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未壮,壮则有变!
蜀都。
宫城。
漏尽更阑,诸殿皆寝。
惟前朝宣室,灯火幢幢。
一夜未眠的刘禅躺在榻上,叉手胸前,英气未失的脸上,眼神虚焦。
不过是兴之所至,买一张传说中为了悼念『姜维死,汉遂亡』而定价263元的西成高铁票。
从丞相一生未能得见的长安,来到北伐的起点,给丞相送了捧花,随一幅铺满了『丞相保重』弹幕的画。
怎么就穿越了?!
因为他也叫刘禅?
因为某些B乎网友许给丞相或十万或百万的大学生?
抑或因为他的长相竟真与那扶不起的刘阿斗别无二致?
总之,昨日于榻上醒来后,所有人都呼他陛下没错。
而他于惊疑中唤人取来铜鉴,发现镜中人除多了一头长发乌黑外,全然就是他原来模样。
甚至于,就连胳膊上接种卡介苗留下的疤痕,在属于刘阿斗的那份记忆里,都是生来便有的胎记。
于是乎,刘禅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穿还是魂穿。
若说身穿,这一头如瀑长发怎么来,这融合自刘阿斗的语言文字系统与断断续续的记忆怎么来?
可若说魂穿,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子又似乎确实是自己的。
但不论如何,经过一夜思量,刘禅总归是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最后又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要“御驾亲征”,尝试挽回马谡导致的危局。
毕竟,虽口口声声“不信鬼神信苍生”,但当穿越这等神异之事切实降临到自己身上,又教他如何能不稍稍敬而畏之?
既敬而畏之,那么穿越到阿斗身上,登大宝,坐大位,敢不担大任?
再者,虽不知是哪位大能在考验他,但大概、或许、一定是察觉到他身上的某些东西,所以才天降猛男,希望他来完成某些if线的使命吧?
总不能随机挑个圣质如初、赤子之心的穿越者,重蹈一次斗帝覆辙?
如此一来,又教他着实有些跃跃欲试,生出些许信心。
最后,且不说什么三兴炎汉,也不说什么五胡乱华。
纵是单只为了把生死性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至当那仰人鼻息战战兢兢的安乐公,他也该主动做些什么。
他必须主动做些什么。
所谓『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这两京一十三州的担子,他刘禅暂且代斗帝挑下了。
最差的结果,无非便是人死卵朝天嘛!
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作常道乡公生!
死便死了,唯一怕的,就是…死得痛苦。
但即便如此,这位取代了斗帝的年轻天子还是下定了决心,壮胆自勉道:待事不可济时,提前寻个舒服的死法就是。
总之,此时既有丞相及一大批贞良死节之臣挡在身前鞠躬尽瘁,赴难捐躯;
又则北伐刚刚开始,不无胜利之可能;
更加上未曾经历任何挫败,而死亡的威胁又远远尚未到来。
这位努力代入的年轻天子是颇有些雄心壮志的。
就跟历史上无数年轻帝王一样。
就跟古往今来无数年轻人一样。
哼,我未壮,壮则有变!
再说了,就连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刘阿斗,都对北伐充满了幻想。
虽说啥也不会,但至少会将其所不会之军国大事尽数托付丞相,以求令出一门,士众一心。
他刘禅总不能还不如阿斗吧?
所以,“为什么”是毫无疑问且暂时不可动摇的。
接下来就是“怎么做”。
按刘阿斗那份记忆,今日该是建兴六年二月廿一。
丞相于上月收到司马懿果真出兵新城,攻讨孟达的消息后,迅速兴兵北上,开始了第一次北伐。
既然曹魏此时最能打的司马懿,已被丞相施计引到东边,那么毫无防备的拢右之地,试问有谁能挡住丞相兵锋?!
有。
马谡(sù)。
『魏以汉昭烈既死,数岁寂然无闻,是以略无豫备』;
『而卒闻亮出,朝野恐惧,于是天水、南安、安定皆叛应亮,关中响震,朝臣未知计所出』。
穿越前刘禅每读书至此,往往遗恨非常,耿耿于怀,以至于此时一想到马谡,这段文字便跃然眼前。
能不遗恨吗?
能不耿怀吗?
一矿打九矿的季汉,若想克复中原,还于旧都,如今几乎是唯一的时间窗口!
还有比此时更加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吗?
若非马谡街亭之败,那么丞相极有可能尽收拢右之地,则北伐最大的阻碍——粮道,将迎刃而解!
为何?
因为曹魏自雒阳运粮至关中,粮道拢共一千二百里!
其间,从雒阳至三门峡的三百里黄河水道,两岸是悬崖峭壁,原始森林,河中则暗礁密布,水流湍急,是几乎无法航运的死亡补给线!
这三百里补给线,天下一统时,是关中政权抽血天下的最大阻碍;天下分裂时,又是熬得关东政权『将军白发征夫泪』的噩梦。
不知多少航人在此沉河,不知多少纤夫于斯坠崖,背后更不知有多少『以逃亡报,捕其父母妻子』导致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历朝历代使尽浑身解数,开道凿渠,积千年之功,却直至关中不再适合建都都未能解决。
曹魏能解决?
显然不能。
那就只能走三百里陆路,凭白消耗掉四五成粮草,等过了三门峡,再下河,逆流而上九百里。
而汉军若得陇右呢?
自天水运粮出拢山,不及三百里便至关中,五百里便至长安!
更有渭、汧(qiān)二水顺流而下!
如此一来,便是一矿打九矿又能如何?!
旁的不说,在关中这块地方,粮道优势绝对足以将国力差距抹平!
纵使丞相再与司马懿拒兵五丈原,急得团团转的也不会是丞相,而是司马懿!
而假使汉家天子如太祖高皇帝一般,自汉中入关中,还于西京。
那么可以预见,必将是『威震华夏,天下汹汹』,不论军事意义还是正治意义都将是巨大的。
是故,这位刚穿越而来的少年天子才决定“御驾亲征”,尝试能否挽回败局。
不过,他欲亲征之地,却并非丞相所在的拢右,而是赵云、邓芝所在的箕谷,也即褒斜道。
丞相在败绩后向刘阿斗请罪的表文中,说过这么一句话:
『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
这说明,面对丞相北伐,曹魏应对仓促,短时间内确实募集不到足够兵马。
所以,曹真或许真是个突破口。
而若真能败曹真,出斜谷,围陈仓,上拢山,那么说不准就能包张郃一顿饺子,打他个措手不及!
当然了,这些目前都是刘禅天真美好的愿望。
能否打败曹真,如何打败曹真,打败曹真后,围陈仓、上拢山又是否具备可行性……
他又不是天纵之资,韩白再世,哪里敢确定?
纸上谈兵谁不会?
虽然他赌定,自己身上或许真有那么些隐藏的大帝之姿未曾挖掘。
却也知晓,现在的他,保不齐还不如马谡呢!
但有一点他是确定的:
坐在皇宫里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便什么也做不成。
而走出去,或许还有机会。
至少至少,也能使赵云不落个无过无功,老死蜀中的结局,再为大汉多奉献两年血汗,多当两年牛马吧?
只是如今拢右战事究竟如何,马谡是否已经『舍水上山』,刘禅并没有从阿斗的记忆里找到确切的消息。
只有两条战报。
半月前,丞相大军抵达祁山堡,堡中守卒不过二千,丞相命将军句扶、张翼率军四千保护粮道,其后大军继续北上。
旬日前,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的汉羌豪强,皆逐杀各县令长,举县以应丞相,三郡太守望风逃遁。
都是好消息。
然而越是好消息,已下定了决心的刘禅越是不安。
——消息越好,则马谡败逃之日越近。
纵使他即刻给丞相去信一封,劝丞相阻止马谡舍水上山,却也有可能信到了,马谡已经败北跑路了。
但无论如何,信是一定要写的。
一念至此,刘禅从榻上翻起,支走所有侍者,只留一名长得顺眼的小黄门掌灯。
其后走到案前,身自铺开缯帛,再然后提笔着墨,文思如尿崩,洋洋洒洒千余字。
大意是他昨日往先帝昭烈庙哀思皇考,摒开群臣与先帝剖白心迹,求先帝佑丞相安康,北伐功成。
谁知突然地震,他头晕目眩,眼前一黑,醒来时已是身处宣室。
恍惚之间陡然惊觉,昏睡时竟是先帝托梦与他。
一曰,参军马谡于街泉亭舍水上山,不下据城,以致北伐大业功败垂成。
二曰,若马谡之败已不可挽回,则箕谷方向或可续大汉两分气运。
至于如何续这两分气运,先帝未曾细言,只是勉励他振奋些许精神,多生些许胆气,继先帝些许遗风,与丞相分些许担子…
反正就是编嘛!
写过论文,还有不会编的?
最后,刘禅与丞相痛陈心迹:
思及大汉四百年基业一旦尽丧于己,则捶心泣血,不知如何自处,更不知何面目以见先帝!
于是翻然改图,誓要革面洗心,踔厉奋发,继先帝之遗志,秉先帝之懿德,与诸卿并力,将士齐心。
遂决意亲征箕谷,以励士卒。
倘真如先帝梦中所言,马谡之败已不可挽,则盼丞相敛兵聚谷于祁山,保全退路与魏逆相拒一二,静候箕谷消息。
若箕谷得胜,则魏逆可擒,我大汉必尽有拢右矣!
若败,则退保汉中,屈身守命以待天时。
倘终不能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则君王死社稷可也。
书尽于此。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随着笔尖腾挪竟渐渐有些入戏的天子,用笔至中段情绪饱满之处,
忽而矫揉造作,笔走龙蛇,刻意模仿了《祭侄文稿》的行文。
虽是西颦东效,画虎类犬。
但书及肺腑处,便全然不顾笔墨工拙,亦不顾墨枯,一气呵成,情如潮涌。
一句话:全是虚假的感情,没有任何的技巧。
刘禅回头通读一遍,也不得不夸阿斗一句,虽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但至少文书措辞上的造诣,自己是拍十匹马也不能及的。
估计丞相看了此书后半段“肺腑之言”,虽未必真会相信扶不起的阿斗能一朝悔悟,但至少也会觉得,在落笔之时,刘禅是真诚的。
丞相那边安排已毕。
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说服蒋琬、董允,让二人同意他带一支禁军御驾亲征了。
斗帝没有丝毫威权可言,若没有足以说服二人的理由就想率师北征,无异于痴人说梦,千难万难。
刘禅一边思索,一边取来印玺往帛书上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身侧掌灯的小黄门举止似乎有些异样。
扭头看去,却见这模样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小黄门眼眶泛红,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怎么了?”刘禅漫不经心地问话,随后再次确定,阿斗确实没有关于这小黄门的任何记忆。
不过未等这小黄门应声,刘禅便已迅速将绢帛自案上捧起,移至小黄门面前:“来,想点伤心事,眼泪往这滴。”
小黄门顿时愕然,却也不敢不从命,在酝酿了一会儿后,居然真似受了天大委屈一般挤出泪来。
刘禅手中帛书很快洇开多处。
“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跟朕说?”刘禅一边转身将帛书放回案上,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小黄门很快止泣,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道:
“陛下,宫中…宫中有一些关于陛下的谣言。”
“什么?”刘禅转过身来。
小黄门被刘禅盯得发怵。
“他们都说,陛下已经不是原来的陛下了。”
…
…
尚书台。
司晨叫破天光。
虎贲中郎将董允,丞相留府长史蒋琬由于昨日古怪不祥之事,皆留宿禁中,以断绝流言,防制不测。
此时台阁鸡鸣,天光乍破,而移跸宣室的天子一夜无事,熬了一夜的二人终于稍稍松了一气。
本就无心弈棋的二人,于是乎不约而同投子起身,准备收拾下衣衫冠帽后便往宣室探视一番。
一来不知天子圣体安康与否。
二来,则是心中仍忐忑于天子心魂是否无恙。
昨日那场以“事大不祥,乃鸠占鹊巢之象”为开端,以“天命在魏不在汉”为结尾的论辩,实在让这两位蜀都的主心骨感到心焦无措。
然而不等二人整理衣冠,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忽而由远及近,从门外石阶传来。
不必说…自是天子近侍!
董允骤然肃容,大步前趋一把将门朝内拽开,却未踏出值庐,只在阴影下横眉竖手,对本欲出声的小黄门比个“噤声”的手势。
待小黄门进得台阁,董允看清楚小黄门神态颜色,顿时失了方寸。
这小黄门双眼通红,俨然是刚恸哭一场!
天子出事了?!
蒋琬较之董允稍为沉着,领着小黄门走至屏风后面。
“陛下无恙否?”蒋琬眼神凌厉能杀人。
如今军国大事皆由相府,丞相北征,则留府长史总领国事,权责比及前汉萧何。
这小黄门入宫之后本本分分,未曾犯错说谎,哪知第一次便是面对这般权威人物,一时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