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海上试仙茗论情理,山中偷趣事感余欢。
齐萱将李诀送至东海,两人落在那日李诀得到霞举的海岛之上。
名为陈横仲的老道如今距离重返元婴境只差临门一脚,察觉到有客登门,身形一闪,便来到李诀二人附近。他见是李诀带着齐萱来此,本欲上前招呼,却见那二人执手对望,离情款款,就差没落下眼泪来,自是不好上前打扰。他心中暗想,待那二人衷肠诉毕,他得去同李仙长和齐仙子行礼问安才是。
过不多时,只见这老道模样的陈横仲,果真走到李诀面前弯腰作道揖,口称:“小老道陈横仲,见过二位仙人。”
李诀与齐萱俱是哭笑不得,这陈老前辈自打道境恢复几分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这不是又来拿他二人打趣了么?
李诀倒也不敢真让这老前辈就这么一揖到底,赶紧上前搀扶,向陈横仲告罪赔礼,言说自己与道侣冒失登岛,有失礼数,还望前辈不要责怪。
陈横仲得知他二人已经修成正果,看向李诀的眼神充满了赞许。他却是暗中与李诀传声道:“好小子,老夫当年行走数洲山河,还真没见过几个能像你一样,能把软饭吃得这般硬气的后生,还真给自己吃出来个仙人境……”
李诀知道这陈横仲就是这般性情,不酸旁人几句,是真耐不住的。他便好似随口问向齐萱:“我此次要去中洲拜访的那位圣人前辈叫苏什么来着……”
齐萱知道李诀是忍不了这陈横仲的传声了,要吓唬吓唬对方,故而齐萱也不回话,只是在旁掩口轻笑。
陈横仲闻言却是如遭雷击,他僵在原地,呆愣愣地问道:“你要去见那位?”
李诀此去中洲,自是有苏翰的意思在的,不过就算吴渔也不敢保证李诀就一定见得到那位圣人。毕竟此次人族圣殿开启,五洲各处天才定然齐聚中洲,李诀确实有不凡之处,但如今他毕竟道境平平,天资也着实未显,连道侣齐萱都还差着好一段距离,更遑论比及五洲其他天才修士了。圣人就算有心关照他,却也不好如何偏倚。
李诀又与陈横仲聊过片刻,临别时分,陈横仲犹豫再三,还是与李诀心声言语了些中洲各家仙门的情况,还有各位中洲大能的性情如何,与他仔细叮嘱了哪些中洲势力是“软骨头”,哪些是“硬茬子”,哪些可以结交一番,哪些却需要小心提防……
对于这老道此番叮嘱,李诀自然是要好好记下的,毕竟是老前辈拿命淌过中洲这滩浑水,才换来的宝贵经验嘛。
李诀和齐萱在海上告别后,便“独自”跨海而去,前往中洲方向。
他自然不可能是一个人去的,就算赵霁和吴渔放心,齐萱也是不会任他去冒险的。李诀待飞出半日后,方在云头站定,回头向身后行礼。
果不其然,周政和吴姨自他不远处现出身形。
两人来到李诀所立云头上,周政尴尬地摸着后脑勺率先开口道:“那个李诀啊,其实也并非老夫有意跟随,都是小齐放心不下你,才让我二人……”
李诀自知这是齐萱的安排,但也不能让逍遥宗二位护道人白费辛苦,便在云头点化出桌椅,邀二人入座一叙。
李诀为两位前辈添上茶水,开口道:“未曾想时至而今,还是要劳烦两位前辈再为我护道一程。”
周政哪里是愿意去喝茶品茗的性子,见李诀开口,便只顾着和他聊起天来。他说起多年前那日李诀与齐萱初遇时的往事,道:“当日小姐出山,说来也巧,当真就是在山里待闷了,静极思动要去外面女扮男装,行走江湖。便是掌门他们,第一时间也没想出个为什么,结果你们二人就正好相遇了,这般良缘,委实令人羡慕啊。老夫当年行走江湖半生,却也没遇到半个红颜知己,你随意出门一趟,就把齐丫头拐骗了去,啧啧,好福分、好福分呐。”
一旁的吴姨则是要注意得多些,他见李诀待客所用茶具虽然考究,却不刻意做得繁琐奢华,茶香幽隐,似有似无,却是道韵暗藏,凡夫俗子自然闻不得,只有静心品觉之修士,方能得其真意。她又抿上一口,细细回味,只觉茶水入口有涩无酸,回甘清正润及肺腑,绝无媚俗之异香杂味。这般茶叶虽算不得如何珍贵,却定是仙家手笔无疑,且若无几十上百年用心雕琢,是得不来的。
她今日见了李诀沏茶虽用仙法偷功,但不伤雅致,赵霁所做之茶也颇能见其清高心志,故而她即便未曾去过天相峰,却也知此山中也是讲究去处,倒不必担心齐丫头在山上受了委屈。但仅此尚且不足,她是吴渔本家后辈,自打当初还是襁褓婴儿的齐萱入了逍遥峰后,都是她一手照管的,故而齐萱虽不是她亲生孙女,却胜似亲生孙女。如今即便齐萱已是和李诀结为道侣,她却也不能就此完全放心,该有的提醒和督促,自然是不能少的。她这个齐萱的长辈,自然得做个黑脸恶人,即便被李诀误会,即便被齐萱埋怨,也总好过日后让这两位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生了间隙,有了什么伤心事。
周政又与李诀谈些旧事,待他说道:“当年宗门内一些老家伙,却是看轻于你,他们也最是不知羞耻,对上你这么个年轻后辈,都肯用上那般阴损心思去谋划,也得亏掌门在旁支持,你们清净山又处置得当,方才有你们一路走至今天呐。”
吴姨听了后,便故意接了一句叹息,道:“哎,老身也没想到,你能与齐丫头走得这般快,却是老身我当年老眼昏花,见识浅薄,不知如今的后辈竟是英雄辈出,个个都是手段了得呐。”
周政知这老妪说话不中听,正欲开口提醒,免得让李诀有所介怀。
李诀却是笑着为这二人续上茶水,开口道:“自我入山以来,山中茶叶都是师父亲植亲采,年年收成有定,加上还要送与门内各峰长老一同品鉴,留在自家山上的便更是有限。
师父每次与我讲道,一壶茶都要沏上几遍,到最后几乎与白水无异。我自然不敢说什么,其他各峰长老有时撞见了,都要笑话我师父清贫。
但我师父他却别有一番独到茶理。师父讲,仙茶不比凡物,品其初者,茶气浓烈知其性,品其中者,茶香绵长知其韵,品其末者,灵华褪尽方知其味。以前年纪小,哪里知晓此间至理妙趣,只当是师父不舍得去换些好茶来吃的托词,心中没少埋怨。只是而今,山上山下都走得多了些,方才知道师父之深意。周前辈,吴前辈,你们觉得如何呢?”
周政从来只当自己是个粗人,对这些品茗、论道、打机锋并无兴趣,也懒得费这个心力,便开口道:“茶是好茶,但在老夫口中到底是浪费了,不比酒水滋味来得直爽。”
李诀笑着与他递去一坛酒水,却又看向了一旁吴姨。
吴姨点头称善,开口道:“赵神算能制此茶,确见其志趣高雅,品格清正。”
李诀则是接话道:“其实师父的意思,既是讲茶水滋味如何,更说的是人间相与之道。人之初见,便如沸水烹茶,其中蕴藏已久的香气和灵性,都一股脑冒出来,让人五官六感一时都失了方寸,即便是再好的茶,却唯能滋润喉舌,不好品出其中制茶人的心意,更难知此般茶叶妙在何处,采凋晾炒有何不到之处;待人相与稍有时日,便如沏至二、三道之茶水,其中唯有原本香气可以长存,彼此好恶是否称心如意,举杯一试便知;等到人与人相处再久些,便如我师父那般将一壶茶水沏至几近白水,此时没了障眼之物,方可知道这杯中茶叶究竟是何等滋味。
人之相处便是如这沏茶一般,经了沸水般的世事考教才知本心;相与久了也终究寡淡如水,能否走得长远,自然看得是性情本味。譬如我与萱儿相处,即便再如何知心知意、琴瑟和谐,但山中岁月悠久,终究也不能日日如胶似漆;也譬如我与二位前辈相识,初开始自然不懂得前辈提点于我而故作凶色,但越是往后,便越是觉得前辈之教诲如洪钟灌耳,片刻不愿忘记。”
周政听了半耳朵,只觉得头疼,便不管他如何言说,自顾喝酒去了。
李诀此时正好再沏一遍壶中仙茶,为吴姨再添上最后一杯。吴姨接过茶水,并无任何神情显露,只是开口淡淡道一句:“茶叶终究沏过便扔,便是仙家也得年年新采新做,稍有懈怠,来年可就喝不得了。”
李诀起身,暂时拜别两位前辈,先行赶路去了中洲方向。
周政望着这小子离去的身形,嘴中道一句:“他是个讨人喜欢又明事理的,你何故这般为难呢?”
吴姨不说话,只是指着对方脖子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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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诀三人先后登上中洲陆地。李诀此来有圣人示意,自然没受什么阻拦。但逍遥宗暗中的两位护道人,则被有心之中洲仙门阻拦了数日之久,非要盘问来意,以至于他们最终登上这茫茫中洲后,竟然寻不到李诀之踪迹了。毕竟李诀也没想到,自己能把这两位前辈拉开数万里距离。
周政二人俱是皱眉不已,他们可不是合道境的大能,自然无法轻易跨洲通讯,让逍遥宗吴渔感应李诀身上信物;也没那般能轻易锁定李诀踪迹的强横神通。一些用过就无的山门至宝,随便祭出,便是无异于昭告一洲此间如何了,二人便只得在李诀可能之去处仔细寻找。
正当两人在焦头烂额地寻找李诀之时,中洲某个小仙门外出历练完毕、准备回山的年轻修士队伍中,多了个“身负重伤”的男子。
这修士境界尚可,已是练气圆满,即将结丹。但似乎与什么妖兽大战了一场,受伤颇重,被这外出历练的一行人碰巧遇见了。这些修士终究算是正道之人,并未起了什么杀人取宝的贪念,要不然的话,他们这群最高不过金丹境的修士,可遭不住伪装重伤的仙人李诀随手一剑。
李诀此刻双目紧闭,躺在这群修士所立云端之上。他境界高出这些人太多,轻易便探知了对方底细。
原来被李诀“碰”上的这些修士,都来自于黄鳞派。这般门派在中洲自然是排不上号的,毕竟只有早已仙逝的开山祖师曾是仙人,往后历代掌门再无半个有望登仙的。
门派得名于开山祖师曾经意外得到的一块黄鳞,其中道韵玄妙,便是仙人也看不透彻,那位开山祖师参悟多年,虽然进益颇多,但终究也没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神兽”的鳞甲。
李诀一看,这些门人身上道气掺杂了些晦暗气象,大多已经偏离了人族修行正道,便知那块鳞甲定然是头大妖遗物。毕竟若真是神兽之鳞甲,其中道韵必然天然亲近于天地大道,那位祖师只要不傻,稍稍参悟个百年光阴,证道长生绝对不难。
这黄鳞派此次外出历练,是一位金丹境祖师领头,说是历练,但凭借他们这点实力,想去杀妖探宝或者寻访仙迹,都着实不太实际。也就是走些山水路程,去周遭名门正派的山门道场附近见见世面,若是遇上什么凶兽祸害凡人,顺手除掉罢了。
李诀装晕了一两日,倒还真觉得此间小山门颇为有趣。一路上但见各种师兄师妹间的争风吃醋,便是让习惯了山门修行生活的李诀也有些觉得好笑。
但是毕竟李诀所在清净山,是九泽洲的名门正派,能入门的都算是资质不差、心性有定的仙苗,为了仙子争风吃醋的情节也有,却是会高明些,很少会像这黄鳞派众人这般,如凡人一样彼此嘴上斗法不断,都快要撕破脸皮了。
此时他们便围着大师姐和小师妹言语激斗个不停。所争执的内容,自然就是李诀这个拖油瓶了。
提议救下李诀的,自然是那心地善良的大师姐,只见这位大师姐开口道:“大家既然同为山上修士,便都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自该互相扶持才对。况且我们门派多结善缘,多交好友,自然在周遭多些名望,也免得总受旁人觊觎山门重宝。”
一看那小师妹装束,处处都在逢迎男弟子喜好,便知她显然是个更有心机的。她开口道:“这附近仙门历来因为何事与我黄鳞派结交,大家莫非心中还不清楚?多少与山中长老把臂言欢的好友,或者是与山中弟子情真意切的道侣,不都是为了潜入山门,企图取走祖师留下的至宝?师姐,你可千万不要因那小子生的一幅好皮囊,就起了什么侠义之心!师姐,小妹我自是不敢忤逆于尊长教诲,但毕竟事关山门安危,还请师姐再慎重些。”
此言一出,周遭大多男弟子都是有些激动,即便冒着大师姐的威严,却也要替小师妹出言申辩几句了。
李诀心中一叹,早知道就使些障眼法了,自己这仙人之身契合大道,他们境界太低,看不出玄妙,只知道好看。自己继续这般行走的话,确实容易再遭到这等诛心言语……
带他们出来的那位长老似乎对此乐见启程,任由弟子争来争去,只要不过火,既能促进他们彼此较劲,加倍努力修行,待到了这些晚辈都长成门中砥柱之后,却也能多些对山门的回忆和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