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半神，战争，观察/记录
青铜色的晨光漫过帕那辛纳克大道时，赫利俄忒斯正蹲在陶器作坊的阴影里修补酒瓮。
雅典卫城的石阶上传来金属相击的脆响，几个披着狼皮的青年抬着新铸的青铜盾牌走过，盾面反射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
陶轮在指尖嗡嗡旋转，湿润的黏土渗出紫罗兰的芬芳。
这是他在人间学会的第三个手艺。
十年前他还是科林斯湾的渔夫，再往前则在德尔斐的山谷牧羊。
每当海浪般的金雾从奥林匹斯山漫下，那些流淌着神血的兄弟姐妹们总会披甲执矛奔向命运，而他只是将晒伤的手掌更深地埋进陶土。
“听说阿尔戈斯人又攻陷了一座城池。”
隔壁染坊的老板娘往石槽里倒着茜草汁，绯红的液体漫过她指节粗大的手。
“那些半神举着比城门还高的长矛，连战马的铁蹄都能踏碎星辰。”
赫利俄忒斯用芦苇杆挑开陶胚上的气泡。
他当然认得那些传闻中的主角：三天前在酒馆纵饮的阿基里斯，左耳戴着宙斯赏赐的雷霆耳钉；上月路过港口的珀尔修斯，斩杀美杜莎的镰刀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
这些被命运丝线缠裹的宠儿，终究会变成史诗里烫金的字符。
暮色染红帕特农神庙的廊柱时，他循着熟悉的气息来到西郊的橄榄林。
十二棵银叶树围成的空地中央，焦黑的火坑里还跳动着普罗米修斯的余烬。
这是他在雅典发现的第七处盗火遗迹，那些深埋在灰烬里的智慧碎片，正在让凡人学会用几何学丈量星空，用逻辑链破解神谕的谜题。
“你不该触碰禁忌。”
夜露在身后凝结成宁芙仙子的轮廓，她们水银般的长发缠绕着古老的诫命。
“当凡人学会制造比赫菲斯托斯更精妙的机械，奥林匹斯的圣火就会……”
突然炸响的雷鸣截断了宁芙的絮语。
赫利俄忒斯看见十二道闪电同时刺穿云层，金箔般的雨幕中缓缓显出一道身影。
宙斯化身的英俊青年踩着虹桥走来，橄榄枝在他发间化作流动的翡翠，每一步都让地底的泰坦骸骨发出呻吟。
“我的孩子。”
神王的手指拂过他沾着陶土的脸颊，雷霆在瞳孔深处明明灭灭。
“你在观察这些蝼蚁修筑的沙堡？”
权杖随意指向卫城方向，那里正举行废除人祭的公民投票。
“不如随我去特洛伊，阿波罗的祭司需要一把能洞穿城墙的弓。”
赫利俄忒斯望着父亲肩头飘落的金粉，那是神格实体化的碎屑。
当最后一片金粉消失在夜风里，他弯腰拾起沾满泥泞的陶轮，听见自己的声音混进雅典街头渐起的笛声。
“我以为您会更欣赏斯巴达人的新式方阵。”
宙斯的大笑震落了林间所有熟透的果实。
“比起参与，”赫利俄忒斯直起身，“我更乐意充当观众和记录者。”
神王化作苍鹰冲霄而起时，一片铂金色的羽毛飘落在未完工的陶罐上。
赫利俄忒斯用指尖轻触那片神羽，看着它在晨光中熔化成橄榄油的芬芳，正如这个正在褪去神迹的时代，所有不朽终将在人类的炊烟里找到归处。
……
观测记录第七日
铂金羽毛在陶罐边缘投下涟漪状的光斑，赫利俄忒斯将指尖浸入橄榄油，油面顿时浮现斯卡曼德河畔的战场。
阿基里斯白银胫甲掀起的沙暴遮蔽了半个苍穹，他投出的长矛在空气中犁出焦黑的沟壑，十二个特洛伊半神战士瞬间化作青铜雕像，这是宙斯赐予的石化凝视。
“记录：辰时三刻，帕特洛克罗斯披挂阿基里斯铠甲冲锋。”
他蘸着赭石粉末在陶片上书写，远处阵前爆开的金光如同打翻的熔炉。
赫克托耳的流星枪刺穿冒名者胸膛时，特洛伊城墙上的祭祀篝火突然转为靛蓝色，阿波罗的日冕弓正在云层后蓄力。
羽毛传来的震动突然加剧。
赫利俄忒斯转动陶罐调整视角，看见大埃阿斯举着七层牛皮盾撞向城门，盾面镌刻的雅典娜智慧符文明灭不定。
每当盾牌承受赫克托耳的重击，就有金色齿轮从盾牌内部弹出重组结构，这是人类工匠首次将克里特迷宫机关术用于战争。
……
观测记录第十三日
油膜里的血雾经久不散。
狄俄墨得斯投出的标枪穿透阿瑞斯化身的三匹战马，神血洒落处盛开的铁荆棘瞬间绞杀三十名色雷斯士兵。
赫利俄忒斯注意到有个断腿的希腊士兵趴在尸体堆里，正用赫菲斯托斯教会人类的冶金术焊接自己的青铜假肢。
宙斯的雷霆在观测画面边缘闪烁。
神王同时维持着三处化身：苍鹰形态撕扯命运女神的纺线，公牛形态践踏波塞冬掀起的海啸，美少年形态则坐在伊达山顶调整黄金天平。
当阿佛洛狄忒为救埃涅阿斯张开玫瑰屏障时，赫利俄忒斯看见三个凡人弩手用总结出的定理计算出了爱神圣域的能量节点，遥遥抛射。
……
观测记录第四十七日
阿基里斯之踵溅起的星火照亮了整个观测画面。
帕里斯箭矢上涂抹的并非传闻中的冥河毒液，而是特洛伊巫师从普罗米修斯锁链锈迹中提炼的弑神菌株。
赫利俄忒斯暂停影像，用放大镜观察阿基里斯倒下时飞溅的血液。
那些金色神血正在腐蚀沙地，几乎要形成微型奥林匹斯山的地貌。
当奥德修斯的木马被推进城门时，铂金羽毛突然渗出咸涩液体。
赫利俄忒斯尝到海水与泪水的味道，这是宙斯在哀悼即将终结的神纪元。
他调转视角看向战场边缘：赫卡柏王后正用特洛伊祖传的纺织机将阵亡者头发织成裹尸布，织梭运行的轨迹暗合毕达哥拉斯尚未发明的三角函数。
……
观测记录最终日
羽毛在破晓时分熔化成液态黄金。
赫利俄忒斯将最后一滴金属溶液滴入陶罐，器皿表面立刻浮现出特洛伊大火的全息投影。
埃涅阿斯背着重病父亲冲出火海时，怀中的青铜圣像突然睁开双眼，这是维斯塔女神在人类载体中的最后一次显灵。
他伸手触碰投影中飘落的灰烬，却在余温里摸到黏土与血块凝结的硬粒。
作坊外传来雅典公民大会的钟声，人们正在投票决定是否拆除宙斯神庙改建学堂。
赫利俄忒斯把记载战争影像的陶罐埋进橄榄树林，根系缠绕陶器的声响，恰似克洛诺斯在塔尔塔罗斯咀嚼时间的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