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堧杂记

陆次云（云士）①

净慈寺罗汉②，其始止十八尊，吴越王梦十八巨人③，而范其像④。南宋时，僧道容增塑至五百尊，覆之以田字殿⑤，殊容异态，无一雷同。焚香者按己年齿⑥，随意数之⑦，遇愁者愁，遇喜者喜。按罗汉之异，不止一端。烟霞洞后石壁⑧，有石罗汉六尊，亦见梦于吴越王，乞完聚同气⑨。王为补刻其一十二。又愿云《现果录》载⑩：明时休宁赵贾⑪，出海病疽⑫，同舟者弃之穷岛。赵甦，匍匐至一大寺，见有异僧，问彼沙弥⑬，知为罗汉。贾向一僧求其送归，僧曰：“可入袖中。”即越海掷贾室中，飘然竟去。贾还，捐资造建初寺，画神僧之事于壁，以彰佛力⑭。又明季太仓有一巨姓，老年无子，斋十万八千僧讫⑮，有十八异僧，复来求食，家僮拒之⑯。一僧竟入堂中，以指濡唾作行书，书其几曰：“十八高人特地来，谓言斋罢莫徘徊。善根虽种无余泽⑰，连理枝头花未开⑱。”随书随成金字。家僮惊报，主人急出，僧已逝矣。巨姓顶礼诗几⑲，积诚一载，忽见“未”字转动，自下而上，竟成“半”字，遂得一女。

【注释】

①陆次云：参见卷七《纪周侍御事》注释。本篇数则故事选自陆次云《湖堧杂记》。《湖堧杂记》一卷，此书续田艺蘅《西湖志余》而作，所记杭州之事多有考辨，如庆忌塔、夹城之类。但也有小说家的风格，颇多异闻。

②净慈寺：在今浙江杭州西湖南之南屏山北麓慧日峰下。五代后周显德元年（954）吴越国建，原名慧日永明院。寺内有罗汉堂，供奉小乘佛教的最高果位，即已断烦恼、超出三界轮回而受人天供养的罗汉尊者。

③吴越王：指吴越忠懿王钱俶，初名钱弘俶。张岱《西湖梦寻》卷四记：“净慈寺，周显德元年钱王俶建，号慧日永明院，迎衢州道潜禅师居之。潜尝欲向王求金铸十八阿罗汉，未白也。王忽夜梦十八巨人随行，翊日，道潜以请，王异而许之，始作罗汉堂。”

④范：用模子浇铸。

⑤田字殿：西湖净慈寺罗汉堂中的一种罗汉排列模式与建筑模式，环楹回旋，状如田字，故俗呼“田字殿”。

⑥年齿：年纪，年龄。

⑦随意数之：任意挑一个罗汉，然后向下数数，等数到自己的岁数时便停下来，可依据遇到的这个罗汉的神态和功德占卜吉凶，预测运气。此即数罗汉的习俗，在民间较为盛行。

⑧烟霞洞：在今浙江杭州西南南高峰下。

⑨乞完聚同气：乞求修完所有的罗汉，让罗汉们聚集在一起。完聚，团聚，团圆。同气，气类相同者。这里指所有罗汉。

⑩愿云《现果录》：即戒显《现果录》。愿云，即戒显禅师，字愿云，别号晦山。俗姓王。吴伟业诗歌《赠愿云师》序记：“师名戒显，字愿云，姓王氏，少为州诸生，乱后弃儒冠入道，先大夫同学友也。”戒显住杭州灵隐寺，撰《现果录》，又名《现果随录》，今存九十一则，其事皆陈善恶之报，旨在劝恶扬善，周亮工为之撰序。今见清康熙间说铃本。

⑪休宁：隋开皇十八年（598）置，属歙州。至明、清，休宁县属徽州府，今属安徽黄山市。赵贾：《现果录》记主人公为赵朝奉，朝奉为明、清当铺管事、店铺老板的雅称，接近商贾之意，故本文称作赵贾。

⑫疽：毒疮。

⑬沙弥：梵语音译的略称。指初出家已受十戒、未受具足戒的男佛教徒。

⑭佛力：指佛法所具有的救济众生的功力。

⑮斋：舍饭给僧人吃。太仓巨姓斋僧事见褚人获《坚瓠集》秘集卷二“罗汉题诗”引《现果录》，然未见康熙间说铃本《现果录》。

⑯家僮：亦作“家童”。旧时对私家奴仆的统称。

⑰无余泽：没有遗留给后人的德泽。此处暗喻主人公没有子嗣。

⑱连理枝：两树枝条相连，常比喻恩爱的夫妻。花未开：暗寓主人公夫妇没有女儿，此处以花喻指女儿。下文“花半开”，暗喻有一女儿。

⑲顶礼诗几：双膝下跪，两手伏地，以头礼拜写着诗句的案几。

【译文】

杭州净慈寺的罗汉像，最初只有十八尊，乃是吴越王钱俶梦到了十八位巨人，便在寺院中塑造了十八尊罗汉像。南宋时，僧道容增塑到五百尊罗汉像，还在塑像外面覆盖着田字殿，五百尊罗汉容貌迥然，形态各异，全然不同。到罗汉堂中焚香的人依照个人的岁数，随意选择一尊罗汉向下数数，数完岁数后，遇到面貌愁苦的罗汉就代表愁闷，遇到外形喜乐的罗汉就象征喜悦。考察罗汉的神异，不仅仅只有这一个例子。烟霞洞后面的石壁上，原有六尊石罗汉，他们也出现于吴越王的梦中，乞求吴越王能够让罗汉们团聚在一起。吴越王便在石壁上补刻了十二尊罗汉。此外，戒显《现果录》记载：明代休宁县赵商人，航行出海时长了毒疮，同船的乘客将他抛弃在一座荒岛上。他苏醒之后，爬到了一座大的寺院里，看见有非同寻常的僧人，向沙弥询问，才得知是罗汉。他请求一位僧人把他送回去，僧人说：“你可以进入我的衣袖中。”僧人便渡过大海将赵商人扔到家中，然后飘然而去。赵商人回到家，捐献资产修造建初寺，在寺院墙壁上画上神僧的事迹，借以彰显佛教救济众生的功力。又记载：明末太仓有一豪族，年纪大了却没有子嗣，给十万八千个僧侣舍饭完毕后，有十八位不同寻常的僧侣又来索要食物，家僮予以拒绝。一位僧人竟然进入堂中，用指头蘸着唾液写行书，在案几上写道：“十八高人特地来，谓言斋罢莫徘徊。善根虽种无余泽，连理枝头花未开。”僧人一边写，案几上的字一边变成了金色字。家僮惊慌地禀报给主人，主人急忙跑出来，僧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豪族向写着诗句的案几膜拜行礼，满怀虔诚地礼拜了一年，忽然发现诗句中的“未”字发生转动，上下颠倒掉转，竟然变成了“半”字，于是生了一个女儿。

明末，净寺一僧尝昼寝①，梦伽蓝语之曰②：“有张姓新贵人至矣③，急迎之！”僧惊寤，旋往山门物色，见一书生倚松太息④。僧询之曰：“君得无张姓某名乎？”书生曰：“然！”僧急拉之曰：“新贵人盍过我？”书生急谢曰：“公勿误，我乃不取科举秀士也⑤。今八月初六日矣，诸试俱毕⑥，无计观场⑦，过此排闷，安得为新贵人耶？”僧曰：“君之为新贵人，神告之矣。未录科⑧，易事耳，吾为尔续取⑨！”书生曰：“续取须金。”僧曰：“吾为若输金。”书生曰：“吾观场无费，不如休也。”僧曰：“吾为若措费，第得科名后无相忘足矣。”书生曰：“斯何敢？”僧续名，为投卷、市参、授餐、僦寓⑩。场事毕⑪，又为卜筊于伽蓝⑫，得大吉，益喜跃。榜将发，拉书生曰：“君候发榜，当必在我舍⑬。”书生曰：“公无虑，我舍公，将安归？”于是轰饮彻夜⑭。将旦，僧先入城观揭榜⑮，果见姓名高列矣。驰归拉生赴宴⑯。至则再视，视上名虽是而籍则非，相顾错愕。生甚惭而僧甚悔，各不复顾，分道叹息而去。

【注释】

①净寺：指净慈寺。

②伽蓝：即伽蓝神。佛教寺院中的护法神。

③新贵人：指新近登科的举人。此处是在乡试举行之前预言张某即将成为举人。古代中了举人意味着踏入仕途，日后即使会试不中也有做学官、当知县的机会，故称新贵人。

④太息：大声长叹，深深地叹息。

⑤不取科举：意指不能参加乡试。秀士：秀才。

⑥诸试俱毕：指秀才参加乡试前的资格考试已经结束。明、清时期，提督学政每年要对省、府、州秀才进行资格考试，即科考、科试。凡科考一二等及三等小省前五名、大省前十名，允许参加乡试；其他考三等者和因故未参加科考的，以及有过失而罢黜的官吏、街头艺人、妓院之人、父母丧事未满三年的，均不准应试。通常在乡试之年的七月，还要在省城集中举行一次科试的补考，凡因故未能在各府参加科试的人，可乘此时来补考，通过补考后便可以参加乡试。

⑦观场：赴乡试。

⑧录科：指秀才通过提督学政举行的资格考试，即科试，准许参加更高一级的乡试。

⑨续取：即录遗。为他谋取科试补考的资格，以便他能有资格去参加乡试。

⑩投卷：将举子的文学作品择优编成长卷，投献给达官显贵或文坛名人以求得他们赏识，借以提高举子的知名度和及第概率。市参：未详。疑似参市，指抬高声名。授餐：提供饮食。僦（jiù）寓：赁屋寓居。

⑪场事：指科举考试。

⑫卜筊（jiào）：又作“卜珓”。占卜术的一种，用杯形器物，投掷于地，视其仰覆以占吉凶。筊，占卜的用具。

⑬必在我舍：一定会放弃我，肯定不在乎我。

⑭轰饮：狂饮。

⑮揭榜：张贴考试录取名单。

⑯赴宴：指参加乡试发榜次日，宴请新科举人和内外帘官的鹿鸣宴。

【译文】

明朝末年，净慈寺的一个僧人白日睡觉，梦到伽蓝神对他说：“有个姓张的新晋举子到了，快去迎接！”僧人受惊醒来，立刻前往寺院山门去寻找，只见一个书生正靠在松树上大声叹息。僧人询问他：“你莫非是张某某吗？”书生回答：“是的！”僧人急忙拉着他说：“新晋举子怎么来我寺院了？”书生匆忙辞绝说：“您莫要弄错了，我是一个不能参加乡试的秀才。今天是八月初六，各种资格考试都已经结束，我却没有办法去参加乡试，便跑到这里排遣烦闷，如何能成为新晋举子呢？”僧人说：“你能成为新晋举子，这是伽蓝神告知我的啊。你没有通过科试而获取参加乡试的资格，这事很容易，我设法帮你取得参加科试补考的资格！”书生说：“补录需要钱财。”僧人说：“我给你捐献钱财。”书生说：“我没有参加乡试的费用，不如算了吧。”僧人说：“我给你筹集费用，只要你获得科举功名后不忘了我就可以了。”书生说：“这让我如何敢接受？”僧人帮助书生补录报名，又为他投送文卷、市中誉扬、提供饮食、租赁寓所。乡试考试结束后，又帮他向伽蓝神投筊占卜，卜得大吉大利的卦象，两人更加欢喜踊跃。将要公布科榜时，僧人拉住书生说：“等你看到公布的科榜后，肯定会不在乎我了。”书生说：“您不要忧虑，我不在乎您，又能去关注什么呢？”两个人便彻夜狂饮。天将黎明，僧人先跑到城中观看官府张贴乡试录取名单，果然看见张某某名列科榜了。他急速赶回，拉着书生进城等着去参加鹿鸣宴。两人到了张贴科榜的地方再仔细观看，发现上面的名字虽然是张某某但籍贯却不是他的，两人相互看着惊愕不已。书生非常惭愧，僧人则极为悔恨，两个人再也没看对方一眼，叹息着选择不同的道路离去了。

张山来曰：此当是寺僧平时势利炎凉①，故伽蓝恶而戏之耳。

【注释】

①势利炎凉：喻人情势利，反复无常。

【译文】

张潮说：这应当是寺中的僧人平时趋炎附势、反复无常，所以伽蓝神厌恶他，故意戏弄他罢了。

高丽寺者①，高丽国王为某世子所建也②。宋神宗时③，国王尝祈嗣于佛，得一子，昼夜啼，惟闻木鱼声则暂止④。有声自空中来，或远或迩，王命寻声所自起。愈寻愈遥，渡海而南，倾耳清听，得之于武林镜湖之畔⑤。一僧端坐招提⑥，静宣贝叶⑦，击鱼按节，梵韵清扬⑧。使者敬礼僧前，请涉朝鲜以疗世子⑨。僧曰：“世子云何？”使告以故，且曰：“其臂间湛然有‘佛无灵’字，佛之所赐，而题识谓之无灵⑩，此何说欤？”僧曰：“异哉！为尔往视。”渡海见王。王出世子，僧合掌作礼⑪，世子笑而颔之。王异之，问何故。僧曰：“王之世子，吾师也。吾师曾为比丘矣⑫，其先盖舆夫也。肩舆得金，自给之外，每以余资投井底，积既久，金益多，出金建刹于湖上⑬，遂为释⑭。吾钦其德为之徒。乃师一年跛，明年盲，三年为雷击以死。吾深不平，因濡笔题‘佛无灵’字于其臂。孰意其生于此欤？”王曰：“审如是乎⑮？佛有灵矣！彼种种者，安知非夙生之孽？并报一世，而后偿其善果乎⑯？”因为建寺于其旧地，颜曰“高丽”⑰，且进金塔以表奇。因志失载，碑不存矣，余纪其略以贻主僧⑱。今寺惟无殿梁尚在⑲，人比之鲁灵光云⑳。

【注释】

①高丽寺：本名慧因寺，位于浙江杭州西湖西南岸之赤山埠附近，今称慧因高丽寺。后唐天成二年（927），吴越王钱镠始建。宋神宗时，高丽国的王子义天（大觉国师）前来杭州，在慧因寺中追随净源法师学习佛法。义天归国时，捐赠给寺院青纸金书《华严经》，并施金修建华严大阁藏塔以供奉佛经，此寺遂有慧因高丽寺之称。事见《佛祖统纪》卷十四、《释氏稽古略》卷四等。

②高丽：指王氏高丽，是朝鲜半岛古代国家之一。公元918年，王建成为高丽国王，他合并新罗、吞灭百济，实现了“三韩一统”。都城为开京（今朝鲜开城），1392年，李成桂废黜高丽恭让王自立，建立了李氏朝鲜。世子：此指高丽王的嫡子。和高丽寺有关的义天是高丽文宗王徽第四子，母为仁睿顺德王后。

③宋神宗：即赵顼。北宋英宗长子。宋治平四年（1067）即位。熙宁二年（1069）任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主持变法，以图富国强兵。元丰时，改革官制。屡遣将进攻西夏，灵州、永乐城之战皆大败，遂采守势。

④木鱼：佛教法器。相传佛家谓鱼昼夜不合目，故刻木像鱼形，用以警戒僧众应昼夜忘寐而思道。

⑤镜湖：指西湖。清郑光祖《一斑录》“西湖”条记：“镜湖广可十里，三面皆山，南与北犹无迭嶂，西则云林，天竺已在山中，虎跑、理安更在崇山峻岭之内。”

⑥招提：寺院的别称。

⑦贝叶：古代印度人用来写经的树叶，后借指佛经。

⑧梵韵：指诵读梵经之声。

⑨朝鲜：指高丽。

⑩题识：标记。

⑪合掌作礼：佛教徒合两掌于胸前行礼，表示虔诚和恭敬。

⑫比丘：梵语的译音，意译为“乞士”，指上向诸佛乞法，下从俗人乞食，是佛教出家“五众”之一。后来指已受具足戒的男性，俗称和尚。

⑬刹：梵语“刹多罗”的简称，佛教寺庙。

⑭释：指佛教徒，释迦牟尼的信徒。

⑮审：果然，真实。

⑯善果：好的果报。

⑰颜：指堂上或门楣上的匾额。

⑱主僧：寺院的住持。

⑲无殿梁：据《湖堧杂记》当作“无梁殿”。

⑳鲁灵光：鲁国的灵光殿。汉代鲁恭王建有灵光殿，屡经战乱而岿然独存。后来用“鲁殿灵光”称硕果仅存的人或事物。

【译文】

高丽寺，是高丽国王为某个嫡子修建的。宋神宗时，高丽国王曾向佛祖祈求赐子，得到了一个儿子，这孩子白天黑夜啼哭不止，只有听到木鱼的敲击声时才会暂时停止啼哭。忽然有个声音从空中传来，仿佛极为遥远，又仿佛近在耳边，高丽王命人顺着声音所传来的地方去寻找。高丽使者越是寻找，越是感觉声音的来处极其遥远，他渡过大海，来到大宋国的南方，侧着耳朵仔细听，发现声音来自杭州西湖畔。只见有一个僧人端坐寺中，平静地诵读佛经，他敲击木鱼合乎节拍，诵经的声音清亮高扬。高丽使者来到僧人面前礼拜致敬，请他前往高丽去治疗高丽国的王子。僧人说：“高丽王子是什么病症？”高丽使者告诉僧人王子啼哭不止的事情，还说：“王子的手臂上清晰地写有‘佛无灵’三个字，这是佛祖赐予的孩子，但是他身上的标记却说佛祖没有灵验，这是什么缘故呢？”僧人说：“奇怪啊！我为你去诊视一下。”僧人渡过大海，拜见高丽国王。高丽国王抱出儿子，僧人向他合掌行礼问好，而高丽王子笑着点头。高丽国王觉得很奇怪，向僧人询问这是什么缘故。僧人说：“国王的儿子，前生是我的师傅。我的师傅曾经是比丘，他出家前是个轿夫。抬轿子挣到银两，除了养活自己之外，常把剩下的钱财投到井中，过了很长时间，井中的钱财越来越多，他便取出钱财在湖边修建了一座寺庙，然后出家为僧。我钦佩他的德行而成为他的徒弟。我刚拜师一年，师傅脚跛；此后一年，师傅眼睛失明；再到第三年，师傅被雷击中而死。我心中感到极为不平，便蘸墨用笔在他胳膊上写下‘佛无灵’三个字。哪里会想到他投生到高丽国了呢？”高丽王说：“果真是这样吗？佛祖真是灵验啊！你师傅遭遇的种种事情，怎么知道不是他前生所作恶事的报应呢？已经报应了上一世，这一世就会得到好的果报了吧？”高丽国王因此在他原来居住的地方重新修建寺院，匾额题曰“高丽”，还呈送金塔以彰显这座寺院的奇异。因为寺院的历史缺少记载，原有的碑文也已经不在了，所以我简略记载这些事情，并赠送给这座寺院的住持。如今这座寺院只剩下了无梁殿，人们把它比作汉代鲁国屹立不倒的宫殿灵光殿。

张山来曰：使其徒不于臂间书“佛无灵”三字，则佛竟无灵矣。

【译文】

张潮说：假若他的徒弟没有在他手臂上书写“佛无灵”三字，世人不知道他得以转世，那么佛终究是没有灵验了。

三茅观①，踞吴山之最胜②。按《茅山志》记茅君示现③，以云气为衣服，而不辨眉目。一道士曾于观前见一幻影④，与此说符，是灵奇不独茅山矣⑤。观中张三丰曾来寄迹⑥，故于其左肖三丰像⑦，建三仙阁⑧。中坐仙，平平耳；左立仙，首戴笠，玉质亭亭⑨，扶杖欲出；右睡仙，侧卧覆衾，曲肱加枕⑩，如得五龙蛰法⑪，而呼吸有声也。其境不凡，故仙踪恒集。万历时，有凌姓医者，事仙最虔，每以针术施人⑫，而不孳孳于利者⑬。过观中，见群乞儿席地会饮⑭。候值隆冬⑮，同云欲雪⑯，丐者且袒臂裸襟，握拳射覆⑰。凌异而视之。丐者授以一脔⑱。凌曰：“吾不茹。”酌以一盏⑲。凌曰：“吾不饮。”问何故，曰：“以奉仙故。”一丐曰：“勿强之。我辈醉，宜归矣！”飘然而散。所遗在地数荷叶，鲜翠如盘，似倾露珠而新出水者。凌思：“木叶尽脱时焉得有此？丐者殆真仙，而以此贻我也？”拜而收之，珍藏什袭⑳。每行针，先以针针叶上，疗疾即愈。人拟之徐秋夫。至今其裔以针名世。

【注释】

①三茅观：位于杭州西湖东南的吴山。建于南宋高宗绍兴二十年（1150），始名宁寿观。元时遭毁，明初复建。此则三茅山诸事未见康熙二十二年（1683）宛羽斋刻本《湖堧杂记》传载，然见于光绪钱塘丁氏嘉惠堂《武林掌故丛书》本、《龙威秘书》本《湖堧杂记》“三茅观”。

②吴山：古称胥山，位于今杭州西湖东南。春秋时期，这里是吴国的南界，由紫阳、云居、金地、清平、宝莲、七宝、石佛、宝月、骆驼、峨眉等十几个山头形成西南至东北走向的弧形丘冈，总称吴山。吴山上修有三茅观，张岱《西湖梦寻》记：“三茅观，在吴山西南……宋绍兴二十年，因东京旧名，赐额曰宁寿观。元至元间毁，明洪武初重建。”

③《茅山志》：道教典籍，记录了历代在茅山修炼的诸位道教名流。元代刘大彬撰。茅君：指传说中在句容句曲山修道成仙的茅盈、茅衷、茅固兄弟。

④幻影：虚幻的景象。

⑤茅山：山名。在今江苏句容东南。原名句曲山。相传汉茅盈与弟茅衷、茅固在此山采药修道，因此得名茅山。

⑥张三丰：名全一，一名君宝，号三丰。又号张邋遢。元末明初道士，读书过目不忘，或言能日行千里。曾游武当，居宝鸡金台观，历襄、汉，踪迹不定。明英宗赐号通微显化真人。

⑦肖三丰像：雕刻或塑造而成的张三丰像。

⑧三仙阁：在三茅观内。内有三尊张三丰塑像，一立、一卧、一坐。后建筑遭到毁坏，被改建成天妃庙，庙内仍然塑有三仙像。

⑨玉质亭亭：姿态高洁美好，修长挺拔。

⑩曲肱加枕：弯着胳膊作枕头。

⑪五龙蛰法：即陈抟的华山睡功，道教内丹家的一种气功。陈抟撰《华山十二睡功总诀》，创建抟聚真气的高级卧功。据明程百二《方舆胜略》卷六记：“或云希夷之睡，乃五龙蛰法，龙所授也。”

⑫针术：中医针刺治病之术。施人：施救于人。

⑬孳孳：勤勉，努力不懈。孳，通“孜”。

⑭会饮：聚集饮酒。

⑮候：时节。

⑯同云：下雪前浓云密布，同天一色。典出《诗经·小雅·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氛氛。”朱熹《诗集传》解释说：“同云，云一色也。将雪之候如此。”

⑰射覆：古代一种猜物游戏，也往往用来占卜。《汉书·东方朔传》：“上尝使诸数家射覆，置守宫盂下，射之，皆不能中。”颜师古注：“数家，术数之家也。于覆器之下而置诸物，令暗射之，故云射覆。”射，猜度。

⑱一脔（luán）：一块肉。

⑲酌：斟酒。盏：小酒杯。

⑳什袭：重重包裹，指郑重珍藏。什，十，形容多。袭，重叠，把东西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

行针：用针疗疾。

徐秋夫：南朝宋人。名医徐熙之子。他随父习医，尤其擅长针灸，他的儿子徐道度、徐叔向皆有医名。事见《南史》卷三二。

【译文】

三茅观，踞守杭州吴山最优美的山水之地。考《茅山志》记茅神君显现化身，他用云彩雾气制成衣服，让人无法辨识出他的眉眼容貌。有一个道士曾在三茅观前见到了一个虚幻的影子，这和《茅山志》的记载相符合，看来灵异神奇不仅仅是茅山才有啊。三茅观中曾有张三丰前来借居，因此在三茅观的左边有张三丰的塑像，还建有三仙阁。阁中有张三丰的三尊神像，中间的坐像，平常无奇；左边的立像，头上戴着斗笠，仪态高洁，身材挺拔，扶着手杖，逼真地仿佛就要动起来；右边的睡像，侧身躺在铺开的衾被上，弯着胳膊作枕头，好像学得了五龙蛰法，而他的呼吸声恍惚就在耳边。三茅观所在的地方非同寻常，因此总是出现仙人活动的踪迹。明神宗万历年间，有个姓凌的医生，侍奉仙人极其虔诚，常凭借自己的针刺之术施救于人，却不汲汲于谋取利益。凌医生有一次经过三茅观，看见观中有一群乞丐席地而坐，相聚饮酒。正值隆冬时节，浓云密布，大雪将至，乞丐们还袒露着手臂、敞开衣襟，握住拳头猜物嬉戏。凌医生感到很奇怪，便凑近察看。有个乞丐递给他一块肉。凌医生说：“我不吃肉。”那个乞丐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凌医生说：“我不饮酒。”那个乞丐询问他不吃肉、不喝酒的原因，凌医生说：“因为虔诚侍奉仙人的缘故。”又有一个乞丐说：“不要勉强他。我们喝醉了，应该回去了！”那群乞丐便飘然散去。他们在地上留下了几片荷叶，荷叶鲜嫩翠绿如同玉盘，仿佛含着露珠、刚刚出水的样子。凌医生寻思：“恰是草木之叶完全凋落的时候，哪里能够得到这新鲜的荷叶呢？或许乞丐是真正的仙人，想把这些荷叶赠送给我吗？”凌医生行礼拜谢后，拿起荷叶，十分珍重地收藏好。此后，他每次用针治病时，先把针扎在荷叶上，再用针治病时便能很快治愈病人。人们将他比作古代擅长针灸的名医徐秋夫。至今，凌医生的后人还以针术扬名于世。

一亩田，在武林门内。有谁庵者①，僧静然主之。静然晨夕焚修②，诵经不怠。于顺治戊子元旦③，方宣梵呗④，有鼠窥于梁。嗣后每叩鱼声，其鼠即至；渐乃由梁及户，由户及几。僧呼：“鼠子，尔来听经耶？”鼠即点首，蹲伏金经之右⑤，经止，乃徐徐去。率以为常，如是逾年。一日者，复来听经。经毕，向僧如作礼状，礼毕，寂然不动。僧抚之曰：“尔圆寂耶⑥？”已涅槃矣。越数日，体坚如石，有栴檀香⑦。僧为制一小龛⑧，塔而瘗之⑨，如浮屠礼。

【注释】

①谁庵：在杭州城安国坊，据《（康熙）仁和县志》卷二三记吉祥寺“即今谁庵，在安国坊。宋乾德三年，睦州刺史薛温舍地为寺，立今额。治平二年改曰广福。高宗南渡复名吉祥，后废久。明万历间，僧静然即其旧址重建，更名谁庵”。

②焚修：焚香修行。

③顺治戊子：清顺治五年（1648）。

④梵呗（bài）：指以曲调诵读佛经，赞咏、歌颂佛德。

⑤金经：指佛经。

⑥圆寂：佛教语。梵语的意译，音译作“般涅槃”“涅槃”。指诸德圆满、诸恶寂灭，以此为佛教修行理想的最终目的。故后称僧尼死为圆寂。

⑦栴（zhān）檀：即檀香。

⑧龛（kān）：供奉佛像、神位等的小阁子。

⑨塔而瘗之：即塔葬。僧侣去世后，修建砖塔，将遗体火化后埋葬在砖塔里，或把骨灰盒或部分尸骸放在被称为“灵塔”的“塔瓶”内。

【译文】

一亩田，在杭州城武林门内。这里有座谁庵，由僧静然主掌庵内事务。静然早晚焚香修行，诵读经文从不懈怠。清顺治五年正月初一，静然正诵读佛经时，发现有只老鼠在房梁上窥伺。此后，静然每次敲响木鱼，那只老鼠就会过来；它渐渐从房梁来到门户，又由门户来到放经的案几。僧人对它说：“老鼠，你来听我诵经吗？”老鼠便点头称是，它蹲在佛经的右边，等诵经结束，便缓缓离去。从此老鼠听经成为常事，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老鼠又来听僧人诵经。诵经结束后，老鼠向僧人做出了行礼的样子，行礼结束后，便蹲在地上安静不动。僧人轻抚着老鼠说：“你死了吗？”原来老鼠已经死了。过了几天，老鼠的遗骸如石头般坚硬，还散发出檀香的香味。僧人给它制作了一个小龛，并修建一座小塔将它安葬其中，依照佛家的丧礼仪式。

张山来曰：余亦曾于讲院听经①，竟不解所谓。而妇人女子，见其作点首会意状，殊不可解。然异类往往能之，则妇人女子听经会意，又不足奇矣。

【注释】

①讲院：讲经的寺院。

【译文】

张潮说：我也曾经在寺院中聆听僧人诵经，竟然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听经的老妇少女，常看见她们做出点头领悟的样子，这实在是让我难以理解。然而动物常能听明白僧人的诵经，那么老妇少女聆听诵经时能有所领悟，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吴山之最胜者①，曰紫阳山。径曲奥②，石玲珑，洞幽③，水潺湲④，岩秀刻⑤，故米芾书其石曰“吴山第一峰”⑥。仙境也，真仙出焉。宋嘉定间⑦，有丁野鹤者全真其处⑧。山麓有善姓，恒斋丁。一日丁受斋，不即去。忽有无赖子数辈⑨，掖一垂毙乞儿，投其家，众急走。无何，乞儿毙矣。善姓遑急，丁曰：“无恐，盍闭我于静室⑩，闻弹指声，方出。”俄而，无赖之众复轰然集矣，声以毙命，裂眦攘臂。正欲劫其资，而毙者倏然自地起，趋出户。众呼之不应，拉之不止，追之不可及也。归于无赖之家，复告毙。众错愕，急散去。而丁弹指出室中，谢善姓，不复至矣。人由是知丁之奇。未几，召其妻王守素，付偈与别曰⑪：“懒散六十年，妙用无人识。顺逆两俱忘⑫，虚空镇长寂⑬。”抱膝而逝。守素遂漆其尸⑭，遗蜕尚在⑮，不异生平。其妻后亦证道云⑯。

【注释】

①吴山之最胜者：此则吴山丁野鹤事未见康熙二十二年宛羽斋刻本《湖堧杂记》传载，然见于光绪钱塘丁氏嘉惠堂《武林掌故丛书》本、《龙威秘书》本《湖堧杂记》“丁仙亭”。

②曲奥：曲折幽深。

③幽（qù）：同“幽阒”，幽静寂然。

④潺湲：水流动的样子。

⑤秀刻：形容山峰秀丽陡峭。

⑥米芾：北宋书画家。初名黻，字元章，号襄阳漫士、海岳外史等，祖籍太原（今山西太原），定居润州（今江苏镇江）。举止怪异，人称“米颠”。书法用笔爽劲豪迈，善画山水。

⑦嘉定：南宋宁宗赵扩年号（1208—1224）。

⑧丁野鹤：元杭州路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弃俗为道士，拜徐洞阳为师，居住在吴山紫阳庵。一日召妻子王守素入山，交给她自己写的四句诗，然后抱一膝坐逝，终年六十三。事见《（成化）杭州府志》卷四八“紫阳庵”。全真：此指出家为道士。

⑨无赖子：刁顽耍奸、为非作歹的人。

⑩静室：清静的屋子。

⑪偈：类似佛家偈颂的诗作。

⑫顺逆：人生的顺坦与艰难。

⑬虚空：天空，空中。暗指遨游天宇，升仙而去。

⑭漆其尸：以漆涂尸。是出家人保存尸体的方法之一。

⑮遗蜕：僧、道认为死亡是人遗其形骸而化去，故称其尸体为“遗蜕”。

⑯证道：悟道，领悟宗教的义理。

【译文】

杭州吴山群山中最美的地方，是紫阳山。小径曲折幽深，山石玲珑精巧，洞穴清幽寂静，泉水潺潺流动，岩壑秀丽陡峭，所以米芾曾在山石上题写“吴山第一峰”。这里是神仙的居所，仙人常出没于此。南宋嘉定年间，丁野鹤在紫阳山出家为道士。紫阳山脚下有户良善百姓，一直供饭给丁野鹤。有一天，丁野鹤在这户人家接受斋饭后，没有立刻离开。忽然有几个无赖恶棍，扶着一个快要咽气的乞丐，将他扔到良善人家，然后迅速逃走。没过一会儿，乞丐就死了。这家人惊慌焦急，丁野鹤说：“不用担心，何不将我关到一间静室，你听到我的弹指声后，再放我出来。”不久，众无赖再次嘈杂地聚集到这家，声称这家致人丧命，他们眼睛圆瞪几乎眼眶要裂开，捋起衣袖，十分激愤。正打算抢劫这家钱财时，那个已死的乞丐猛然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出门外。众无赖呼喊乞丐，乞丐也不回应；用手拉乞丐，乞丐也不停止脚步；追赶乞丐，却没办法追上。那乞丐跑到无赖家，再次倒地死去。众无赖惊慌失措，急忙跑开。丁野鹤在静室中弹指，便被放了出来，他向这家人道谢，此后再没有来过这里。人们自此才知道丁野鹤的神奇。不久，丁野鹤叫来他的妻子王守素，赠给她一首诗道别，诗云：“懒散六十年，妙用无人识。顺逆两俱忘，虚空镇长寂。”他便抱着膝盖辞世了。王守素便将他的尸体涂上漆加以保存，丁野鹤的遗骸至今尚存，看上去和活着时没有什么差别。丁野鹤的妻子后来也领悟了道法。

张山来曰：此日假人命最多，安得丁仙遍满人间也？

【译文】

张潮说：现在虚假的人命案子非常多，如何能得到丁野鹤这样的仙人去游遍人间来惩治造假者呢？

崇祯末年①，有江右客，寓珠宝巷。携一朱盒，中藏碧草一本②，上有生就小龙，其大如指，长逾三寸，光似淡金，鳞角爪牙，无一不备，循枝盘绕，气色如新。博物者不知其所从出③。时潞王播越在浙④，售其府中。按潞王名敬一⑤，精通释典，名潞佛子⑥。工书善画，尤精于兰，至今有石刻留虎跑寺⑦。制为“潞琴”，前委两角⑧，材最精良。其府中颇蓄异物：有沸水石⑨；有竹节盆，其大如轮；有纯阳像⑩，乃仙笔也，风右则须飘而左，风左则须飘而右；有舍利一颗⑪，晦夜放光，视其燥湿，可占晴雨；有四面观音一尊，得之大鳖腹中者，王之绣佛长斋⑫，从剖鳖得佛像始。而后陵谷变迁⑬，不知其乌有矣。

【注释】

①崇祯末年：此则崇祯末年珠宝巷江右客事未见康熙二十二年宛羽斋刻本《湖堧杂记》传载，然见于光绪钱塘丁氏嘉惠堂《武林掌故丛书》本、《龙威秘书》本《湖堧杂记》“珠宝巷”。

②本：草木的根或靠根的茎干。

③博物：通晓众物。

④潞王：明朝的藩王潞王。此处指潞王朱常淓，字敬一，潞简王朱翊镠之子，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袭封潞王。明亡之年逃难到杭州，在南明弘光帝被清兵俘虏后自称监国，后来开城降清，清顺治三年（1646）被斩杀于燕京。事略见《小腆纪传》卷九《潞王常淓》。播越：流亡，流离失所。

⑤名：此指字。清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十七《潞藩新刻述古书法纂》注：“是书为明潞王朱常淓撰，常淓字敬一，穆宗之后。”

⑥佛子：称慈善的人。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一：“本朝定两浙，潞王首先投诚，救免一城生灵，杭人德之，呼为潞佛子。”

⑦石刻：指石头刻的兰花。潞王善画兰花，据清叶廷琯《明潞王画兰石刻拓本》序记：“虎丘云岩寺、西湖虎跑寺皆有石刻。虎丘本款题‘庚辰秋仲，写于万卷书斋’，后署‘敬一’二字。起首长印曰‘潞王敬一主人中和父宝’。西湖本亦题庚辰年作，惟多诗二十字。”虎跑寺：即虎跑定慧寺，位于杭州西南大慈山。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寰中禅师结庵于此。唐宪宗赐号曰广福院。唐宣宗大中八年（854）改称大慈寺，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加‘定慧’二字。历代屡毁屡建，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山西僧永果重修寺院，后来皆以寺内虎跑泉而称作虎跑寺。

⑧前委两角：琴的前端有两个弯曲的木角。委，弯曲。俞樾《茶香室丛钞》卷二二：“国朝张道临《安旬制记》云潞王好鼓琴，其所制前委两角，材特精良。崇祯年愍帝尝出宫中古琴赐之，后流落人间，并称潞琴。”

⑨沸水石：据清卢秉钧《红杏山房闻见随笔》卷二十所略引，“沸水石”后有“贮水中，水自沸”。

⑩纯阳：指吕岩，字洞宾，道号纯阳子，道教全真派祖师。俗传为八仙之一。相传唐懿宗咸通中，登进士第。后游京师，遇钟离权，授以丹诀。喜戴华阳巾，衣黄白襕衫，系大皂绦。后移居终南山修道，成为道教全真北五祖之一。

⑪舍利：原指释迦牟尼佛遗体火化后结成的坚硬珠状物。后泛指佛教徒火化后的遗骸。

⑫长斋：长期素食。

⑬陵谷变迁：比喻自然界或世事巨变。这里指明室沦亡，江山易鼎。

【译文】

明崇祯末年，有个江西人，客居在杭州的珠宝巷。他携带着一个朱红色盒子，盒中藏着一根绿草茎干，上面生长着一条小龙，大小如同手指，长度超过三寸，发出淡金色光芒，龙的鳞角爪牙等特征全部具备，绿草枝干盘绕回旋，姿态颜色好似鲜活。通晓万物的人也不知道这根绿草的来历。当时，潞王朱常淓逃亡到浙江一带，江西人便将它卖给了潞王府。我考索潞王字敬一，精通佛教经典，人称潞佛子。潞王通书法、精绘画，尤其擅长画兰花，至今还有刻在石头上的兰花留在杭州虎跑寺。他制作了“潞琴”，琴的前端有两个弯曲的角，材质极为精良。潞王府中储藏了很多奇珍异宝：有沸水石；有竹节盆，大如车轮；有吕洞宾像，如同仙家手笔，风从右边吹来吕洞宾的胡须便飘向左边，风从左边吹来吕洞宾的胡须便飘向右边；有一颗舍利，能在暗夜中散发光芒，观察舍利的干燥与湿润，能推断天气是晴是雨；有一尊四面观音，得自大鳖的腹中，潞王在佛像前吃斋修行，就是从大鳖腹中剖出佛像开始的。此后，社会动乱，江山易鼎，不知道那些奇物都到了哪里。

藩司治前有百狮池①，甚深广。顺治八年季冬②，群儿绕栏嬉戏，忽见赤蟹浮于池上。共讶严寒焉得有此？遂钩取之。有囊吞钩而起，举之甚重，视之，一肢解人也。急报藩伯③，藩伯陈姓，曰：“蟹具八足，此间岂有行八之人，与名八之地乎？”一卒曰：“去司不远，八足子巷中有丁八。”藩伯曰：“速捕之！”至则遁矣。廉得巷中有皮匠妇④，与丁八有私，而匠复数日不见，邻人疑而举之。捕匠妇，一讯而伏：诚与丁八成谋，以皮刀磔匠而沉之池⑤，将偕奔而未迨也。狱成⑥，究不得八。藩伯旋开府粤西⑦，偶至一山寺，寺僧具迎。随开府者一童子，忽执一僧曰：“杀人丁八在是矣！”僧失色。开府曰：“若安识之？”童子曰：“余邻也，虽变服而貌不可变。”童子盖浙人，而挈之以适粤者也。既得八，械送之浙⑧，同伏法⑨。穷凶冤债⑩，虽髡发万里之外⑪，其能避乎？

【注释】

①藩司治：指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布政使办公的地方。据《（民国）杭州府志》卷二十记浙江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在杭州清河坊内。布政使司大门前有百狮池，西通西湖，池周围有九十只石狮，池正中修有石桥。此则藩司治前百狮池事未见康熙二十二年宛羽斋刻本《湖堧杂记》传载，然见于光绪钱塘丁氏嘉惠堂《武林掌故丛书》本、《龙威秘书》本《湖堧杂记》“百狮池”。

②季冬：冬季的最后一个月，农历十二月。

③藩伯：明、清时指布政使。按《（雍正）浙江通志》卷一二一记辽东人陈维新在清顺治五年（1648）任浙江布政使，应即文中的藩伯。又《东华录·顺治九》记顺治四年（1647）冬十月“甲申，以陈维新为浙江左布政使”，十月授命，约在翌年初上任。陈维新，号灿宇，辽东人，其事略见《（乾隆）盛京通志》卷三四。

④廉：通“”，考察，查访。

⑤磔（zhé）：分裂人的肢体。

⑥狱：罪案，官司。

⑦开府粤西：在广西担任巡抚，成立府署。开府，清代指出任外省的督抚。粤西，指广西，因位于古百越（粤）地西部而得名。

⑧械送：加刑具押送。

⑨伏法：依法处以死刑。

⑩穷凶：极端凶恶。

⑪髡发：指剃发为僧。

【译文】

浙江布政使司衙门前有个百狮池，池子深邃广阔。清顺治八年十二月，一群小孩绕着水池栏杆嬉戏玩乐，忽然看见有红色螃蟹浮出水面。小孩们都惊讶严寒天气怎么会有螃蟹呢？于是用钩子钓取螃蟹。钩子钓起了一个布囊，向上拉的时候非常重，拉上来一看，是一具被肢解的尸骸。小孩们赶紧禀报给布政使，布政使姓陈，说：“螃蟹有八条腿，这里难道有排行第八的人，以及名叫八的地方吗？”一个衙役说：“距离布政使司不远的地方，八足子巷中有个人叫丁八。”布政使说：“火速抓捕他！”衙役到的时候，丁八已经逃跑了。衙役们查得八足子巷中有个皮匠的妻子，和丁八私通，而皮匠已经失踪多日了，邻居们得知官府抓捕丁八，心生怀疑便检举了此事。衙役抓捕了皮匠妻子，经陈布政使审讯后认罪：她的确与丁八谋杀皮匠，用皮匠的刀具肢解了皮匠尸体并将碎尸沉到百狮池中，两人打算一起私奔但还没来得及。案情审明，却未能追查到丁八的下落。陈布政使很快调任广西巡抚，他偶然来到一座山寺，寺中的僧人全都出来迎接他。跟随陈巡抚的一个童仆，忽然拉住一个僧人大喊：“杀人犯丁八在这里啊！”僧人脸色大变。陈巡抚问童子：“你怎么认识丁八？”童仆回答：“我是丁八的邻居，即使丁八换装易服，他的容貌也不可能改变。”童仆是浙江人，跟随陈巡抚到广西赴任。陈巡抚抓捕到丁八后，便给他戴上刑具押送到浙江，让他和皮匠妻子一起依法被处死。极端凶恶的杀人罪孽，即使跑到万里外剃发出家，难道能逃避惩罚吗？

武林山之最高者①，独推五云②。惟高斯寒，故宋时山僧，每在腊前进雪。崇祯癸未③，时当重九，有数书生约登此山，以作龙山之会④。贾勇而上⑤，休息庙中，为时正早。庙祀五通之神⑥。一生戏拈神筄卜曰⑦：“我辈今日得入城否？”筄语答以“不能”。书生睨视阶晷⑧，大笑曰：“何神之有灵？刻尚未午⑨，而云我辈不得归家耶？”随步下⑩，至一溪头，见双鲫游泳，迥异凡鱼，书生共下捕之。或远或近，或潜或跃，或入手中，泼剌又去⑪。书生以必得为期，脱衣作网，濡手沾足，良久得之。贯以柳枝，携出山麓，至南屏酒家⑫，而月上东山，禁门扃钥矣⑬。因命童子烹鱼取醉，遣此良夜。童子谓：“鱼游釜中，久之不熟。”命童子添薪益火，而其游如故，又加踊跃，有碎釜声。书生急往视之，俨然鱼也，取出乃木筄耳。因共惊悔。翌日归筄庙中，以牲醴祷神而去⑭。

【注释】

①武林山：即今浙江杭州西灵隐、天竺诸山的总称。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五“武林山”记“又名灵隐山，又曰灵苑山，又曰仙居山，有五峰”。此则故事又见《坚瓠集》秘集卷一引《北墅手述》；又清景星杓《山斋客谭》卷六“钵盂潭五通神”条所记五通祠木筊化鱼事与此则相似，其时记为清康熙中。

②五云：五云山，是杭州西群山中的一座山峰。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二四记：“五云山，去城南二十里，高数百丈，周十五里。五峰森列，驾轶云霞，盘曲而上，凡七十二湾。俯视南北两峰若双锥，朋立长江，带绕西湖，鉴开帆樯，扰扰烟雾间，若鸥凫出没。”

③崇祯癸未：明崇祯十六年（1643）。

④龙山之会：龙山会，指重阳登高聚会。典出《晋书·孟嘉传》，桓温曾在九月九日大聚僚佐于龙山。

⑤贾勇：鼓足勇气。贾，卖，指自己尚有余勇，可以出卖。

⑥五通之神：旧时江南民间供奉的邪神。传说为兄弟五人。其别称甚多，有“五通”“五圣”“五显灵公”“五郎神”等。《西湖游览志》卷二六：“杭人最信五通神，亦曰五圣，姓氏源委俱无可考。但传其神好矮屋，高广不逾三四尺，而五神共处之，或配以五妇。凡委巷若空园及大树下多建祀之，而西泠桥尤盛。”

⑦筄（yào）：用同“珓”。占卜用具。

⑧晷：按照日影测定时刻的仪器。

⑨刻：日晷上的计时刻度，泛指时间。午：午时，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

⑩随步：信步。

⑪泼剌：象声词。

⑫南屏：山名。为西湖胜景之一。

⑬禁门扃（jiōng）钥：指杭州城门已经关闭。扃钥，关闭，锁闭。

⑭牲醴：指祭祀用的牺牲和甜酒。

【译文】

杭州武林群山最高的山峰，独推五云山。只有五云山最为高耸寒冷，因此宋代的五云山僧人，每年都在腊月前向朝廷供奉山上的白雪。明崇祯十六年，正值九月九日，有数位书生相约攀登五云山，来举办登高宴会。大家鼓足勇气向上攀登，在山上的神庙中休息，这时时间还早。这座庙祭祀五通神。有一个书生开玩笑地拿起庙中的木筄占卜问询：“我们今天能进城回家吗？”木筄呈现的卦象是“不能”。书生斜视阶前的日晷，大笑说：“神有什么灵验的？时间还没有到午时，为何说我们今天没法回家呀？”众人信步下山，到了一条小溪边，看见水中有两条鲫鱼在游动，它们和普通的鱼差别很大，书生们都下水捕捉。鲫鱼时而遥远时而凑近，时而潜水时而跳跃，有时到了手中，泼剌一下又逃脱了。书生们期盼着一定捉到鱼儿，就脱下衣服结成鱼网，手脚都被水沾湿，过了很久才捕获鱼儿。书生们用柳枝将鱼穿了起来，带着鱼儿来到山脚，前往西湖南屏山的酒家，此时月亮已经爬上东山，城门也已经关闭。因此，众书生便让童仆烹饪鱼儿，买酒图醉，消遣这美好的夜晚。过了会儿，童仆回禀说：“鱼在锅中游动，煮了很久都没熟。”书生们便让童仆添加柴薪增加火势，但鱼儿依然像刚才一样游动，还跳跃起来，并传来锅碎的声音。众书生急忙去查看，看着好似是鱼，从碎锅中取出时发现鱼儿居然是木筄。众书生都惊讶悔恨。第二天，他们将木筄送回到五云山的庙中，用牺牲和甜酒祭祀五通神以祈祷，然后离开了。

超山在皋亭山北①，山不深而穴虎。顺治十八年冬月，有僧闻虎啸，欲拽杖往伏之②，竟为所噬③。其徒延虎师捕虎。师江右人，捕虎有年矣。初造阱，即知当获七虎。每获一虎，乡人赠之以金。其法以羊置阱中，鸣以相诱，煮青螺斗许，遍撒山隅。虎至，伥鬼导之④。伥见螺，贪剔螺肉，忘为虎护。虎遂孤行，即误入阱，虎师遂束之以归。盖僧之徒，隔山遥望，所见如此。越月，师云：“今日当获第七虎矣！”乡人益以金为赠。师怀金纵步往视⑤。虎在阱中大吼一声，猛如霹雳。忽阱外二伏虎，自草中起，各衔师一足，中裂其体而去。夫擒虎乃祛害也，虎宜不能与师仇。而卒为之害者，意者有祛害之心⑥，而因之以为利欤？吁嗟！虎师知虎之死于阱中，不知己亦殉于阱外也！

【注释】

①超山：在今浙江杭州北，是临平与塘栖间最高的山。皋亭山：在今浙江杭州。高百余丈，出云则雨。山上有华严寺、崇善灵慧王祠。历代为防守杭州的要隘。此则超山虎事未见康熙二十二年宛羽斋刻本《湖堧杂记》传载，然见于光绪钱塘丁氏嘉惠堂《武林掌故丛书》本、《龙威秘书》本《湖堧杂记》“超山”。

②杖：僧人外出游行或日常居住时，常会携带锡杖，以驱遣蛇虫，保卫自己，也是僧人身份的标志。

③噬：咬，吞。

④伥鬼：旧时迷信传说，谓人死于虎，其鬼魂受虎役使者为“伥鬼”。

⑤纵步：漫步。

⑥意者：表示测度，大概，或许，恐怕。

【译文】

超山位于皋亭山的北边，山不深邃，但山洞中藏有老虎。清顺治十八年冬天，有个僧人听到虎啸声，想带着锡杖去降伏老虎，竟然被老虎给吃掉了。僧人的徒弟请擅长捕捉老虎的人来捕虎。捕虎人是江西人，捕捉老虎已经多年了。他起初挖陷阱时，便知道应当能捕获七只老虎。每当捕获到一只老虎，当地人便酬赠钱财。他的捕虎方法是把羊放到陷阱中，让羊叫来诱惑老虎，还煮了一斗多的青螺，撒满山中的角落。老虎来的时候，前面有伥鬼引导。伥鬼见到青螺，贪婪地挖出青螺肉来吃，忘记护卫老虎。老虎就独自行走，不慎落到陷阱中，捕虎人便捆绑住老虎，把它带了回来。这是僧人的徒弟隔着超山远远眺望，所看到的大致情形。过了一个来月，捕虎人说：“今天应当捕获第七只老虎了！”当地人拿出更多的钱财作为馈赠。捕虎人怀揣钱财漫步去察看陷阱。老虎在陷阱中大声吼叫，如同霹雳般威猛震耳。忽然，从陷阱外的草丛中跳出两只潜藏的老虎，每只老虎咬住捕虎人一只脚，从中间撕开捕虎人的身体，然后离去。擒捕老虎是为民除害，老虎也应该不能对捕虎人产生仇恨。但捕虎人最终被老虎所杀害，恐怕是因为他虽然有为民除害的心思，却想着通过捕虎来谋取利益吧？哎呀！捕虎人知道老虎会死在陷阱中，却不知道自己也会陪着老虎死在陷阱之外吧！

张山来曰：人为虎所食，其鬼为伥，理应仇虎；乃不惟不仇之而已，而反为之用，何耶？吾乡素多虎，猎师亦必以饵诱伥，然未闻其为虎所害也。

【译文】

张潮说：人被老虎吃掉后，他的鬼魂变成了伥，按理来说他应当仇恨老虎；可他不仅不仇恨老虎，还反而为老虎所驱使，这是为什么呢？我故乡向来有很多老虎，猎人也必会用饵食诱惑伥鬼，但未曾听说猎人被老虎杀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