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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忧心
韦元昭近日格外烦闷,年底清账,各种事项都需要他过目,韦氏进账多,开支也大,为了掌好家务,忙的焦头烂额,春闱在即,又听说长子无官场之志。世人皆称“京兆韦杜,去天尺五”,只有他知道族中青年才俊皆难堪大任,不加以改变,这威势不能长久,满心忧虑。
“阿郎。”
“何事。”
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韦元昭头也不抬,朱笔在藤纸上写写画画。
“接瑞今日带来的消息,说十五郎又惹出了祸来。”
韦元昭一阵头疼,放下了笔。韦明哲自小就闲不住,人却很聪明,行事道理都通达,却我行我素,经常惹麻烦。韦元昭给他安排了个丝绢采购的事务,希望他能安分点,韦明哲也做的很好,很久都没出问题了,没想到又惹出祸来了。
“十五郎一回来就在赌坊输光了钱,便垫了库里的丝绢作抵押,结果赌坊的人在库房竟然取不足数,十五郎如今正在娘子处挨训呢。”
韦元昭知道自己这儿子的性子,韦明哲虽然顽劣,却也不喜狎游博戏,他事掌丝绢采购,又怎么会拿不出赌资,很快反应到丝绢不足数的重点,又想到看过他上交的账目,心下有了个猜想。
“去唤他过来,罢,我亲自去。”
韦郑氏院中,韦明哲正垂头丧气的站着,韦郑氏住所以椒涂墙,装造成椒房,她自披着袄敞开门,坐在房中铜炉旁,看着韦明哲挨冻。
“你赌也就罢了,我韦氏不缺那点钱,输光了也就身上百贯千贯。你却拿着输税的丝绢抵押借资去赌,全无分寸。”
“赌博也不是甚大事,我已派人与县尉通过气,咎不到你身上,但还是得有所惩戒。”
“就罚你在这院中冻上个把时辰,看你敢不敢再犯?”
“阿娘说的是。”
韦明哲有些后悔,想到了怎么处理族亲关系,却没想好怎么应付韦郑氏,害他现在受冻,心里又记恨韦元甫几分。
“阿郎。”
“阿爷。”
听到门口奴婢的呼声,韦明哲立马回身向韦元昭致意。
“阿郎不晓得他有多愚笨,惹出这样的笑话,丢尽家族颜面,须严加惩治他,不然日后惹出大祸来。”
韦元昭抬手示意,他并未生气,韦郑氏见此,也不多言语。韦元昭拍了拍韦明哲的肩膀,示意他往外走,韦明哲看了看好似松了一口气的韦郑氏,行了一礼,转身跟着韦元昭走出了院门。
……
“在苏州过得如何。”
“甚好,风光秀丽,繁华不下长安,只是气候湿润,有些不适应。”
“你在苏州是为正事,不可贪图享乐,等差事稳定,也好成家立业。”
“儿为族中做事,不曾懈怠,尽为业兴,尚无心婚娶。”
韦元昭摆手,表示不想继续聊些家长里短,进入了正题。
“莫与我说些官样话。”
“我知你不喜博戏,今日闹出这般动静,必不是因着缺钱用库存丝绢垫资,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罢。”
“如阿爷所知,是儿博戏耗光了钱财,用丝绢抵押垫资。”
韦元昭略微沉默,盯着韦明哲,韦明哲抬眸对上了他深沉的眼神,有些慌神,低下头,和一个执掌一族的宗主对视,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威严眼神带来的压力也是很大的。
“听你这么说,你是希望我去查,你不怕我查,但这背后之事必与你有关,只怕事不小,不是你能解决的,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韦明哲面色窘迫,韦元昭为一族宗主,确实心思缜密,韦明哲自知韦元昭能发觉其中深意,却没想到心思直接被看穿,自己的盘算倒显得可笑了。
韦元昭特意挑了个离库仓近的赌坊,耗光了钱财,用丝绢垫资,可到了兑取的时候,计划又出了岔子。赌坊下人知道他是韦氏贵子,哪里敢得罪,本想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他只能作非要较真的态势,韦明哲还记得到了库仓兑取丝绢取不足数时,赌坊下人看他的奇怪眼神,耳垂微红,心里又记恨起了韦元甫。
好在韦元昭智捷,也不等他回应,才不使韦明哲更难堪,他这儿子实在算不上通人情。
“你既然有这想法,我便遂了你的意,令你得偿所愿。想来经你手的也不会是什么大事,我韦氏势大,你只管放心做。”
韦元昭又联想到平日看的账册讯息,很快就明白了,或许正是因为根基深厚,这事韦明哲才解决不了,需要靠自己去查,只是……
“你心思我已知晓,只是你向来是不假颜色的性子,你母亲责罚也不辩解,这法子是何人相与,竟然能劝动你这头牛?”
韦明哲既已作不知情,也就装到底,沉默不语,实际上这蠢办法是他想出来的,可他没脸认。韦元昭见他如此,也不多费口舌,一笔带过。
“你此举荒唐,于族内看来还是要惩戒的,便停了你采购的差事,长安不比江淮,禁足十日,别又惹出祸来,正好七娘在宅里研习医术,你好与她亲近,不使她太过孤单,也让她管教管教你这性子。”
韦明哲并不在意什么停职禁足,但放自己给韦七娘管教,他心里有些打鼓。自己这姐姐并不凶悍,甚至可以说温柔淑良,但家中众人自己唯独不敢触韦七娘的威严,大抵是小时候让她试针扎怕了,留下了心理阴影。
韦元昭面色和悦不少,对韦明哲背后惹出的祸事不甚在意,这逆子让自己不顺心,自己也让他难受一下,当是对韦明哲私心下的小小惩戒。
“回院子里接着受罚,你阿娘不是让你冻一个时辰吗,受罚后正好去七娘处,让她为你开些药。”
“啊?”
韦姮,韦七娘,韦元昭嫡长女,贞娴静穆,端惠庄良,其身清、言清、行清,在这风气开放不拘礼法的时代,依旧以淑女的规格要求自己,深受韦元昭宠爱。
韦元昭一门,为彭城公房本家,却未有一个入朝为官的。倒是房中族侄,官至御史中丞,又兼任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江淮南租庸调转运处置使等诸多实权要职,做出了许多政绩,颇得圣眷,又有个太子妃妹妹,一时间风头无两。有这么一位靠山,韦元昭才敢放着韦明哲在江淮胡闹,也盼着门内能出一个高官,令彭城公房再风光十几年。
可惜韦元昭几个嫡子都没有做官的意向,倒是韦七娘,极有才识,涉猎广泛,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韦元昭也不至于唉声叹气。韦元昭定神,索性不去想。
韦姮院中,韦姮身着襦裙,盘着飞仙髻,披着件对龙纹披袄,坐在皮草铺就的椅子上,桌前煮着茶,正看着下人往院中莳花。院中烧着炭,依旧冻得人骨寒,韦姮却不觉得冷,一手扯住披袄,一手捏着本医书,不声不响的看着。
“阿姊。”
韦明哲战战兢兢的步入院中,韦姮也不抬头,令仆婢斟茶,姐弟俩各付一杯。
“尝一尝,广南送来的陈茶。”
韦明哲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一路风吹身体寒冷,正需一杯热茶驱驱寒,吹腾热水,喝了一口。
“好苦。”
韦明哲面容有些扭曲,这茶汤苦的有些不像话了。
“苦才好,广南苦茶,清热解毒,镇静安神。”
“现在可是冬天。”
“像你这般胡闹性子,冬天喝正好。”
韦明哲对上了韦姮的眸子,眼神严肃,谈不上锐利,却让韦明哲不敢反驳。
“让你去江淮打点产业,又惹出什么祸事来了。”
“不过是一群老害虫贪得无厌,我和他们玩不到一起,听阿姊的教诲,权当没看见,哪知道他们胆大包天,我怕出大事就找人问了这么个主意。”
韦明哲又将个中原委由讲了一遍,韦姮听罢点了点头。
“这主意还不错,不过你这倔劲,除了我还有人能说动你做这种丢脸的事?”
韦姮复一思索,如果是自己,也劝不动韦明哲干这蠢事的。
“主意是别人出的,蠢事是你自己想的对吧。”
韦明哲脸色也不知是青是红,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韦明哲平日虽然顽劣,但聪敏,韦姮也不接着戳他痛处,思考这计策背后的深意以及韦元昭的态度。
“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这些人确实是害虫,我韦氏的声名,可不是给一群蛀虫耀武扬威的。”
“终归是自家人,不好闹的太难看。”
韦姮看着韦明哲这呆头呆脑的样,轮到她郁闷了,韦明哲在人情世故上的愚钝属实让她这个姐姐有些头疼。
“平日里见你是个机灵的,怎么在为人处事上这么蠢笨。该考虑人情的时候,你不知变通,该铁面无私,你又做起人情了。”
“这些族亲,多是些庸碌之辈,又无紧要职权,你同他们使人情有何用?他们欺你心肠软弱,现在反让你忧心,这些人,松一分便嫚,紧一分便畏,处置上可使人情,管理上更该严苛。”
“你这般不通人情,没个贤内帮衬,将来如何自立?”
韦姮句句透着哀怨,听得韦明哲头疼,心想韦姮比自己年长尚且未婚配,他才刚及髻,谈什么婚嫁。韦明哲深知韦姮是女儿身,可以不急,自己是嫡子,却是该急的,但他实在无娶妻的想法,自己还年轻,广阔天地还未有所作为,怎么能被家庭约束。
“你不狎妓博戏,又不观乐舞百戏,净瞎胡闹,旁人斗鸡、斗蛐蛐,你偏要斗狗,险些伤了叔伯,我知你不愿落俗套,可这般风痴,想来是有癔症在身,我给你扎上几针,开几副药,根除了去。”
韦明哲吓得寒毛竖起,明知韦姮是在吓唬自己,但就是怕。
“阿姊,我错了,我再不敢了。”
韦姮暗自好笑,自己是噬人的妖魔?让韦明哲这么害怕。
“你何错之有,定是这癔症害的,我帮你治了才好。”
“我没病,放过我吧阿姊。”
韦明哲作势要走,却被韦姮喝住。
“站着别动,后厨已经在熬药了,喝了药再走了。”
“阿姊,我真没病。”
“预治风邪的药,你自江淮赶来长安,不曾好好休养,又受罚冻了这么久,喝几味药暖身驱寒,别真风邪入体,怕喝再多的苦药都不能祓去病灶。”
韦明哲这才放下心,自己这亲姐姐外表静穆,暗地里却是个腹黑的,可还是爱护自己的。可等汤药的苦味钻进鼻腔,他又笑不出来了……
打发了韦明哲,韦姮便来寻韦元昭,韦元昭处理过账务,已在堂中等着了。
“阿爷。”
“坐。”
韦姮施个万福礼,侧坐在下首,奴婢呈给她一个银质香囊,囊中还冒着星星火光。
“明哲可向你坦言?”
“未曾,不过我与他交谈,已推得七八分。应是这些亲戚以权谋私,他又不通人情,不敢轻易怪罪,这些人以为他好欺,变本加厉,他知事大,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想引人注目。”
“按着明哲的性子,想不出这委婉的法子,他生平最好面子,这样固执,也能听劝?”
“想法是好的,只是他方法笨。”
韦明哲怕这事不够显眼,自己日理万机的父亲不放在心上,谁知做的太过,闹了个笑话。
“就该让他病一场,看他还有没有心思出去嬉闹。”
“明哲身体康健,只是劳累未得休养,阿爷无需担心。”
“明哲性子顽劣,还得你多照顾他。”
韦元昭摇摇头,自己这女儿哪里都好,娴静知礼,心思灵巧,可言行举止端庄严肃,在自己面前也不苟言笑,太过客气敬畏,反倒不亲了。
韦元昭哼声泄了气。
“阿爷最担心的是你啊。”
“十五郎虽嬉闹,却是顽玉不琢,稚气未脱,再历练历练便好了。你素来懂事,可正因如此,爷娘才不知拿你如何是好。”
“你自晓事起,便是这样严肃,旁的孩子嬉戏,你总扳着个脸,像个小大人。嘴上不说,爷娘也不知你所思所想,虽锦衣玉食养着,总不见你展颜。”
“本想你年纪也见长,该找个良人结对,你又拜了玉真公主为师,以为你欲做个女冠逍遥自在,这想法也就放下了。如今你既未成家、又未出家,爷娘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是女儿令爷娘苦恼了。”
“哪有苦恼,爷娘只是愁如何为了寻个归宿,又怕委屈了你。”
韦七娘只比韦明哲大一岁,却要懂事的多,可越懂事,韦元昭夫妇越是觉得对这个女儿有所亏欠,觉得韦氏的环境束缚住了她的天性。听到她拜了玉真公主为师,就是是出家做女冠,心里也是高兴的,认为她有了自己的主张。
这时代许多女人借着女冠的身份接访男客自由恋爱,或借着这身份躲婚,潇洒自在。
可韦姮是真有道心,却有所牵绊,只是求学问道,并不出家,韦元昭心生惋意,觉得对不住她,不由叹息。
“姮兮姮兮奈若何……”
“爷娘待女儿极好,未曾受过委屈,阿爷何出此哀言?婚嫁这等大事,女儿自拿不了主意,全听阿爷安排。”
韦元昭听她这么说,更不想强迫她,又怕她过了适婚年岁,找不到好人家,那才是真的要受委屈。
“罢,有女承欢膝下,又何必强求圆满。”
韦元昭也不想哀意感染了韦姮,强打精神,转变想法,韦氏如今兄友弟恭内平外成,大不了养韦姮一辈子。
“阿爷身体强健,还能庇你许多时日,十五郎也已及髻,等说了亲事自然稳重,家中事务还轮不到你操心,我和你阿娘都不是什么迂腐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只管去做,别总压抑着自己。”
韦元昭拉过韦姮的手,拍了拍,仿佛这样就能拉进心与心的距离。
“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说罢唤来仆婢,送了些衣裳首饰衣裳给韦姮,韦姮也不多停留,拜别韦元昭。
冬日天黑得早,这会儿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看着西斜的太阳,韦姮忽然有一种冲动,去雁塔吧,那能多看一会儿落日,宣阳坊和安仁坊并不远,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打消了,太阳终究是会落下的,这落日也天天见,何必再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