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巾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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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哭张角

月上柳梢头。

史道人家的小院中,摆好了祭台。

唐平换上一身孝服,跪坐在庭中,手里紧握着一柄短刀。

如果许攸失言,不将张角兄弟的首级送来,他就会以刀自裁。

此时此刻,他比谁都紧张。

虽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但是还有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凡有一线希望,他也不想死。

走到这一步,实属无奈之举。

以他和许攸等人打交道的经验,只要他露出一点软弱,他们都会得寸进尺,不断的试探他的底线,直到将他逼到墙角,将他变成经验包,一点点的榨干他的剩余价值,然后毁尸灭迹。

只有让他们知道他不怕死,随时可以去死,并且他死了之后会有无穷后患,他们才会有所忌惮,他才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他唯一的胜算就是知道历史大势,知道袁绍、许攸等人的阴谋。

黄巾初定,袁绍等人还没搞清楚究竟有多少黄巾力士脱围,不知道他手里究竟有多少牌。

在谋朝篡位即将大功告成之际,他们是不会和他一个黄巾余孽赌命的,哪怕只是增加一些麻烦也不合算。顺顺利利的改朝换代,然后尽享荣华富贵,才符合他们的利益。

如果可能,他们甚至会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收他当狗。

只要他愿意屈服,愿意为他们卖命。

毕竟他还有点奇技淫巧。

已经交出去的黄巾力士训练方法,曹操从火中抢走的两片木牍,都是他故意放出去的钩子。

他相信,那两片木牍已经落入了许攸的手中。

眼下的曹操和皇甫嵩差不多,都是党人的舔狗,削尖了脑袋,一心想钻进党人、清流的圈子。

皇甫嵩不惜违背家门规训,大开杀戒,甚至做出开棺剖尸、筑首京观这么残忍的事。

曹操则是对自家势力根基大动干戈,不惜与整个宦官集团决裂。

他敢留着那两片木牍,不交给许攸?唐平觉得不太可能。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全看人品。

忍着恶心做秀,为张角兄弟戴孝,也是积攒人品,增加袁绍、许攸的心理压力。

毕竟这个时代还是要脸的,孝和义都是世人看重的品德。就凭他一个已经离开师门的弃徒不惜性命也要为张角兄弟取回首级这一点,杀他就要背上骂名。

爱好名声的党人不会不顾忌这一点。

伪君子毕竟不是真小人。

唐平不停的给自己鼓气,告诉自己要从容,要坚定,不能怂。

但他心里一点也不踏实,肚子更饿。

三天不吃饭的确不会死人,但是真的饿。

虽说这三天他尽可能的减少运动,减少消耗,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还是饿得前心贴后背,看着眼前的祭品生羊头、生猪头,都恨不得抓过来啃一口。

但他不能,甚至连咽口水都得小心翼翼,不能被人看见,务必要摆出一副心如死灰,许攸不把人头送来,我就死给你看的模样。

就在他又一次强忍胃酸烧心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又快又急,步幅也大,是许攸无疑。

曹操走路也是又快又急,但他脚短,步幅小,频率高,与许攸截然不同。

或许是饿了三天,唐平浑身无力,但耳力却好得出奇。

“唐士奇,我把你要的首级带来了。”许攸大步进了门,郎声笑道:“你看,我许攸还算守约吧?”

史道人连忙迎上前去,从许攸的随从手中接过装着首级的木盒,打开看了一眼,又送到唐平的面前。

卞氏贴心的取来了灯,照亮首级。

虽然首级已经腐败变形,还能依稀看出张角兄弟三人的模样。

只是……实在太难闻,一种说不出的恶臭,呛鼻子,辣眼睛。

唐平被辣得泪水夺眶而出。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将首级摆在祭台上,然后扑倒在地,号陶大哭。

一开始只是干嚎,借机擤鼻子,揉眼睛,但嚎着嚎着,他想起了张角兄弟对他的好,不禁落了泪。

虽说张角兄弟太天真了些,却是有大爱之人。

他们组织太平道,是真想救天下,救大汉,救百姓。他们为百姓治病,救了无数人命。

他就是其中一个。

即使是那些无法救治的人,离开这悲惨的人世时,心灵也得到了一丝抚慰。

他亲眼见过张角兄弟为将死之人诵经念咒,一脸虔诚,相信他们真的能脱离苦海,进入太平世界。

可惜,他们的学识和经历限制了他们的眼界,不知道他们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都是党人为了解禁而做的谋划的一部分。

太平道的兴起,就在第二次党锢之后,这是他从张角零星的讲述中拼凑出的真相。

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他有种脑洞大开的通透。

怪不得太平道苦心经营了十几年,八州俱起,信众百万,声势浩大,却又来得快,去得更快,短短一年就被平定。

怪不得后世学者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明明太平道是反贼,他们的经典《太平经》里却反复提到“辅汉”而不是“亡汉”。

怪不得黄巾起义后那么久,张角却没有向洛阳进军一步,就等着朝廷来平叛。

原来张角兄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造反,他们想的是为朝廷禳灾祈福。

所谓的黄巾起义,其实只是一场规模浩大的宗教仪式游行。

只不过在后世的史书中,他们成了造反的蛾贼,成了毁掉大汉的罪魁祸首之一。

《三国演义》的开篇就是黄巾起义,曹操、刘备、孙坚都是靠杀黄巾起家。

原因只有一个,党人掌握着这个时代的话语权,掌握着历史的书写权。

《党锢列传》是《后汉书》有别于其他史书的重要特色之一。

而最后的胜利者曹、刘、孙则是既得利益者,他们才不会为黄巾翻案。

想到这些,唐平就觉得很愤怒。

读了点书,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吗?

老张啊,你糊涂啊。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能相信读书人,你就是不听。

让你多读点书,不要上了读书人的当,你当耳旁风,就知道党人给的《太平经》,深信不疑。

你以为这都是胡说八道吗?你以为这些话是我说的吗?都不是。

这是真正的伟人说的,是真正的真知灼见,而不是那些欺世盗名的谎言。

老张啊,你糊涂啊,你该死啊。

你死了也就罢了,你还连累了十几万黄巾信众。黄泉之下,你怎么向他们交待?

那可是几十万人命啊。

唐平越想越气,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

史道人、许攸等人站在一旁,见唐平哭得伤心,也不禁动容。

史道人自不必说。他原本就同情张角,心疼唐平,眼看着曾经浑不吝的唐平一改往日不羇,为救黄巾信众奋不顾身,为夺回张角兄弟的首级不惜绝食赌命,逼许攸就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心生怜悯。

如此重情重义的年轻人,怎么能让他轻易去死,而且是死在自己家中呢?

张角兄弟被害,他没帮上忙,已经对不起老朋友。

如果再看着张角的唯一传人死在面前,他还是人吗?

将来黄泉之下,如何面对张角?

史道人一边抹泪,一边想着心思。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去见大将军何进了。

许攸的心情也很沉重。

虽然他一心想杀唐平,以绝后患。可是看到唐平如此悲恸,他还是有些惭愧。

唐平本可不来洛阳。

见过皇甫嵩后,他就准备回山了。如果不是在邺城外遇到他,唐平现在应该在山里隐居,逍遥自在。

他是个懒人,本不想多事。

若非如此,他当初就不会自弃师门,与张角决裂。

可是为了党人的事业,他不敢冒任何险,只能将唐平带到洛阳。

现在,他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将一个既有心机,又有手段,而且足够决绝的人逼成对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件好事。

接下来,怎么办?

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卞氏站在一旁,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唐平,死水一般的内心出现了一丝波澜。

这三天,唐平一口没吃,她也一口没吃。

唐平是和许攸赌命,她却是想活活饿死自己。

嫁给曹操五年,她本以为找到了靠山,可以在这艰难的世道活下去,却没想一转眼就被曹操送了人。

就像一件微不足道的礼物。

曹操和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后来的事实也正如她猜想的那样,对曹操也好,对唐平也罢,她只是一件物品,只是男人之间耍弄心机的棋子。他们根本没把她当回事,更别说当成人。

在那一刻,她便心灰意冷。

当唐平绝食的时候,她也跟着绝了食,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世界如此残酷,生亦又欢,死亦何苦。

死了,或许更干净。

虽说如此,可是看到一个人哭得如此伤心,她还是有些感动。

人间还是有些真情在的,哪怕是唐平这么无情的人。

只是自己命薄,没有遇到对的人罢了。

卞氏想着,走了过去,从唐平手中接过刀,准备切割祭台上的祭品。

史道人见状,连忙说道:“不必如此,他饿了三天,不能吃肉。我准备了米粥,现在就让人送来。”

唐平收了哭声,从卞氏手中取过刀,又搬过猪头,切下一块,送入口中,用力咀嚼起来。

许攸看得真切,不由得眼角一抽。

这唐平还真是说到做到,说吃祭品,就真的吃祭品。

这是生的啊,看着就恶心,他怎么入得了口,还嚼得那么开心?

他怎么不吃人?

许攸心里一阵翻腾,不想再待下去了。

这人是个疯子,他再也不想见到他。

“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你先在这里住着,等我找好了宅子,再来见你。”说完,不等唐平答应,许攸就飞也似的跑了。

唐平翻了个白眼,用力将嘴里的生肉咽了下去。

他很想吐出来,但是他怕许攸虚晃一枪。

演戏演全套,都演到这个地步了,可不能功亏一篑。

再说了,又不是没吃过生肉。

忍着恶心,尝了几块后,唐平甚至觉得这味道着实不错。

也许是饿了三天的缘故吧,他现在看什么都香。

唐平一连吃了几块生肉,史道人急了,命人将猪头、羊头都撤了下去,又夺走了他手里的刀,唐平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堂上。

“这首级怎么办?”史道人没好气的说道。

唐平喘了口气,缓缓说道:“劳烦道长,派人送到林虑山的夏馥墓前,甘英会派人去取。”

“夏馥?”史道人吃了一惊。“你是说陈留圉县的夏子治吗?他死了?”

“死了,就是前年的事。你安排人送去就行,林虑山的人都知道他的墓在哪儿。”

史道人黯然地点点头。“我还以为党禁已解,他也回了家呢。没想到,唉——”史道人叹息道:“他是真正的君子,却没等到这一天,真是可惜。”

唐平也叹了一口气。“真君子死了,伪君子还活着,而且在兴风作浪,祸乱人间。”

史道人看了唐平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你就住我这儿吧,别搬了。”

“会很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史道人不以为然,甩着袖子说道:“我之前和大贤良师往来,麻烦已经够大了,现在收留你这个黄巾余孽,也算不上什么。就在这儿住吧,当是陪陪我。我这一把年纪,也没几天了。能和你这样的年轻人聊聊天,或许能多活几天。”

唐平没有再推辞,爽快的答应了。

史道人命人取来了熬得喷香的黄米粥,卞氏为唐平盛了一碗。

唐平微微欠身,轻声说道:“多谢。”

卞氏一愣,差点烫了手。

她看了唐平一眼,想了想,同样语气轻柔的说道:“唐君言重了,这是妾的本分,当不得唐君谢。”

唐平看看她,没有再说话,端起粥碗,浅浅的喝了一口。

粥很香。

“你也饿了,喝点粥吧。”唐平欠身,将还剩下大半罐的粥推到卞氏面前。“我够了。”

卞氏也不推辞,盛了一碗,默默地吃着。

史道人看在眼里,嘴角轻挑,转头看向唐平,眼神戏谑。

唐平低头喝粥,恍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