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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红妆
此刻,陈潜、张宁一行人轻装简从,正朝着长社县的方向行进。
自前日陈潜挥剑斩杀张水根后,许县黄巾并未如陈潜所想象的一般掀起多大的波涛。
管亥只是将他那柄巨斧猛地往地上一杵,平日里追随张水根的那些亲信随从,便瞬间散去了一半。
当然,也还有十几个意志相对坚定的。
他们嘴里高呼着忠义之道,鼓动众人要为大帅赴死,乍看之下,倒也显得慷慨激昂。
然而,再仔细一瞧,这些人竟全都姓张。
这些人的来历倒是略有不同,有些是原本就与张水根有些血缘联结的叔伯兄弟,有些则是厚着脸皮自行攀附上来的。
但平日里他们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的丑恶嘴脸,却是如出一辙。
大家都是许县黄巾,跟谁不是跟啊?犯得着将命搭上?跟着张渠帅,难道还能多喝半碗豆粥?
更何况,如今谁都知道,管亥攀上了天公将军和颍川陈氏这两棵高枝,就连起个名字那都是有典故的!
那位陈公子还说要教他读书,日后说不得就能披上官袍做一任县老爷哩!
即便如此,许县黄巾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定程度的混乱之中。
别的不说,从李庄拉回那么多战利品,如何分总该先讨论一下吧?
至于张水根是死是活,那又有什么要紧?
反正现在大家都是管渠帅手下的兵,天公将军更是强调了要一视同仁,难不成他管猛子还敢厚此薄彼?
张宁是没耐烦管这些的,只留下周仓在这边处理这些琐事。
她接到长社那边的来信,说是教中另有要事需要她处理,便带着裴元绍以及二十个黄巾力士踏上了行程。
至于陈潜,张宁也提前为他寻好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你不是喜欢英雄救美嘛——虽说这个“美”年纪有点小。
可既然救了人家难道还不得负责到底?
把她留在许县显然是不合适的,满营的人都算是她的杀父仇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些人还把她当作仇人之女!
在之前与李氏的战斗中,就属那李宝下手最狠辣,手上血债最多,当时可让众人恨得咬牙切齿。
于是,当张宁提出可以将李娘送去长社安置时,陈潜也就顺手推舟地同意了。
长社算是黄巾在颍川乃至豫州一带的一个重要据点了,三年前那场大战中,朝廷派来的右中郎将朱儁都曾被围困在这里,靠皇甫嵩奇袭营寨才扭转战局。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这几天的经历对他而言同样是莫大的冲击。
怎么说都是一起同生共死过的袍泽了,若是没有这个孩子,果真便要与这些人相忘于江湖吗?
此时,年仅七岁的李娘还在后方的车厢里沉睡。
这真是个极为漂亮的孩子,粉雕玉琢的小脸宛如娇美的画卷,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爱。
当日陈潜斩杀张水根之后——嗯,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或许是个例外,小姑娘就紧紧抱住陈潜的大腿,死活不肯松开。
好不容易哄得她安定下来,这个饱受惊吓的孩子似乎进入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这两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醒来后就是哭闹着要见陈潜一面,稍微吃点东西,确认陈潜在身边后,又沉沉睡去。
“欸,陈潜,你那日吟诵的两句诗是什么?可有全篇?你可骗不了我,我下山时整理先父留在巨鹿的文稿,可是知道令尊生前是会写诗的!”
旅途中,难免有些百无聊赖。而今日的张宁似乎兴致颇高,仿佛将前日里那些烦心事都暂时抛到了脑后,此刻正“不依不饶”地向陈潜追问着。
陈潜先是吃了一惊,自己那从未谋面的父亲竟然还会写诗?
想来写得定然十分出色,若只是寻常诗句,怕是也难以出现在大贤良师的桌案上。
面对张宁的追问,陈潜心思快速转动。
那李白的《侠客行》本是乐府旧题,所用的典故也都是发生在此世之前的事情。
这么一首诗若是提前问世,倒也不算太过惊世骇俗,即便有些不合理之处,对面那小妞肚子里也不像是有多少墨水的样子嘛!量她也未必能看得出来。
陈潜略一思忖,便也就将全诗与她说了。
“哼,看不出来,你前日在战场上连剑都使不利索,文质彬彬的,倒还想当个游侠呢!”
张宁轻哼一声,双眸闪烁着光芒。
“越是读书人,才越是总是想着要当大侠呢!不过真上沙场上走了一回倒是没那么想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哪有这般轻易?”
陈潜苦笑着摊了摊手,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倒是引得张宁饶有兴趣地模仿起来。
“若是我不当什么天公将军,我倒是愿意就这么持剑下山当个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看你自己诗词不写的‘赵客’吗?我出生在巨鹿,巨鹿难道不是在赵国?嘿!女游侠,连太史公都未曾听过,想想都有意思!”
张宁的眸光灼灼如星,她今日未着黄袍,一身素色短打,倒真有几分游侠儿的飒爽。
车轮碾过碎石,陈潜沉默片刻,忽然轻笑:
“侠客再厉害,不过救得十人百人,你既放不下黄巾数十万教众,又何必羡慕他们独善其身?更何况,写诗是写诗,真要做了侠客哪里就有这么逍遥,‘十步杀一人’的功夫很多人都有,可想要‘事了拂衣去’,你瞧那朱亥、侯赢,不也没做到吗?倒是魏国早已化作过往云烟了。”
张宁紧攥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咬着下唇,眼中透着一抹不甘与迷茫:
“那又如何,做了侠客,我就只管自己一人一剑,便是天下倾覆,我亦能问心无愧。可我这天公将军呢?自广宗兵败,各地渠帅或降或散,剩下的不是张水根这般豺狼鼠辈。我只怕自己连‘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名声都无法保全了!”
“可张水根已经死了。”
陈潜突然张口截断,转头看见车厢内的李娘似乎快要醒了,伸手替她将褥子掖紧,低声道:
“良币驱逐劣币的道理,你可曾听过?”
“什么?”
“把成色足的铜钱扔入市集,那些粗制滥造的劣钱,百姓自然就会摒弃不用。黄巾军亦是如此——如今有了管亥,张水根的死活便无人再去理会。哪怕多十个黄巾义士,或许就能少一百个黄巾贼!这一点,咱们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张宁怔怔望着他,九节金杖上的铜铃忽然无风自动。远处山坡传来羌笛呜咽,像是应和着某种冥冥中的谶语。
“陈公子!”
稚嫩的呼喊打破沉寂,李娘不知何时醒了。
“我们这是在去哪?”
陈潜爱怜地轻抚着她乌黑柔顺的秀发,轻声道:
“去长社,给你寻一户好人家,他们定会像你娘亲那般疼你,往后你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陈公子!你不要我啦?别送我去长社!我……我也能干活的!陈公子,求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李娘很是费力地支配着她那小胳膊小腿,竟从车厢一跃而下,赤着脚扑到车辕边,发间沾满草屑。
陈潜扶住她单薄的肩头,喉头发紧:
“你难道不知道?那日害死你母亲的人,和我原是一伙的……”
“不!不!”
小姑娘突然尖叫,指甲深深掐进他手臂。
“你不是的!那天我看见了!你虽然和他们站在一起,但你们是不一样的!”
七岁的小姑娘,显然还不具备用流畅语言表达复杂情感的能力,一着急,只能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小脸涨得通红。
裴元绍在队伍前头嗤笑:“小娘皮倒是会顺杆爬,陈公子何等身份,岂能……”
“闭嘴!”
张宁狠狠剜了裴元绍一眼,随即看向陈潜:
“陈潜,你既然与这小姑娘这般有缘,恰好你不还是本教太平使么?何不收她为徒?也算是为教中尽了一分心了!”
陈潜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摆了摆手:“我又哪里能带孩子?”
“这个你不用担心,届时我自有安排,你这个做师父的,只管有空多来陪陪她便是了。”
李娘的眼睛倏然亮起来,像暗夜里突然点燃的火折子。
陈潜望着她沾染灰土的小脸,实在不忍心再拒绝。
“师父!”
这小姑娘果然是冰雪聪明,当即像模像样地伏在地上给陈潜行了个拜师礼。
“好啦!你这下放心了吧,按照我们教中的规矩,既然拜了师,他一辈子都要管你的!”
小家伙顿时喜笑颜开,眼睛都眯成了月牙状。
“那我们说好了的,一辈子!”
张宁又转头看向陈潜:“当了你徒弟,也算是有了个身份,你这个做师父的,也该给人家取个小字,闺中女儿家若是没有这个,日后恐遭人笑话。”
陈潜一脸茫然,显然不懂这些门道:“小字?那你定然也是有了,却不知张将军的小字叫什么。”
张宁俏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仿若春日里盛开的桃花,她嗔怪地白了陈潜一眼:“亏你们颍川陈氏还是经义传家呢,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不知礼数的浪荡子,女儿家的小字岂有能让外人知道的?”
陈潜尴尬地笑了笑,心中却是思绪翻涌。
这孩子命这般苦,那李狗儿还说她命格贵不可言,这算什么?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那就叫圆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