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不要数据不要数据不要数据不要数据不要数据不要数据不要数据不要数据不要数据不要数据
我疯狂的让这些重复的字落下,他们看起来就好像狰狞的嘶吼着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到底是谁在痛,到底是哪里在痛,到底到底到底到底,到底是怎么了呀。
绿妮,我有一个朋友,她去看了心理咨询,回来大哭了一场,她说哭完好了很多,建议我去试试。我也想哭,可是眼泪一直流不下来,我的泪腺被堵住了,整座城市都飘荡潮湿发霉的气味,看不见的水汽在房间里横冲直撞,洇进被腻子粉涂抹的灰白色墙体里。眼泪在所有地方乱流,除了我的眼睛。
绿妮,有个朋友来问我关于未来的打算,她想让学位更进一级,我告诉她读研经济压力对我来说太大了,她说没关系,国家一个月好像会发六百;她说可以跟着导师做项目,一般会有点钱;她说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可以去做兼职。可是绿妮,不够,我的时间不够,我告诉她我每天都在恐惧,可能情况没有这么严重但是我一直在紧张,西蒙在我离家之前已经把他所有卡的密码都告诉了我,我说还早的很呢告诉我这个做什么,他说不一定了万一哪天走在路上就没了。绿妮,绿妮,我们都耽误不起了。她说我可以去看一下考公的数据,突然我就好痛恨数据这个词,它每一个墨点每一笔转折都是冷冰冰的,读起来也是坚硬冰冷的,数据到底代表了什么,它把很多生命很多心血都凝缩成两个音节,数据数据数据,我不要被数据控制呀,它简直要把我绑起来了。绿妮,我不要数据,我要大家都健康都活下去。
有一天晚上我们快速交换手信,那张廉价的黄纸上你写下,树在窗旁站着,黑暗里像立着块墓碑。
你不知道这些事,现在我要告诉你。
人老了之后会耳聋听不清话,这是一种上天的恩赐,两道看不见的透明屏障坚硬的立在耳蜗处,隔绝了一些苍耳般粘人的刺痒的音节。塞莉臃肿的身子躺在床上,裹了多层衣服,黑暗里看不清的地方摩挲她打着黑结的无名指,塞西坐在不远的沙发上,沙发凹陷进一个黑影。
“你现在傻的很,快要死了。”
接着他站起,带着一身醉醺醺的酒气回卧室接通了电话大声寒暄,略带滑稽的,留下了沙发上几条褶皱的阴影。塞莉没有接任何话,依旧抚摸她的手指,就像这句话被沙发旁的绿植阻断后吸收了,那盆植物吸取养分长得那样高大,苍翠的叶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而塞莉的耳朵有没有糟糕到如此地步呢。
耳聋可以阻挡死亡或爱吗。
那是假期,我期盼了很久的假期,塞莉的腰突然有一天开始疼痛,她以一种软弱的倔强强调着不去医院。十几年前我可能刚出生不久,在某个大雪封路的冬天茱莉亚被白雪的纯净所欺骗,她在雪地上滑了一跤,之后无法动弹,被家人抬回去躺着,因为在乡下交通不便,山路起伏弯折像许多人的人生,雪落在路上,人行走艰难。茱莉亚被家人抬到推车上,一路推去了乡镇医院,没人记得那条路走了多长时间,然后他们回来了,茱莉亚继续躺着,一周之后她好了,于是下地继续她忙碌的一生。
她不肯去医院,起初她乐观的强调她的看法,认为只是岔了气,两三天过去了,药没有效果,于是她改了口,以一种了然的自信和怀疑的担忧相结合的态度,声称是十几年前摔过落下的老毛病,又过了三四天,她带着卑微的怯懦小心的说着她不去医院,她的声音那么小,小的像两张纸币摩擦的声音。
我劝了她很久,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我的假期会结束,家里会又变得空荡,只留下塞莉和塞西,塞西还要工作。
塞莉的眼睛是亮的,我以前为什么从来没发现呢。绿妮,她的眼睛亮晶晶,眼皮松弛向下耷拉着,一条两条很多条纹路躺在眼尾,躺在额头,立在下巴,她的眉毛呈现一种灰褐相交的颜色,她的太阳穴上,面颊上,鬓角处都长出了淡棕色的斑点,大大小小的斑点。绿妮,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我从未发觉。她的眼睛亮晶晶,因为泪水藏在眼皮和眼球的缝隙间。
她说不去医院,姑姑帮她上药,抹在腰上的一种苗药,我沉默着坐在一旁,帮塞莉抓着向上卷起的衣服,塞莉斜着半趴在叠起的被子上,两条腿交叠,下面的腿曲起,上面的腿伸直,一只小脚从床边耷拉了下来,那双与她的身材极不匹配的小脚老老实实的待在黑色绸绒布鞋里,她从小就裹了脚,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钟爱这种鞋。塞莉的肚子上堆着这些年养出来的肉,尽管她吃的很少,体重却一直在涨,四肢没有长很多肉,肚子却有了一种诡异的大,有时我在想衣服底下掩藏的到底是个鼓鼓囊囊的肚子,还是个松弛的肚子。腰,她的腰后面凹进去了一个小圆块,正是被她反复提起的十几年前。
后来她被带去医院,塞西提前一天从老家折回,向他的乡里活动请了假,我们一起去到医院。
绿妮,呼吸是一种负担,胸腔里一直有东西堵着,我可能少了一根肋骨。
今天的晚课上我拔下了一根胡子,我也只有那一根胡子,长在包着下颌骨的那层皮肉上。我中学时某节课上偶然发现了它,从此我的乐趣就变成了在百无聊赖的每节课上用一半的心思去拔它,仅仅靠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捏合。我花两三天时间去完成这项乐趣,之后需要一周多的时间等它重新冒出尖,然后继续重复指甲捏合的动作。所以我的下巴上总是有一小块红疤,它很少愈合过。每当我将它拔出时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我拔出的不是一根毛,而是一种其他物质,一颗寄生在我体内的螺丝刀,或者一条钻进我体内的章鱼的触手。
对,绿妮,我有一根胡子,那是一根属于男人的又粗又硬又黑的胡子,由此可见我身体里有一部分是男人,绿妮,我是个女人又是个男人,我是一个会呼吸的恐惧。
一片叶子砸进土里惊声尖叫---落!落!落!
我我我我我
我是谁
明天能起来就起来,起不来就睡着吧,人生很多问题能通过睡眠解决,睡眠就是拖延,而拖延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我们的心在此过程中一直担惊受怕。要想解决更多的问题那需要一个更持久的睡眠。
冬日是埋首静卧的马。
书架是一个带着痛感的词,很多书摆在上面,整齐的一个挨一个,紧紧倚靠在一起。那是茱莉亚身前摆放的,之后我们再也没动过,在她去世后一年,我站在书架前想找到一本书消磨时光,那些花花绿绿的书皮里突然钻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我在那些气息面前停止,呆滞的站着,我的面前是两本心理学的书。然后我落荒而逃。
那两本书是茱莉亚买来读的,那时我已经吃药一年多。
我不敢打开看,里面会有盐的味道吗,我已经让茱莉亚流过太多绝望。
我回忆回忆回忆回忆而悲伤。
她去世前我只在医院见过她,一具躺着插满了管子的身体,家人让我和姐姐跟你说话,大声叫你,希望你能听见然后醒过来,可你一直闭着眼睛,我执拗的不肯出声,只是紧紧握住你的手,我用手指在你手心滑动,希望你感受到我的爱,可我不明白有时候爱不说出口就无法被感受到。
你听见我心里呐喊了万万次的爱和苏醒吗。
绿妮。绿妮,她的头发被剃了,我想哭,那是她的头发。她染过棕黄色的头发,偶尔才烫过一两次卷发,她的皮肤油脂分泌旺盛,头皮屑一直是她的烦恼,很多个周末她洗完头总要搬个小板凳坐下,喊我过去帮她清理那些黏在头皮上的碎屑。
我看到她瘦了很多,那是一种体重极速下降的人所拥有的状态,我摸到她的胳膊和腿,居然是软绵绵的,那时候我在想,死亡就是一抔黄土。最后她被葬在黄土地下,棺材放下后堆起土堆,土堆上插了根枝条。
死亡就是一抔黄土。
那么多管子在她身上,机器怪物在吸取她的生命力,她在被救吗她在被救吗她在被救吗茱莉亚茱莉亚茱莉亚
绿妮,你听我说,我和姐姐在她身边,姐姐呼唤她妈妈,我握着她的手,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来。
绿妮,我握着她的手,看见她的胳膊上也多了些刚结痂掉落后的细细的划痕。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在她突发疾病去世的前几个月,她离开家去到别的地方,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走,我和她一直保持的手机上的联系,我告诉她我想去找她,她叫我别去。一次考试中我拿了年级第二,我有点骄傲的告诉她,她发给我六十二块钱当奖励。
为什么我不愿意多想一下她为什么要发六十二块钱。
绿妮,因为她一个人在外面靠洗碗生活,她已经没有其他了。
茱莉亚茱莉亚茱莉亚你为什么离开家呀,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恨不恨我呀,我还在恨我呀,我好想你呀,你回来吧。
她在一个早上被人发现倒在小房间里,然后被送往医院,几经波折通知了我的父亲,然后在医院挣扎了几天。
绿妮,自此之后我再也
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