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湛若水的为学要旨及其在心学发展中的地位
刘宗贤
本论文并非近作,而是从笔者于20世纪80年代研究和撰写,90年代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专著《陆王心学研究》中湛若水一章中节选的。该书由张岱年先生作序,先生在《序》中肯定了笔者对陆王心学的整体和各个人物的研究后,特别指出:“从陆象山,杨慈湖,经过陈白沙,湛甘泉(若水)到王阳明的心学潮流,在心学史上有其不可忽视的地位。”故此,本文选出书中有关湛若水心学要旨和在心学发展中重要地位的内容与各位分享,并以此表达对湛若水心学研讨会及《湛若水丛书》项目的祝贺。
一 湛若水的生平及为学要旨
湛若水,字元明。初名露,字民泽,后改名湛雨,又名若水。广东增城甘泉都人,号称甘泉先生。生于明成化二年(1466),卒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弘治五年(1492)参加乡试,翌年会试落第。从学于陈献章,“不乐仕进”,悟“随处体认天理”之学。后因母命出,入南京国子监。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选授翰林院庶吉士、编修。此时获交王守仁,共同“倡明圣学”。曾出使安南(今越南),册封国王。后服母丧,居家讲学。嘉靖初(1522)复起,任编修、侍读、南京国子监祭酒,官拜礼部侍郎。曾“上经筵讲学疏,谓圣学以求仁为要”[1]。又上疏言:“陛下初政,渐不克终;左右近侍争以声色异教蛊惑上心。……亟请亲贤远奸,穷理讲学,以隆太平之业。”[2]仿《大学衍义补》,作《圣学格物通》,上于朝。历仕南京吏部、礼部、兵部尚书。75岁致仕,90岁犹登南岳。
湛若水一生大部分时间从仕,对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采取了合作态度,对科举考试制度虽也有所不满,但基本上是肯定和维护的。他作《二业合一训》,劝导学生将尚德与举业结合起来,想通过改变士子追名逐利的学风来弥补科举制度实行中的不足。他说:“夫德业举业业二而致一者也,古之学者本乎一,今之学者出乎二。二则离,离则支……”“举业不足以害道,人自累耳。故学者不可外举业焉,外举业焉是外物也已”。“二业合一则盛德大业备矣,天德王道之事具矣”[3]。湛若水久仕高级学官,生平所至之处必建书院,其从学弟子之众,据说“相从士三千九百余”[4]。他十分重视著述,除了论述自己心学思想的《心性图说》《樵语》《雍语》《明论》《新论》《新泉问辨》(此类著述后被弟子编成《甘泉先生文集》)等著作之外,还重编了《四书》和多种经传。其著有《二礼经传测》《春秋正传》《古易经传》《古本大学测》等。他自称借这类著作“以证古人之谬,以开天下后世之蒙”[5],其实是想用新的教材体系来代替朱熹传注的教条,但他这种治学方法却不免沿袭了朱熹的思想。在学术思想上,湛若水极力维护正统,反对佛教异端。如前文所述,他在明世宗刚刚即位时,就主张以“穷理讲学”为兴治国大业的重要措施,申明反对“以声色异教蛊惑上心”的种种做法。他曾极力把其师陈献章的见解融合于周(敦颐)程(主要是程颢)的思想,以归于理学正统,避免通禅之嫌。如在《白沙子古诗教解》中他说:“先生之意,总见先静而后动,须以静为之主。由虚乃至实,须以虚为之本。若不先从静虚中加存养,更何有于省察?……周子之论学圣也,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其即先生主静致虚之学乎?圣学精微俱括于此。奈何以禅目之?”[6]他在与王守仁的辩论之中,不满王守仁宽容佛道,而他自己则把辟佛作为一个重要的原则。后来在纠正王门后学以为“良知现成,不假学问”的偏向时,他把这种思想表达得更为明确,如他说:
贤辈所言,似以知觉之知为知,而不知《中庸》所谓“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三“之”字皆指天理也。知觉之理乃心之本体,而谓本体是天理,本自知觉,则彼凡有知觉运动之蠢然者皆天理与!是自堕于即心见性成佛之弊而不自知也。故良知之说,最为难信者此也。[7]
如以常知常觉即道,则《中庸》但云“聪明圣知”足矣!而又云“达天德”者何耶?天德者天理也,聪明圣知,圣人知觉之神也,亦必须达天德。佛学原欠此一节。[8]
这里可见他规正良知说的拳拳用心。总之,湛若水维护科举制,固执于正统学术,反对佛道异端,加上他在治学方法上重视经典和传注的倾向,使之在感情上对朱熹学说比陈献章对朱学更为亲近。他的心学思想中较多地吸收了程朱学派的东西,因而呈现出独特的风貌。他继承了陈献章的思想而又有所补正;沿袭了陆九渊的心学路线而又以朱熹学说和会之;与王守仁共同倡导心学,但与王之间又存在着明显的分歧。湛若水的一句话可谓道破了他为学主导思想的“天机”,他说:“不知者以我为禅,知我者又以我为行格式,只我真在中间耳。”[9]他实是既要提倡心学思想,又使之不脱离理学固有的伦理规范而流于空疏,或偏向佛道,为此,他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湛若水的心学宗旨,用他的话概括起来即是:“道、心、事合一”,“随时随事何莫非心。”[10]他主张以心学用世,而反对“是内非外,重心略事”,如他说:
吾儒学要有用,自综理家务,至于兵、农、钱、谷、水利、马政之类,无一不是性分内事,皆有至理,处处皆是格物工夫。以此涵养成就,他日用世,凿凿可行。[11]
后世儒者何其支离之弊也乎!歧内外、本末、心事而二之也,是故支离之弊生。是内而非外也,重心而略事也。犹然不悟,反谓立本,误矣。千百年来道学不明,非此之故乎。[12]
他不追求玄远而立足于把思想用于当世,从这种指导思想出发,他对陈献章的以“静坐”为学不以为然。他又反对王守仁的“良知”说“指腔子里”而言心。对于陆九渊,亦有微词曰:“象山之学虽非禅,而独立高处……高则其流之弊不得不至于禅。故一传而有慈湖(杨简),慈湖真禅者也。”[13]他提出自己的“随处体认天理”之学,而把事为的范畴楔入心、理之间而成本体,由此展开他的心学思想。
湛若水的心学包括以下几个方面:(1)“万事万物莫非心”的自然本体论;(2)“心得中正则天理”的人生伦理说;(3)心之“虚”与“实”;(4)“随处体认天理”的修养论。
这里由于篇幅所限,不详述其心学具体内容,只重点论述其心学特色和贡献。
二 湛若水对心学发展的作用
湛若水对心学发展起过十分重要的作用。虽然与同时期的王守仁相比,二人的心学体系各有特色,他以自己的独特面貌出现于心学发展过程之中,他与心学其他代表人物的思想,甚至与程朱理学的思想都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这使他成为从陆九渊、陈献章到王守仁心学发展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
(一)对陈献章的继承和发展
湛若水对陈献章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主要有两方面,一是他把陈献章的心、道合一的主体境界论发展为以“心”为“道”的本体论,从而充实了心学在自然观方面的内容;二是他把陈献章“以自然为宗”“静中坐养出端倪”的涵养方法发展为动静合一、心事合一,“随处体认天理”的实践道德方法。湛若水的思想对王守仁曾有过重要影响。他的上述观点我们在王守仁思想中都可以找到相同和相通之处。例如对于心与道关系,王守仁曾说:“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14]即把心直接看作“道”,看作“天”,这句话可以说是王守仁对陈献章—湛若水以心为自然本体思想的直接运用。而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与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实践道德论路数亦大体相同,这表现了明代心学理论的基本特色。湛若水对陈献章思想的继承关系,及与王守仁思想交互影响的关系,使他成为从陈献章到王守仁的中间环节。
(二)对陆九渊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湛若水继承了陆九渊的“心即理”思想。对此,尽管他本人没有觉察,而且对陆九渊时有微词,不承认自己的哲学观点与陆九渊相同,我们仍可以从上一节的分析中来肯定。湛若水对心学发展的作用并不仅在于他的心学与陆九渊心学在本质上的一致,及确有源流和继承关系。我们知道,陆九渊的心学本体论是侧重于心的伦理实体内容的,而陈献章的心学本体论是侧重于心的自然本体特征的,湛若水的贡献正在于将二者结合。他既坚持了由陆九渊开创心学时所奠定的以伦理实体为心本质的心学路线,又充实了心本体论的哲学内容。由此可以说,湛若水是从陆九渊、陈献章到王守仁心学发展的中间环节。
(三)对程朱理学的吸收和融合
明代心学的兴起虽然是针对朱熹末流的种种弊端,但其在内容上又是兼收程朱理学的许多思想。湛若水心学在这方面尤为突出。例如他提出的“随处体认天理”的修养方法,既注重涵养立志,又注重问学致知,带有朱陆合流的色彩。他在心与理关系的看法上也不完全沿袭陆九渊的“心即理”,反与朱熹“性即理”的观点有某些契合处。湛若水对朱熹的宽容态度使他能够吸收朱熹理学中理、气,心、性等本体论的范畴,用来论证吾心为本体的思想。特别是他采用了朱熹关于心之“体、用”关系的思想,克服了陆九渊哲学中原有的割裂心身、知行的倾向,使心学向着“知行合一”思想的方向发展。由此看来,湛若水也是联系朱熹理学与心学的中介。
(四)对王守仁心学的影响和补充
湛若水与王守仁相交厚而共倡心学,他对王守仁心学的形成和发展有着重要影响。这不仅表现在王守仁通过与他相交而接受了陈献章的心学思想,并且,他作为明代心学中与王守仁思想相对立的一方面,在王守仁生前,通过与王氏的争论交流而影响着王守仁的思想,也从许多方面补充着王守仁思想的不足之处。在王守仁卒后,湛若水与他的学生如邹守益、聂双江、罗洪先等仍相互论学。更有些王守仁的弟子,如邹守益、刘秉监(印山)、周冲(静庵)、蒋信(道林)杨骥(仕德)等,同时受学于湛若水,邹守益还曾与湛若水共主教席,可见湛若水对王守仁心学后来的发展亦有不小的影响。
(五)把心学归于正统
湛若水力辟佛道,坚持儒家的正统思想。他不仅力图纠正其师陈献章心学中所流露的接近道、释的倾向,努力遏止江门心学由“惟在静坐”出发而进一步向禅学发展的趋势,并且多次批评王守仁宽容佛道。他对陆九渊弟子杨简引佛入儒的倾向更是多有非议,说他“以圣贤之格言,文自己之邪说”[15]。他著有《杨子折衷》六卷,逐条辨析杨简言论“乃异教宗旨也”。湛若水对佛道的这种排斥态度似乎是秉承程朱视佛道为异端的传统,而与心学的其他代表人物有很大不同。他这种坚持正统的态度无疑得到当时统治阶级的嘉许,所以他能仕途通达,并久仕高级学官。但他这种经历和立场,很显然也会影响统治阶级对于心学的态度,心学在明代之所以一度成为被官方默许的思想,在客观上与湛若水不无关系。
(六)成为江门心学的主要代表人物
湛若水继陈献章之后,成为江门心学的重要代表。由于江门心学主旨多变,对心学理论缺乏一贯、连续的提法和论证,使得这一学派在后来门庭逐渐冷落和不振。这也与湛若水对陈献章的思想多有修正,并且其本人的思想不够系统有很大关系。但湛若水对心学发展的作用,远不限于江门学派本身。从整个心学的发展过程看,我们可以作这样一个假设,即如果没有湛若水,很可能就没有王守仁心学的集大成,因而也就不会有风行一时的明代心学。
(作者:山东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1]《明史》卷二百八十三《湛若水传》。
[2]明史·湛若水传》。
[3]《甘泉文集》卷五。
[4]《甘泉文集》卷三十二,罗洪先《湛甘泉墓表》。
[5]《甘泉文集》卷七《答王德徴》。
[6]《陈献章集》附录一《白沙子古诗教解》卷上《答张内翰廷祥书,括而成诗,呈胡希仁提学》诗解。
[7]《甘泉文集》卷八《新泉问辨录》。
[8]《甘泉文集》卷八《新泉问辨录》。
[9]《甘泉文集》卷三十二洪垣《墓志铭》。
[10]《甘泉文集》卷七《答欧阳崇一》。
[11]《甘泉文集》卷六《大科训规》。
[12]《甘泉文集》卷五《二业合一训》。
[13]《甘泉文集》卷七《寄崔后渠司成》。
[14]《传习录上》。
[15]《甘泉文集》卷二十四《杨子折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