他们要么像街头打群架那样胡来,要么溜得比主人还快。而老克,不论是在宴席还是谈判时,都静静地站在齿哥身后,他那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厚实坚固的墙,随时准备挡开一切威胁。老克并没有机会遇到威胁他的保护对象的危险情况,但他的敬业和专业使人们都相信,一旦那种情况出现时,他将是绝对称职的。虽然与别的保镖相比,滑膛更敬业一些,也没有那些坏毛病,但他从老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与他的差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知道,老克不分昼夜地戴着墨镜,并不是扮酷,而是为了掩藏自己的视线。
虽然老克的汉语学得很快,但他和包括自己雇主在内的周围人都没什么交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滑膛请到自己简朴的房间里,给他和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后,用生硬的汉语说:“我,想教你说话。”
“说话?”
“说外国话。”
于是滑膛就跟老克学外国话,几天后他才知道老克教自己的不是俄语而是英语。滑膛也学得很快,当他们能用英语和汉语交流后,有一天老克对滑膛说:“你和别人不一样。”
“这我也感觉到了。”滑膛点点头。
“30年的职业经验,使我能够从人群中准确地识别出具有那种潜质的人。这种人很稀少,但你就是,看到你第一眼时我就打了个寒战。冷血一下并不难,但冷下去的血再温起来就很难了,你会成为那一行的精英,可别埋没了自己。”
“我能做什么呢?”
“先去留学。”
齿哥听到老克的建议后,倒是满口答应,并许诺费用的事他完全负责。其实有了老克后,他一直想摆脱滑膛,但公司中又没有空位子了。
于是,在一个冬夜,一架喷气式客机载着这个自幼失去父母、从最底层黑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飞向遥远的陌生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