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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仁者止戈
薛仁贵勒马于冻土之上,白袍下摆的百寿图浸透五色血浆,经夜北风将层层血渍凝作冰晶甲胄。
朝阳自代郡城堞跃出,云雷纹刺绣在寒光中折射出血珊瑚般幽光,竟与身后城墙上昨夜新泼的“死”字血书遥相呼应。
他褪下玄铁护臂,露出腕间三股麦秸编就的“平安结”。
跛脚老丈今晨立于瓮城冰阶,皲裂指节在朔风中颤抖着打结的模样犹在眼前。
绳结旁那道箭簇状新疤渗出淡金脓液——是昨夜磨箭时被方天戟寒芒所伤,此刻竟与麦秸的金黄融作一处。
“将军,风起龙蛇。”
亲卫捧来三支映月箭,箭簇倒钩处特意錾刻着《墨经》云纹,尾羽染作素白后又浸过松脂,于晨光中流转着象牙光泽。
薛仁贵搭箭试弦时,瞥见对面鲜卑军阵中狼头大纛猎猎作响,轲比能用弯刀割食的羊腿分明是右衽汉服打扮,油滴在锁子甲上腾起青烟。
尉迟恭自侧翼破雾而来,玄铁鞭上七枚金耳环叮当相击,震落鞭身凝结的血色冰棱:“那老狼的探子让老子串了七窍!”
他左颊新结的血痂随狂笑绽裂,露出皮下粉红嫩肉,“陆帅说巳时三刻有东风,让你往西偏半寸——说是要射穿鲜卑人的祖灵旗!”
辰时三刻,代郡城头乍起《秦风・无衣》。
青铜号角震落檐角冰凌,十二面麻布战旗浸透夜霜,墨写的“义”字在寒风中舒展筋脉,如千年古柏扎根于冻土。
陆昭的白狐大氅在观阵台上翻卷如云,鼓槌每击落一次,便有百姓肩扛门板冲上城垛——那些拆自民宅的柏木门板犹带灶烟痕迹,粗麻战旗上的“义”字用冻硬的狼毫笔写就,横折处迸裂的墨迹恰似冰河裂纹。
“汉家小儿!”
轲比能的狼牙棒搅动北风,独眼中灰白瞳仁竟泛起血光。
这鲜卑猛汉的左眼罩绣着饕餮纹,右眼因雁门关毒烟溃烂成混浊月轮,此刻却如猎鹰般锁定白袍:
“今日定要剜你心肝,佐我新酿的马奶酒!”
薛仁贵方天戟指天为誓,戟攥麦秸绳突然寸断。
二十七枚麦穗乘风散作金雨时,他想起陆昭在沙盘上推演的卦象:“射纛不射人,诛心不诛命——要让鲜卑人的祖灵看见旗倒!”
弓开如满月,弦响似龙吟。
第一箭撕裂晨雾,狼头大纛的檀木旗杆应声炸裂,旗面残片如折翼苍鹰坠落冰河。第二箭贯穿轲比能身后亲兵咽喉,将尸体钉在金帐立柱时,箭尾白羽仍在高频震颤。
第三箭却凝弦不发——透过雕翎箭簇寒光,薛仁贵望见鲜卑阵前捆缚的汉民老妪,她龟裂的唇间竟衔着半穗带血麦粒。
“薛礼!”轲比能弯刀挑开老妪右衽,刀刃在枯瘦胸骨上犁出血沟,“再射一箭,就让这婆子替你们的仁字挡箭!”
陆昭的犀皮鼓在第七个节拍骤停。
观阵台上,武昭振袖展开三尺血书,羊皮卷边缘的慕容部狼头刺青犹带乳香。
当她挽起铁胎弓将血书射入鲜卑后阵时,箭翎撕开的空气里竟飘散着草原萨满的骨笛残音。
骚动如野火燎原,几个镶金耳环的百夫长突然勒马——他们认出羊皮卷边缘的朱砂胎记,正是自家女儿出生时萨满点画的护身符。
薛仁贵趁势策马破阵。
方天戟扫飞三根套马索,他单手提起老妪甩到马背,狼牙棒擦着后颈掠过,削去半片护颈铁甲。
轲比能暴喝追击,战马却踩中尉迟恭埋设的冰钉——那些用饿毙战马腿骨打磨的棱刺,在阳光下折射出森森蓝光。
“将军,接槊!”
尉迟恭掷出的丈八马槊破空如龙吟。
薛仁贵凌空接槊时,腕间麦秸绳突然迸发金芒,槊尖穿透轲比能左肩琵琶骨,将其钉入冰层的瞬间,千里冻土传来龟裂的清响。血水顺着冰纹渗入黑土,竟有嫩芽顶破染血的冰晶——原是三日前他背老妪渡河时,靴底沾带的冬麦种。
“汉狗怯战!”
轲比能挣断槊杆的爆喝震落树挂冰凌。
薛仁贵扯下白袍覆住老妪裸背,反手将方天戟插进冰层三寸:
“陆帅有令——汉剑不斩哀兵,却要斩断百年仇杀!”
鲜卑军阵突然裂开缺口。
慕容廆的白狼骑自北坡杀到,却见阵前跪着三百鲜卑俘虏——是陆昭三日前释放的老弱妇孺。
这些人的手腕系着麦秸绳,正用胡语哭喊:“汉军给我们治伤,分粮!”
“攻心之毒甚于鸩酒!”
慕容廆的金刀劈碎燕山石,刀风惊起寒鸦无数。当他瞥见军旗上的母狼图腾竟与武昭散播的谣言暗合——
“慕容部母狼只食汉人婴儿”——时,手中突然传来幼年抚摸母狼乳牙的触感记忆,喉头顿时腥甜翻涌:“鸣镝!全给我撤回弹汗山!”
陆昭的犀皮鼓重震山河。
《无衣》战曲转作《鹿鸣》雅乐,幽州军阵中十辆牛车吱呀碾过冻土。
盐巴在麻布袋里析出霜花,粟米袋口的汉隶“赠”字墨迹未干,车辕插着的桃木符上刻有“胡汉同春”的谶语。
薛仁贵方天戟挑断鲜卑俘虏的牛皮绳,将轲比能踹向本阵时,戟尖有意划过对方左耳——那里本该戴着象征单于继承权的狼牙耳环。
“带着你的狼崽子滚回漠北!若再南下...”
他扯下轲比能腰间镶玉蹀躞带抛向慕容廆军阵,“陆帅的鸣镝箭,下次就钉在慕容部的祖庙图腾上!”
未时三刻,野狐岭落下太阳雨。
尉迟恭蹲在冰河畔濯洗铁鞭,突然从血水中捞起颗胀破的麦粒:
“薛白袍!你这靴底怕不是藏着神农袋?”
铁鞭搅动的涟漪里,昨日厮杀的冰面已冒出鹅黄嫩芽,细看竟呈北斗七星排列——正是薛仁贵救老妪时踏过的七个方位。
陆昭带着百姓拾捡箭簇,玄甲上沾满麦草香。总角小儿骑在他肩头,忽然指着对岸喊:“鲜卑人的马尾巴在洒金粉!”
众人望去,只见鲜卑残骑撤退的蹄印里,确实有麦粒从皮囊漏洞渗入冻土——原是轲比能部昨夜劫掠汉民粮仓时,误将麦种当作金砂。
“将军,麦苗喝血能长高吗?”小儿揪着陆昭的护颈豹皮。
“你看那冰缝里的血麦。”陆昭指向河心,那里有株双穗麦苗正破冰而出,“鲜卑人的血养汉家的麦,汉家的血也能润胡儿的田,这才是天地仁心。”
《幽州风物志・武备卷》载:“中平二年冬,野狐岭战后,两岸军民皆以箭簇耕田。是岁秋,麦浪吞没界碑,鲜卑童谣唱曰:薛礼箭画田垄,陆郎旗作云雨。”
而慕容部萨满的《祭天辞》补录了这样的祝祷:“愿白袍将军的箭矢永指仇雠,愿玄甲书生的麦种遍撒八荒。当血麦酿成酒浆之日,请以汉家编钟与胡儿筚篥共奏《止戈》。”
代郡城隍庙的壁画上,薛仁贵腕间麦秸绳化作金色锁链,将方天戟与陆昭的毛笔缠绕成太极符。
香案下的碑文被信众抚摸得温润如玉,其上铭刻着此战最精妙的注脚——武昭咬破指尖写在慕容廆金狼旗背面的七个血字:
【仁者无敌,其锋自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