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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风雪立誓
青铜兽首灯台上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沙盘上山河沟壑如同鬼影。
陆昭的指尖划过代郡北境的马城模型,木雕城墙上的焦黑刀痕还沾着昨日斥候的血——那是鲜卑狼骑留下的战书。
“报——”
浑身是血的斥候撞开铁皮门,甲胄上的冰碴簌簌掉落。
他扑跪在青石砖上时,怀中的羊皮地图滚到薛仁贵脚边,展开处赫然是用人血画的狼头图腾。
“禀将军,轲比能焚了马城!”
斥候的嗓音撕裂如破锣,
“那畜生…那畜生把两千百姓捆在阵前,扬言要用人肉铺路,三日内踏平代郡!”
尉迟恭的拳头砸在榆木桌案上,震得沙盘中的阴山模型轰然倒塌。
这位虬髯猛将双目赤红,腰间铁鞭已经攥得咯咯作响:
“末将这就带铁甲军出城,剁了这群胡狗包饺子!”
“尉迟将军!”
田丰的竹简重重拍在案头。
这位河北名士的广袖扫落几枚代表鲜卑骑兵的黑旗,声音却比窗外的雪还冷:
“马城距此八十里,途中要过三道冰河。等你冲到城下,百姓早被踏成肉泥了!”
薛仁贵突然单膝跪地。
他的白袍下摆还沾着昨夜巡防的雪泥,玄铁方天戟在地砖上磕出火星:“末将请率百骑死士,今夜劫营救民!”
陆昭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雕花木窗,代郡城外的炊烟混着雪片扑在脸上。
远处难民搭的草棚被风吹得摇晃,几个孩童正在扒拉冻硬的马骨——那是三天前战死的幽州军坐骑。
“仁贵。”
陆昭忽然抓起沙盘旁的黑陶水罐,哗啦一声泼在代郡模型上。
水流顺着沟壑漫过马城,将代表鲜卑的红豆冲得七零八落:“若你是我,这局怎么破?”
薛仁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抓起三枚白石子压住湿漉漉的沙盘,指尖在阴山隘口重重一点:
“鲜卑人逐水草而居,辎重必藏于白狼谷。末将带人烧了他们的粮草,轲比能自会退兵救火。”
“然后呢?”
田丰的麈尾指向沙盘西侧,
“慕容廆的三万白狼骑已经到弹汗山,你烧粮草救得了马城百姓,挡得住鲜卑主力吗?”
角落里突然传来环佩叮咚。
武昭披着狐裘从阴影中走出,手中铜雀灯映亮沙盘东南角。
她葱白似的指尖挑起一枚刻着“曹”字的玉牌:
“并州刺史丁原昨日送来的密信,说只要将军肯让出雁门关...”
尾音忽如昆山玉碎,睫毛投在颧骨的阴影却似张开的罗网。
“武姑娘!”
沮授突然出声打断。这位素来温和的谋士竟拍案而起,束发的玉簪都震歪了:
“鲜卑人要的是刘协,曹操要的是并州,可将军要的是民心!”
城楼忽然死寂。
陆昭的指尖还按在湿透的沙盘上,水珠顺着掌纹滴落,在青砖上砸出一个个深色圆点。
他抬头望向薛仁贵战袍上的冰凌,突然想起半月前涿郡春耕时,那个往将军手心塞热饼的老妪。
“拿我的甲来。”
亲卫抬来的明光铠在火光下泛着幽蓝,陆昭却伸手按住了护心镜。
他抓起沙盘旁药碾子里捣碎的狼毒草,突然扬手洒在铠甲上,呛得田丰连退三步。
“将军这是...”尉迟恭的怒容僵在脸上。
“鲜卑战马最怕狼毒草的气味。”
陆昭任由薛仁贵帮自己系紧狮蛮带,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明日饭食:
“烦请田先生调拨硫磺百斤,今夜之前制成药烟球。”
武昭突然轻笑出声。
她将铜雀灯搁在沙盘边缘,灯影恰好笼住代表慕容廆的金狼旗:
“三百死士,每人配双弓四囊箭。马裹蹄,人衔枚,子时出西门走冰河——将军是要声东击西?”
“不。”陆昭接过薛仁贵捧来的头盔,冰冷的铁沿压住眉峰:
“我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忽然拔剑劈向沙盘,剑锋精准地削去阴山隘口的黏土,露出底下埋着的青铜虎符:
“尉迟恭带两千重甲军伏于此处,鲜卑溃兵过隘口时,我要见到轲比能的狼旗。”
“那百姓呢?!”沮授的嗓音都变了调。
陆昭的剑尖停在沙盘上的马城,一滴水珠顺着剑脊滚落,恰似血泪坠地:“仁贵劫营只为烧粮,我亲自带玄甲骑救人。”
满室哗然。
“主公不可!”田丰的麈尾扫翻了灯台。
火苗窜上他孔雀蓝的衣袖,却被薛仁贵一捧雪砸灭。焦糊味弥漫间,这位河北名士的嘶吼带着哭腔:
“万乘之躯岂可犯险?当年光武皇帝昆阳之战尚且...”
“田先生!”
陆昭突然抓住老儒生颤抖的手,带他触摸自己胸甲上那道刀痕——那是去年救乌桓流民时中的箭:
“昆阳城下死的是王莽四十万大军,今日代郡城外拴的是我汉家儿女!”
武昭突然掀开狐裘。
她贴身软甲上插着七把柳叶刀,刀柄红绸如血:“斥候已经探明,马城南墙有处狗洞...咳,逃生密道。”
她故意用词粗鄙,瞥见尉迟恭抽搐的嘴角才抿唇轻笑:“够两个孩童并行。”
薛仁贵突然单膝砸地。
玄铁方天戟在地面划出火星,他抬头时额角青筋暴起:“末将愿立军令状!救不回半数百姓,提头来见!”
“我要的不是你的头。”
陆昭解下大氅扔给谋士,露出内衬密密麻麻的针脚——全是幽州妇人缝的平安符:
“昨夜有群孩子躲在城门洞,说要给薛将军送麦芽糖。”
风雪突然大作。
破碎的窗纸被吹得猎猎作响,陆昭按剑走向城楼缺口。
远处难民棚传来断断续续的《黍离》歌,混着幼童懵懂的跟唱,刺得满室将领眼眶发红。
“诸君可见城外炊烟?”
他忽然指向一缕倔强升起的青烟,“那户人家今早埋葬了被鲜卑掳走的女儿,此刻却在蒸槐花饼——幽州人的脊梁压不弯,我陆昭的剑就更不能收鞘!”
尉迟恭突然撕开战袍。
古铜色胸膛上十八道刀疤狰狞如蜈蚣,他抓起铁鞭捅穿窗棂,积雪簌簌落下:
“娘的!老子这就去磨刀,哪个龟孙敢缩卵,先问问我尉迟敬德的鞭子!”
众人散去整军时,武昭突然扯住陆昭的狮蛮带,
腕上跳脱镯擦过铁甲发出清吟,她欺身时衣料摩挲声竟似春日蚕食桑叶的细响,吐息间带出的温热萦绕在陆昭喉结三寸处:
“将军舍得让这双眼...“睫毛轻颤如受惊的鹤翅,“再看一次人间炼狱么?“
“真要亲自去?”
她指尖滑过铠甲缝隙,突然摸出片薄如蝉翼的密信:
“慕容廆的阏氏今晨诞下死胎,鲜卑萨满说是汉人诅咒——此刻弹汗山正乱着。”
陆昭就着她的手瞥了眼信纸,突然按在灯焰上烧了。
跳动的火光照亮他嘴角冷笑:“让木兰带五十人换上乌桓服饰,子时往弹汗山方向放火把。”
“还不够。”
她指尖蘸水划过案面,腕骨凸起如雪原孤岩。画到狼眼时忽然抬眼,睫毛在脸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
“将军可知,最利的刀往往藏在最软的鞘里?”
说话时胸口随呼吸轻颤,起伏间似有万千铁骑在冰层下奔涌。
“高熲的工匠改制了猛火油柜,若在隘口设伏……”
“不可!”陆昭猛地攥住她手腕,“说过不伤及百姓牲畜。”
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纠缠如搏斗,最终武昭噗嗤笑出声:
“那就让田丰写篇《讨轲比能檄》,说他强占慕容廆的爱妾——鲜卑人最恨夺妻之仇。”
雪夜更深时,薛仁贵在城下整军。
他望着陆昭亲手给每个死士系上红巾,突然想起那日涿郡麦田里,将军扶犁的手上全是血泡。
马鞍上挂着的麦芽糖纸包被风吹开,甜味混着狼毒草的辛辣,竟比任何战鼓都催人热血。
三百匹战马开始裹蹄布时,城头忽然传来埙声。
陆昭吹的是《无衣》,却把“与子同仇”改成了“与子同耕”。
武昭解下腰间玉箫抵唇,在《无衣》调里添了段清越的泛音。
陆昭闻声回头,正见她倚着箭垛挑眉——月光把少女的影子拉长投在敌楼,恰似凤凰展翅覆住整个代郡城。
薛仁贵握紧方天戟,突然明白将军为何坚持用药烟而非火箭——他终究舍不得烧了马城百姓的粮仓。
《后汉书・陆昭传》载:“中平二年春,鲜卑寇边。昭曰:‘民在则国在’,亲率死士夜袭,尽迁其民。胡人望其旗则走,小儿闻昭名止啼。”
而代郡耆老口传的版本更为血腥——那夜被救的孕妇在逃亡途中分娩,孩子第一声啼哭响起时,薛仁贵的方天戟正砍断轲比能的狼旗。
百姓说,那哭声化作了二十年后的《广陵散》,弹碎了多少胡酋的肝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