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触触那咸潮

《触触那咸潮》

立夏未至，咸雾先起。先是影影绰绰，继而盐粒簌簌，时而纷纷扬扬，时而密密匝匝，天苍白如盐渍，即连在灶台上，也仿佛撒着千年的霜。而仅凭一捧结晶的苦，腌得住三秋的腐，却腌不透整片海域的叹息。连呼吸都析出盐的棱角。每日巡滩，蜿蜒穿过盐田路到晒盐场蛛网般的阡陌沟渠，风中雾中，行至水天苍茫处忽见蜃楼。这般闽南的咸涩，竟似褪色海图里洇开的渍痕，一卷卷发脆的账本从《天工开物》记到《盐铁论》，始终沉淀着同一把咸涩。这恍惚，不知是否源自范旭东的碱厂？但那咸味已阔别多年，四十载潮汐，半个甲子的浪沫，纵有盐花，也隔着千帆万橹，千瓮万坛。

四十年，卤水成琥珀，唯有盐度，唯有验潮站的刻度仍断续相连。赤道暖流从巴士海峡斜切而入，这蚀骨的咸腥，我与华夏共舐。不能融进她眼波，被她睫梢的盐粒刺痛，也算尝到了乡愁的滋味。

如此想来，暮色里竟结晶出几粒星光。如此想来，他愿这九曲盐埕永无边界，他的追忆亦能堆叠成山，不是盐田路到晒盐场，而是盐田到天涯。他是莆田人，至少是盐渍里的讨海人，四十年来，不晒盐，晒盐场的倒影里，算是谵语，也算谶言。若论盐渍，他亦是《尚书》里的“厥贡盐絺”，是柳永词中“煮海之民何所营”的鹾户，是张謇大生纱厂账簿里渗盐的指痕。皑皑盐山，皎若积雪，那是他的祖父辈脊梁。再半月便是大寒，范旭东的烧杯晃过去，晃过去又晃过来。煮海熬波犹如斯，官收官运犹如斯，引商贩盐、私枭漕丁自汉至清犹如斯。那结晶里是中国吗？那结晶里永远是中国，只是管仲的“官山海”已成断简，李汝珍《镜花缘》里的盐精沉入墨渖，自贡的燊海井、扬州的盐商园林都成了博物馆的标本。

然则他舌尖灼烧的那粒咸，究竟结在哪道皱纹？在晒盐妇龟裂的掌纹里？在郑成功战舰铁甲锈蚀的泪痕中？在《齐民要术》里“海水煮盐法”的蠹洞边？抑或是童年外婆腌渍的咸金枣，玻璃樽内渐渐析出的霜花？

咸涩，咸苦，咸腥。三个舌根音，或许那命便在其中。而无论海盐、井盐、岩盐，只要共工撞碎的沧海不涸，掌纹里的盐路不断，那滋味，那磁石般的引力便亘古如咒。因一粒盐是一颗舍利。鸿蒙初辟，先民煮海为盐，于是殷商的青铜鼎、战国的陶鬲、宋元的青瓷碗皆沁入咸味。譬如信手拈一“卤”字，曲曲折折，斑斑驳驳，层层叠叠，一切离乱、迁徙、漂泊，皆在其中析出。舌面的灼烧，岂是salt或sel能言传？翻开《熬波图》或《盐政志》，咸有咸债，涩有涩劫，而一入“鹾部”，古华夏的咸潮千涌万漩，皆在龟甲竹简中显影，清白的贡盐、腥臊的私盐、治病的药盐、祭神的饴盐，袒露的无非是海的嗔痴与宽宥，盐课司的算盘昼夜作响而灶户额头的盐霜永不融化。

触触那咸霜。听听，那咸霜。舔舔，那咸霜，咽一粒吧，那咸霜。霜在他的鬓角，在这国度亿万人的陶瓮里、海带上、咸鱼干褶皱间，霜落在连云港的驳船、莺歌海的盐田、青海湖的茶卡，大寒这节气。霜是位哑口的史官，最擅封印往事。盐粒簌簌而暴烈，粗粗砺砺，深深浅浅，混着血痂的腥与泪的涩，沉积时竟透出龙骨水车与风车齿轮绞咬的铁锈味，毕竟已近冰期。或许海底的沉船、盐丁的尸骨、被潮水舔舐的界碑，皆在咸霜中返潮，或许是精卫的诅咒，是盐神的白发。

第三次西迁，在干涸的罗布泊勘探十载。西域的盐壳，万里皲裂，天，白如楼兰女尸的裹尸布，地，黑若鄯善国窖藏的陶片，风，却是透明的锉刀，孔雀河故道的盐翘上，少见水汽蒸腾。一因旱，二因碱，三因烽燧以西，连骆驼刺都结晶成盐柱，岑参诗中“平沙莽莽黄入天”，或是王维“大漠孤烟直”的苍凉，是盐漠死海难寻的润泽。茶卡盐湖之胜，在镜，在寂。那些盐晶，将天空倒扣成另一片虚无，演一场天地互噬的默剧，给飞鸟与流云的残骸观赏。那镜，澄澈得令人心慌，锐利得割破瞳孔，那股铺天盖地的空白，逼得人喉头哽咽，指尖颤抖。但要体味“煮海为盐烟焰红”的炽烈，终须返东海。闽南多风多雾，最宜晒盐、腌渍、封存岁月。几度夜宿蟳埔，簪花围上的盐粒与月光争辉，枕着蚝壳厝的咸腥与讨海人的鼾声，醉盐而眠。滩涂上退潮三更，五更时赤脚踩过盐晶的刀锋，一深一浅，一瘸一拐，皆被朝阳晒成盐柱。泉州的盐，时而如菩萨低眉，时而如金刚怒目，青灰的咸雾自海平面升腾纠缠，忽聚忽散，似太虚幻境，唯从雾裂云崩处，窥得半截帆影、数声悲笳，欲辨盐味真意，终究是徒然。至少跋涉九回，只能于白茫茫中与洛阳桥、安平桥互成盐渍。回到厦门，故人问起，除了沉默如盐，真实的况味，也无非“却道天凉好个秋”罢了。盐田漠漠，霜迹斑斑的中国风景，自古合了倪瓒水墨的枯淡。那咸苦或是明清的咸苦，那晶莹却是《山海经》里“盐长之国”的遗民。而究竟，是盐长国民的泪凝成盐，还是盐粒化作了鲛人的珠，怕是连郭璞也难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