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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残剑
班师诏书抵达军营那日,西垂残阳正把“赤字马“旌旗染成血痂色。
杨洛笙等人一起欢呼,捧着银鱼袋从张泽身侧经过,绯色官服掠过余光时没有丝毫停顿。
“陛下恩典,许我等卸甲归田!“刘波欢呼着将兜鍪抛向天空,铁盔映出城楼瓦缝里沉睡的青铜霜花。
那双曾握刀偷藏伤药的手,正急切地在解甲文书上按下殷红指印。
欢呼声响彻军阵,五更梆子敲碎虞京的春雾时,张泽卸下褪色的战甲。
这个没有人认识张泽的“赤字马”,没能给他多少归属感,他沉默着在解甲文书上按下指印。
朱雀大街上,新晋“赤字马“千夫长杨洛笙的仪仗轧过青石板,旗杆垂落的流苏扫过酒肆二楼的雕花阑干。
张泽正隔着蒙面黑纱饮下第七盏冷酒。
自去年冬天离家以来,张泽已经离开白凤村半年多了。
春夏之交温和的风吹动着张泽的单衣,这座云韶坊,是虞京文人学子的寻欢之地。
“嫣儿姑娘的琵琶值三十金铢呢!“醉汉的调笑撞碎雅间屏风。
下方庭院里,张泽昔日的好友刘波,锦衣狐裘揽着位抱阮少女,腰际晃荡的翡翠貔貅磕在石桌边沿,碎玉声里溢出当年的豪气:“待教坊谱出新曲,爷包下整座云韶坊!“
张泽双眼被青艾气息濡湿,他注视着刘波骑着高头大马穿过虹桥,新郎红绸在数十箱嫁妆间飘摇。
嫣儿姑娘的步摇折射着彩缕光影,却始终照不进他愈发稀薄的影子。
“老爷小心!“小厮推开碎瓷片的瞬间,张泽本能地绷紧腰背——那是当年为刘波挡刀时的旧伤在预警。
绯色身影踉跄着倒向他藏身的梁柱,却在触及黑纱刹那重新站稳。
“哪来的乞丐?“刘波醉眼乜斜着弹落金珠,清脆的撞击声里,两人对视。
张泽沉默不言,轻轻笑了一声,拱手告了声歉,转身消失在大街上。
“新兵蛋子!”
“看见营房东头那株歪脖子树没?每片叶子都沾过楼兰人的脑浆。”
“等老子卸甲归田...东厢房住大娘子,西厢纳个胡姬,再生七八个崽子...”
大步流星中,张泽步履不停,朝远方走去。
...
剑门关隘口的冰棱刺透暮云,沃野千里的蜀中平原在此收束成羊肠险道。
每隔百步崖壁便嵌着铁环,残留的剑痕昭示着二十年前万千修士攀山朝圣的盛况。
告示栏残破的“剿逆檄文“在风中簌簌作响,旁边新贴的税赋令盖着王和太守的朱砂印,崖下集市商贩低声议论:“年前这还卖剑穗法器,如今连菜刀都要登记...“
张泽乘车千里,来到了蜀山。
这里有传说的蜀山派,据说整个门派都是镜脉修士。
蜀道古柏垂下铜钱状的瘿瘤,张泽勒马时触到树皮龟裂的《镜脉录》残碑:“...以剑气逆冲灵窍,可暂得一息天地,依剑气大小,可与灵气比肩,使镜脉人士可以修行...”
来到蜀山派的大门,这里荒凉的场景却出乎张泽意料。
三十年未补的官道指向云端剑阁,那里本该是镜脉者朝圣地,却只见童子推着装满废剑的独轮车下山。
“想要拜师先焚亲缘帖。”护山弟子被天光刺得眯眼,三十三人竟皆呈经脉逆冲的紫斑印记——这是蜀山派独收镜脉者的铁证。
张泽身怀镜脉,想通过剑气修行,让自己摆脱玉京楼的纠缠,却没想到卡在了蜀山派的入门路。
他思考片刻,转身退去。
破晓时分,巡防弟子惊觉龙门阵倒转,三百铜人关节卡死的机关竟随镜脉者接近自行运转。
张泽踏着逆向月华登上绝壁,满山插着断剑的练功桩忽如琴弦共鸣——每柄残剑都在重复苍山居士悟道前刻下的遗训:“违命不易,逆鳞永存。”
剑冢石门坍塌时,千万道锈蚀的剑脊折射出血月。
张泽指尖漏出的逆运灵气掀动八荒剑匣,数百具沉棺应声而开——每具枯骨都维持着自创灵脉的手诀,这是所有镜脉修士与天道相搏的凭证。
「逆鳞」破壁而出的瞬间,剑冢穹顶的《墨玉剑经》金箔炸成碎屑。
残存弟子纷纷捂住震裂的耳膜,他们流淌逆旋灵气的躯体正与断剑的悲鸣共振。
虚空中浮现五十年前刻剑时的幻象:苍山居士剜出自己灵根淬炼剑锋,碑石飞溅的玉屑凝成十六字绝命诗:
“皮囊误我四十载
剑气开天门始知
赤魈泣雪鸿蒙碎
敢向仙班问是非”
这时众人才发现长老殿供奉的檀木盒——里面是太守王和勒令交出剑冢的地契,落款处血指印叠着蜀山三十七位镜脉者的绝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