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或生
那砰的一声响,很轻,就是一位瘦小老人的肩头与碎石的简单触碰。
然而就如一声惊雷,轰的掼在每个人的天灵之上,震得那些天朝将士们脑中一阵嗡鸣。
死了......
一位修行者在只有一息尚存之际,松开了运行真气的手决。
那当然便是死了。
时间在这一刻似是骤然停了,只是刹那,但偏偏有种极其漫长的不真实感。
终于,有几位天朝将士身子晃悠了一下,还有几个人没有拿稳手中的武器,噹的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有些人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起来,更多地则是呆呆的站在原地,恍惚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中的悲愤慢了一拍,堪堪涌起。
其实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大多数人都已经做好了迎接此刻的最坏打算,他们的内心中都很清楚,去求助,去寻医,这一切虽是垂死前必定要去做的挣扎,然而世间哪有什么奇迹。
所以这死亡,从一开始......便已是注定......
除了那书生......
他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似的,依旧俯身于老人身前,神色也依旧专注,在一众哀婉凄叹悲伤苦痛之间,显得那般的突兀。
......
日升月落,云高水低,枯叶可逢春,人死不能复生。
这便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可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只要是世人皆知的,那便成了道理,便成了约定俗成的,天经地义的,不容反驳的。
市井间的善恶,庙堂上的是非;男子就应心怀天下,只顾着妻儿便是胸无大志;女子就该静待闺阁,抛头露面就是不守妇道;妖魔必然祸乱天下,不可能心怀爱意和善良;僧佛就是普度终生,就该受世人的敬仰;修行者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凡人也绝不可能有触及天地元气的可能。
总之,十个人里有九个人说是这般,那便是这般。
将这个数量增长到千人、万人、千万人,也都是如此......所以听起来,这世间真理的本质,似乎也只是简单的【少数服从多数】而已。
许仙讨厌这种道理,讨厌约定俗成的认知,就如同他不会顾及任何人的劝阻,一心想要修行一般。
不得不说,他的执念很愚蠢,人若是不接受这个世界的常识规律,那便是脑子有问题,便是病了。
所以许仙病了,病的很重。
这些年来,他不断的用各种方法尝试着让自己拥有修行的能力,他熬制可怕的方剂,对自己的身体进行稀奇古怪的实验,主动去接触一些妖鬼,甚至无数次的尝试在血肉之间寻找那所谓的经脉。
这些行为,还都是已经被人知道的,而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时候,他肯定还做过更多更可怕的事情。
他所生活的那个小镇里,人们都对他敬而远之,大家都很清楚,这个看起来很爱笑,笑容里总是透着一股子温和谦逊的孩子,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更让人觉得疯狂的是,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修行,他总是给出一个无比荒谬的答案。
他说......他得去救娘子。
没有人能理解这话的意思。
许仙在这个镇子出生,在这个镇子长大,所有人都知道,他从来就没有娶过亲,根本就没有娘子!
所以他要救谁,去哪救?
然而不论别人将他的话视为疯言疯语,还是昏梦后的臆想,许仙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的说法,也没有停止过折腾自己的身体;终于,在无数次尝试,又无数次失败之后,这位偏执到了极点的小镇书生背起了行装,走出了自己一直生活的地方。
天地之大,他要去寻求那所谓的机缘。
没有人挽留他,这疯孩子三四岁时候便父母早逝,几年后他竟不顾镇子里老人的劝阻,强行将自己的名字改成许仙,为此甚至被踢出了族谱;所以走了便走了,对镇里人来说,可能只是少了些路边偶遇时的礼貌问候,少了位遇到困难时,会赶紧过来帮把手的和煦少年。
......
而也正是因为这种谁都无法理解的偏执。
此时此刻;
在老人倒下之后;
所有人心中都已经开始因为其死亡而慌乱,痛苦,愤怒,等等情绪开始在这个狭小的帐篷里涌现出来,即将形成一股无法阻止的混乱之际。
也只有许仙一人,依旧安静着,他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嘈杂,只是无比专注的感受着指尖那颗心脏的安静,感受着那紧实胞腔里还残留着的鲜血,他闭上了眼,似是在与这副已经死去了的躯体建立某种连接,那恐怖血洞之中的血管一根根的在他脑海之中重构,老人瘦小的身材,刚刚回光返照一般的肺脏抽吸,涌出喉咙的鲜血,此刻堆积在指尖周围那滑腻腻的,沉甸甸的脏器......
噗通———噗通————
老人名叫陆玄宾,是一位通悟境界的强者。
他与许仙没有任何的交集,他们也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但是此时此刻,许仙那漆黑的思维世界之中,忽的响起了一个声音,节律轻缓,单调,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颗停滞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应该发出的声音,几十年的岁月,一副躯体的成长,健壮,衰老,一颗几十年从来没有停歇过努力跳动的心脏。
这一刻,许仙似乎一下子成为了最了解对方的那个人,起码是最了解对方躯体的那个人。
他甚至很清楚,自己手中心脏的跳动,就应该是这样的节律......
于是,许仙的手跟随着这个节律用力的攥了一下,就如同一次梦魇之中的下意识抽搐!
噗通———!
带动了那死去的心脏,完成了它这漫长岁月之中的第一次的非自主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