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鬼伶(一)
叶落知秋,天气转凉。这昔日商贸往来极为繁荣、人潮络绎不绝的京城,如今竟呈现出萧瑟、衰败的迹象。市井大道旁再也听不到商贩不绝于耳的呦喝叫卖,见不到神闲气定的、身穿锦衣绮服的达官显贵,连路边的旅馆和酒家也相继关门。连京城都是这幅景象,京城之外的地方自然也就不言而喻。路边黄口小儿虽不懂得什么国家兴亡、朝代更迭状类者,但经过长时间的耳濡目染,倒也开始在街头巷尾纷纷传唱着“楚兴秦亡”诸如此类的童谣。于是乎,一道圣旨传出,民间禁谈国事,违者斩首示众。
一家开在京都内的,数条重要商道交汇处旁的,日渐式微的茶馆内,只听见两位商贾的窃窃私语,再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这间茶馆的内设与别家开的别无二致,没什么特色。店掌柜向来不给人好脸色,热情招徕顾客的行为是极少见到的,为人冷漠而势利,见了穿着讲究、看着来头不小的人物时,倒像狗一样蹿着跳着迎上去。现如今乱世将至,京城内稍有权势或消息较为灵通的人,或出逃远走,或闭门不出。这种状况下,茶馆的来客便尽是些农夫、小商贩和乞丐之类的不入流之辈。又因为政令的缘故,这位“明哲保身”的掌柜见了来客,只是点点头使眼色,给客人指明座位,上茶。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不与顾客发生任何交谈。事毕,迅速地退回到茶馆门口,注视着在座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生怕出了什么乱子。那两位衣着华贵的商贾进门前,诸客或低头饮茶,或失神凝望,或唉声叹气。待二位入座半晌,低声论事之际,诸客安分者甚少,或假装低头啜饮,时不时瞥视二人;或与同行者眼神交流,虽并未与二人注视,但听得异常认真、详细。掌柜神情严肃,凝视着较为高且瘦的那位商人,颇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意味。
“此事,您尚且有所耳闻?我听到的消息尽是捕风捉影。”
“旁人鲜有能知晓者,知之者亦不能了解全貌。”
“此事涉及国事,声音还是放低些为妙。”
高者长太息。“说是涉及国事,倒也无足轻重,只怕有心之人听见。”
与之对话的,是一位身材中等,体型较胖的商人,听闻后环视了周围一圈,收住他那忍俊不禁的笑容,朝掌柜招了招手。
掌柜的见胖者掏出白花花的银子,喜笑颜开地双手接过,识趣地跑到门外去了。
“在座的都是些平民百姓。您大可放心。”
“官府手段层出不穷,况且细作混迹在百姓之中打探民情的事屡见不鲜,恕我…”
胖者啧了一声,面露不快之色。
“虽与我并没有太大关联,但我认得那位榜首。我便是靠着与他的关系得以平步青云,弃官从商,有了这般气象。唉,可惜,如今却……不过您要记住,这番对话一旦传出,于我而言影响不大,我担心的反倒是你。”
高者那冷冰冰的眼神使他打了个寒颤。
“且说无妨。”胖者心一横,倒像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不择手段。
“那位榜首,兰陵张生,你可识得?”
胖者点点头。眼睛不眨一下地与高者对视。
“数年前,张生金榜题名,位列榜首。自此功成名就,可谓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一时风光,何等快意。‘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描写的就是他科举中第的场景。他受当朝宰相接见,那位宰相委之以重任,他随即受旨前往我的家乡担任鄱阳令。”高者啜饮一口茶,感慨万分,欲语已忘言。
“依照张生的才能,仕途必定会一帆风顺。试问他如今在哪里高就?”
高者只是点了一下头,顺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此后经一年及数月,张生与一民间女子成婚,大摆宴席。我时为张生同僚,便被邀为座上之宾。”
“这些事我都略有听闻。”
“赴宴诸事,已随逝者如斯,难再回顾。然而那张生的娘子,却令我久久不能忘记。”
胖者扑哧一笑。一旁的听者中也有应和起哄、唏嘘不已的。紧张严肃的气氛瞬间快活起来,随之而来的是窃窃私语,最后演变成了一场喧哗。
高者没有理会。“那位小娘子,唤作萤伶。容貌被遮挡在盖头下未得见,但身形娇弱,肤白如凝脂,指若削葱根,足若柔荑,想必定是倾世之姿,这点不会错。原本我尚有机会一窥真容,可却发生了那样的事。”
“您说下去。”胖者眨巴着双眼,将右侧的耳朵靠近高者的嘴。
“在洞房花烛夜之后的第三日,张生的父亲见张生久进不出,一时纳闷这夫妻行房事竟持续如此之久。”
胖者嘴角痉挛,听者则哄堂大笑。唯有高者带着郁悒的神情死死盯着忍俊不禁的胖者。
“他敲门许久未开,用尽浑身解数蹬开房门,床上只见张生的……白骨半具。”说到最后,高者压低嗓子,用只有胖者能听清的声音。
“半具?”胖者泄了气,原本那种巴结、趋奉的眼神也转变成了轻蔑。“我怎么听闻张生在京内做官,您莫非在戏耍我不成。我的来意您应该再清楚不过。”
二人面面相觑。
“那具白骨的整个下半身不知为何消失不见,小娘子也不知其踪,任凭夫家那边人怎么找都无济于事。”
“您亲眼所见?张生成了所谓半具白骨?”
“道听途说罢了,我那时赴完婚宴便右迁别处,直至今年才听乡里父老提及。这么个离奇的故事我姑且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张生,这也是事实。”
“子不语……罢了。容我另寻他处。”胖者浑身不自在,起身便走。
“您这次见我,莫非是为了……”
“您要是早些向我说明张生死了,我也不会和你周旋到现在!那么就告辞了!”胖者气呼呼的大叫,吐了口唾沫星子,大步流星地走出茶馆。一出门,掌柜便笑盈盈地上前去送客。想起刚才遭受的那些屈辱,那胖者随即朝掌柜脸上甩了两耳光,扬长而去。
只留下那黯然失色的高者,众目睽睽之下哑口无言。他凝固了似的定住了许久,回过神来,碗中茶已凉透。他抿了最后一口,也起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