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灯照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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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存在的愛

那日午後,塵燈處風緩、光柔,竹影落在青石上,像一層不肯說話的記憶。

門沒有敲,不是因為忘了禮數,而是那人站了很久,遲遲沒敢抬手。

直到嘟嘟低聲啼了一聲,清稼才輕聲道:「讓她進來。」

走進來的是個年輕的女子,身形單薄,眼神卻並不懦弱。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站著,手上拿著一條髮繩,已經鬆散破舊,像從什麼舊抽屜裡挖出來的。

「報名與來意。」清稼問。

她抬起頭,聲音低啞:「我叫薛瓏。」

她頓了頓,像是咬著牙撐過某個不該再說出口的名字。

「我不是來問她是不是愛我……」

「我是想知道,是不是從頭到尾,她就真的從沒想過要抱我一次。」

她坐下,將那條髮繩放在案上。

「這是我小時候綁頭髮用的。是她唯一一次給我繫過。」

「不是溫柔的那種,是很用力的,因為她在生氣。我哭了,她說哭什麼哭,不過是頭髮扯了點。」

「後來這條髮繩就一直被我藏著。不是因為它好看,而是,那是她碰過我最久的一次。」

四獸一語不發。連阿辭都沒說話,只是慢慢轉身,躲進屋簷下的陰影。

她說話時不看清稼,也不看任何一人,她的眼神像是一條從未走出口的小巷,只往一個方向封死。

「我不知道我爸長什麼樣,只知道我有個哥哥,但從來沒見過。媽媽離婚後,我就被帶去一個新的家。」

「那個家裡的爺爺,原本對我很好,後來卻……他開始猥褻我。很長一段時間。」

她說得平靜,像在說隔壁鄰居的小狗生了病,沒有語氣,沒有情緒。

「我有求救過。」她笑了「奶奶說我是小妖精,媽媽說我可以閃遠一點,其他人說,這種事別亂講。」

她低下頭,指尖緊握髮繩:「我以為這就是正常的。就是一個女孩應該學會的事情。」

「我學會了自己洗內褲,學會了怎麼聽到腳步聲就裝睡,學會了怎麼從二樓陽台跳下去逃跑……」

「我什麼都學會了,就是沒學會怎麼哭。」

小白走近她腳邊,沒有吠,只是靜靜趴下,像一面柔軟的風屏。

她接著說:「我離家出走,在學校被排擠,沒朋友。所有人都說我很聰明,然後罵我:你這麼聰明,為什麼不好好讀書?」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也想啊。我只是不想回家。」

「後來她又離婚了,把我丟給外公,自己去過她的生活。等她想起我了,帶我走,身邊已經有了新的男人。」

「那個男人侵犯了我。」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依舊平靜,像是說:「今天天氣很好。」

「我告訴她,她罵我。說我搶她男人。說我在勾引。」

「那天她喝醉了,一整夜罵我,罵到天亮。我蹲在廁所裡,抱著這條髮繩。」

她抬起頭,眼睛裡沒有淚。

「我不是來讓你捏她的樣子的。」

「我只是想問……那條路上,我有沒有錯過她,哪怕一次真正想抱我的那個瞬間。」

清稼沒有立刻回答,只輕輕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髮繩,我收下了。」

「若她心中,曾有過那麼一點點……想抱你,哪怕只是在夢裡。」

「那我會為你,把那個動作,捏出來。」

她終於閉上眼,像是撐了太久的船,第一次靠了岸。

清稼沉默良久,才起身走向案邊。

他從黃布下取出一團新泥,在掌心搓揉,沾水,理氣。那是他一貫的開始。

只是這一次,他的手,比以往都慢。

阿辭靠在窗邊,沒開口,只輕輕咬著自己尾巴末端。

小白伏在清稼腳邊,一動不動,像是在等待某種未曾發生的奇蹟。

清稼伸手,準備捏出一雙手的弧線,那應該是一個母親的手臂,張開、擁住、輕拍背脊。

但,泥,碎了。

一觸即斷。明明柔軟,卻像裡頭藏了砂。

他重新搓揉,想捏出手的輪廓,但泥心一空,掌形即崩。無論他怎麼運氣、換水、調濕,泥始終不成形。

薛瓏靜靜看著,臉色沒有變,只是眼神一點點地落寞下去,像把一面已經殘缺的鏡子,照給自己看最後一眼。

清稼終於放下手中那團泥,語氣很輕:

「這泥,不肯成。」

他望向她,神情罕見地有些悲憫。

「不是它拒絕你,而是,她心裡,從未有過那個動作。你求的是愛,但她從沒打算給。」

阿辭低聲道:「這不是你的錯。」

老盧緩緩睜眼,望著那團碎泥,喃喃道:

「她的懷抱空著,你卻一直站在那門口,盼了一生。」

小白走到她腳邊,鼻尖輕觸她的手背,像是第一次替她擋住夜裡的風。

薛瓏低頭,看著那團殘泥,一動不動,忽然低聲問:

「那我現在……可以不用等了嗎?」

清稼答得很慢,卻極其堅定:

「是的。你可以走了,不必再回頭。」

她眼中終於濕了一層,卻沒有落淚。

她只是伸出手,輕輕拿起那團未成的泥。

不重,不暖,但那一瞬間,她好像真的抱住了什麼。

臨走前,她回頭看了院子一眼。

風穿過竹林,梅花輕搖,嘟嘟站在屋脊上,一語不發,只望著她。

她抬手,像是終於明白,那些夢裡自己奔跑、跌倒、等門的畫面,不是回憶,是習慣。

她將那團泥放進懷裡,不是紀念誰,而是為了提醒自己:

「我曾經一直相信她會愛我,現在,我終於相信,我不需要再等了。」

那天的塵燈處,光很暖。風也輕。

清稼沒有送她,只在她踏出門的瞬間,低聲說了一句:

「你可以用自己的手,擁抱你自己了。」

她走出塵燈處時,陽光正落在門前的石階上。

那光不像誰給的擁抱,也不像什麼回憶,它只是靜靜地、真實地照在她腳下。

她停了一步,輕聲說了一句:

「如果她不愛我,從來沒有愛過我。」

「那我就努力,愛我自己。」

四獸一語不發,但風輕輕掠過竹林,像在替她應聲。

從此,塵燈處記下了一個不成形的泥,也記下一句不再等待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