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那恶人端得讨厌,长得讨厌,声音更讨厌
宝玉直勾勾地盯着陆商肘间磨出棉絮的补丁。
忽想起前日薛蟠醉醺醺的嚷嚷:“那挨千刀的陆商,竟敢当街掳他妹妹…”
“叔父!”宝玉蹿到陆商跟前,锦缎鞋头沾了炭灰,“你可听过‘衣冠绪余,顺祝商祺’八字?”
陆商拨弄炭火的银签子一顿,几点火星溅在褪色的青缎袖口:“这话听着,倒像是当铺掌柜之间的切口。”
他侧头时露出后颈间一道旧疤被炭火映得发红。
“宝玉侄子,何时对这些市井黑话上心了?”
“我没有,是因为前几日有个绑人的纨绔子弟,也叫陆商…”宝玉急扯他衣袖,却被粗硬的麻布硌了手。
这般劣等绣工,连赵姨娘的丫鬟都不屑穿。
宝玉眨着一双眼睛,只觉同名同姓实在过于巧合了。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巧事。
但他又不好当众指出,林妹妹是被陆商掳走一事。
这都快急死他了。
“绑人?”
陆商霍然起身,惊得在喝茶的探春碰翻茶盏。
他弹了弹衣袍上的积雪:“怎么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连看瞧见路边的蚂蚁,都会跳过去,如何敢有胆子去做绑人的买卖,此话万万不可乱传,会让我掉脑袋的。”
陆商语重心长道:“宝玉侄儿,不过同名同姓罢了,你也见我穿得有多寒酸,岂是一位纨绔二世祖。”
“宝玉侄儿且瞅瞅,我这身上可有半点值钱玩意?”
说着,陆商突然凑近门边小丫头,“你看我像能说得出:好姐姐,赏口胭脂吃的纨绔子弟?”
“你身上臭死了!”秋纹“呀”地躲到湘云身后。
陆商退后三步摊开手。
他腰间麻绳串着的杂玉叮当作响:“若我真是神京挥金如土的陆公子,何至于此?”
“天下之大,模样相似者比比皆是,更何况是同名同姓之人?”
宝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摇头叹道:“着实不像,纨绔子弟,可没你这般落魄。”
陆商转而看向旁边的薛宝钗和林黛玉,眨巴了下眼睛。
“我是绑你们的人吗?”
“啊?”薛宝钗现在还是懵的,整个人浑浑噩噩。
陆商今儿的打扮着实落魂,他的脸沾有血丝,肤色也黑了不少。
况那日,宝钗和黛玉也不敢认真去瞧那位恶人的面相。
此刻,宝钗骤然瞧见那双明亮的眸子看了过来,下意识摇头:“不是,那个恶人端得讨厌,也长得讨厌,声音更讨厌。”
林黛玉美眸轻转,仔细盯着陆商身上的衣着。
此人和那日的恶人,气质着实有很大出入。
她略一思索,便猜到宝姐姐为何这般否认。
先不论此人是不是陆商。
便真的是他,宝姐姐也会顾虑到他的身份。
毕竟,他是叔祖老爷。
无论如何,他的辈分摆在那里。
若是传了出去,说贾家的老祖宗当街强掳小辈女娃娃。
岂不是让贾家在京师勋贵圈中,沦为被人嘲笑的笑柄?
而事实上。
陆商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以如此落魄的模样出现在荣国府认亲。
毕竟,堂堂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不至于会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寒酸落魄,衣衫褴褛。
白龙鱼服或许有之,但落魄到粗布麻衣自降身份的,却没有哪家公子愿意如此作风。
丢自个儿的脸面事小,丢宗族脸面事大。
没道理的。
宝钗和黛玉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心中暗自揣摩起来。
锦绣坊莫说国公爷了,便连王爷都住不进去。
那恶人有如此好的地方不住,反而跑来绮霰斋住。
着实说不通。
若他真是锦衣玉食的商宅主人,何至落魂到贾府认亲?
这实在不合常理。
而这也因为宝钗和黛玉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
那日掳他们的狗腿子,她们都不敢正眼相看。
自是没能认出今日跟在陆商身后的五个随从,有四个都是掳她们的狗腿子。
宝钗手中帕子紧了又松。
望着陆商袍角沾的枯草屑,忽想起那日在车厢里闻到的龙涎香,此刻鼻尖却只有艾草苦味。
她分明记得被掳时,那人身上的锦锻袍子乃出自宫里的尚衣局,绝不似眼前这般粗粝麻衣。
毕竟,她家就是皇商。
宝钗怔忡间点了点螓首,小声和黛玉咬耳朵:“林妹妹且瞧,他膝盖处的破洞,里头灰扑扑的棉絮还粘着草屑,以那位陆商的洁癖,他定然不会穿上这身腌臜衣裳。”
林黛玉细细回想那日情景。
还真是,那恶贼似乎有洁癖。
他嫌弃大家将甘蔗楂放在马车里面,还特意让香菱雪雁她们丢出车外,嚣张跋扈至极。
且说里厢叔祖老爷的诸位丫鬟们。
因彩霞、彩云猜拳输了,只好臊着一张脸,羞答答地出来请老爷盥洗。
王熙凤索性带头告退,诸钗也依次告辞。
不过在众人辞别前。
宝玉出于私心遂提议,大伙明儿过来给陆商设宴接风。
…
…
盥洗室雾气弥漫。
彩霞捧着鎏金缠枝莲纹盆踏进浴房,铜钩上挂着的素纱帐被水汽浸得半透。
彩云掀开帘子时险些跌了香胰子。
陆商散着发靠在黄杨木浴桶里,肩头搭着的帕子竟比主子们用的杭绸还粗三分。
“爷请恕罪。”
彩霞道声恼,小心翼翼地替陆商擦背。
手里绞着滚烫的帕子不敢抬眼,水雾里只见一节白玉似的腕子搭在桶沿,指甲盖儿泛着青,倒像冻坏的葱白。
她忽想起,这位爷的中衣领口磨得起了毛边,袖口补丁叠着补丁。
彩霞绞着滚烫的帕子,水雾漫过陆商散在浴桶边的乌发。
她见商爷侧头舀水,颈间一道蜈蚣似的旧疤被炭火映得发红。
那疤痕像是被火舌舔舐过的枯枝。
见状,她微微失神。
“当心。”陆商抬手接帕子时,额前湿发滑向一侧。
彩云手里的香胰子‘扑通’落进水里。
只见商爷的发际线下方寸许处,有道淡红细痕横贯额角,像被利刃裁过的霞光。
若是发丝没有被掀开,旁人难易察觉。
彩霞忙去捞沉底的胰子,水波晃开时瞥见他小腹下方羞处暗红斑痕。
那痕迹如红梅落雪,零散缀在肌理间,倒似幼时被炭火迸溅的旧伤。
她耳尖倏地烧起来,想起嬷嬷教的规矩,只敢盯着鎏金盆沿的缠枝莲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