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启凯听到汽车喇叭声时，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豪华轿车已经从东面驶进了飞机场。车速极快，即使看到人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径直朝他冲了过来。林启凯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车子一直开到他面前，才一个甩尾急刹，在离他还有几公分的地方停了下来。
副驾驶车门一开，一个看上去精瘦单薄的男人先从车里下来，是罗浮生的小跟班罗诚。罗诚脸都白了，极力隐忍着不适，去给主驾位上的人开门。
林启凯以为开车的是罗浮生，没想到走下来的却是洪澜。洪澜一身马裤马靴，大红色的短皮衣在猎猎风中显得英姿飒爽，张扬而美丽。真不愧是洪爷的女儿，林启凯目中流露出欣赏之意。
洪澜取下皮手套扬了扬，算是和林启凯打招呼：“林大哥，我车开得如何？”
“澜澜买新车了？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林启凯招呼她过来说话，随手还剥了一颗滚圆的荔枝递给她。这丫头从小就爱吃荔枝。
“今天呀，”洪澜接过荔枝肉，“司机带着我在家门口的静北巷绕了一圈学挂挡，然后我就自己开到机场来了。”
林启凯总算明白罗诚这一脸苦相是怎么来的了，洪澜怕是把汽车当作了飞机来开：“胡闹！你这半吊子水平上路，还开这么快，不是撞死别人就是撞死自己。我一定会告诉洪爷，让他没收了你这新车。”
罗诚递给他一个感恩的眼神，言下之意是终于有人能仗义执言说句真话了。林启凯平时是温润君子，但若是板起面孔，也是有几分威严的，像他父亲，不然年纪轻轻在商业司当科长也是镇不住的，但洪澜却完全不怕他。
“我爹才不会呢。”洪澜撇了撇嘴。
洪澜是洪正葆的独女，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父亲也会派人搭桥给她去摘。林启凯还想再嘱咐她几句，要她注意安全，不过马上被洪澜打断：“难怪浮生哥喜欢叫你林先生，你比学堂里的老先生还啰嗦！对了，浮生哥呢？”
“他还没来。我还以为他会跟你一道来呢。”
“他派罗诚先来接我，说是要给许二准备个什么惊喜。”洪澜的表情很不屑，她与许星程之间虽有婚约，但两人一直不对付。林启凯看在眼里，倒也不点破。
“这也难怪。他们俩从小感情就好，浮生费心了。”
两人说话间，飞机的轰鸣声在头顶响起，带起一阵大风，迷了洪澜的眼。林启凯细心地将她推到身后，高出她一个头的宽阔背膀给了她一个避风港。
飞机展开起落架，在地面滑行。同时，罗浮生的摩托车也进入跑道，与飞机平行前进。透过玻璃窗，罗浮生看见许星程，两人相互点头致意。罗浮生加速，赶在飞机停稳前开到了凉棚边。
罗诚第一个迎了上去，那张苦瓜脸终于展开了笑意：“大哥，小弟还能活着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是不知道大小姐她开车……”
罗浮生取下头盔，揉了揉罗诚毛茸茸的卷发，像哄小朋友一样：“好了好了，知道你受委屈了。大小姐保住你一条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洪澜拉下脸来，问身边的林启凯：“他是不是以为我听不到？”
林启凯哑然失笑，这对欢喜冤家呀！罗浮生的亲生父亲原是洪帮的二当家，早年间去世了，洪正葆就收养了他做义子。林启凯一直以为洪正葆是拿罗浮生做女婿培养的，没想到前两年，突然又和许家二少爷联了姻。
其实这个决定不难理解。如今上海三分天下，林家控制经济，许家控制军政，洪家是黑帮龙头，但近年来钱阔海控制的青帮在上海逐渐抬头，洪正葆地位不稳，自然是要拉拢一家来巩固势力。奈何父亲与洪帮早年间有些是非难辨的恩怨，否则他倒是不介意被“利用”去联姻。
“Hello！Everybody，Iamback！”许星程清亮一嗓子把心猿意马的林启凯给叫了回来。他站在旋梯上就开始朝他们使劲挥手，看得出是真高兴。这出去读书一走四五年，故土故友，久别重逢，岂不快哉。
原先在上海滩，他们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惨绿少年总是玩在一起，不管走到哪里，许星程永远是最受欢迎的那个。浮生煞气太重，自己又少年老成，只有许星程是长袖善舞的谦谦君子。少了他的上海滩确实少了许多花边新闻。
许星程一身白色西装，蹬着双牛津皮鞋，旁边立着一只浅棕色大皮箱。除了眼眶上多了一副金丝眼镜，他和四五年前走的时候并无二致。一边这么想着，林启凯已经迎了上去：“谧竹，欢迎回家。”
“仲景大哥，好久不见。”许星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俩都习惯以表字相称，只有罗浮生没有表字。罗浮生总说混黑道的哪需要有什么表字，有个号就够了。罗浮生在江湖上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叫“玉阎罗”，只是没人敢当面这么叫而已。
许星程走到罗浮生身旁，二人伸手看似要拥抱，但却互相抓住对方肩膀，暗自角力，好像要摔倒对方一般。突然，罗浮生一个叉步，将许星程一个背口袋翻了过去。许星程将要着地之前，罗浮生又搂住他的脖子，往自己怀里一带。两人四目相对，哈哈大笑，仿佛回到了十几岁的年纪。
“浑小子，一点儿都没变。”
“你倒是变了，变四眼蛤蟆了。”两人连打嘴仗都不让分毫。罗浮生喜欢竞争的感觉，竞争使他时刻热血沸腾。但许星程走后，许久没人能和他比一比了。也只有在许星程面前，让人闻风丧胆的玉阎罗才能流露出一些仅存的少年心气。
林启凯和洪澜他们坐轿车走，林启凯开车。许星程将行李丢在他们车上，偏要和罗浮生挤一辆摩托车。
罗浮生的宝贝哈雷后座从来不带人，这次勉为其难地带上了他。开到半路，罗浮生突然感觉不对，低头一看，许星程正从身后环抱着自己，还沿着他的胸部上下摸索。
“喂！你手放哪呢？”
许星程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多年不见，手感还是这么好。”
罗浮生厉声道：“放开！”
他的严辞厉色在许星程这里完全起不到作用：“哎，你这人挺自恋。在医学院，我们这些学生研究肌肉线条，只能用人体模型，顶多解剖些大体。现在，终于活捉了野生的活模型，你让我多摸一下。”
罗浮生气极反笑：“滚！摸你自己去。”
“别说，你的肌肉线条真是标准，简直是教科书级的。平时没少锻炼吧？”
“锻炼？”罗浮生轻哼一声，像是在笑他的天真，“砍人算不算？”
许星程皱眉，毕竟自己出身朱门，即使和罗浮生称兄道弟多年也还是不能习惯他口中的生活：“怎么一张口又是打打杀杀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彼此彼此，你和我不都是拿刀吃饭？”
许星程学医主修的是外科，将来迟早是要拿手术刀的：“非也非也。我们一个杀人，一个救人，怎么能一样？”
罗浮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确实，他们天生是不同的。
许星程并未察觉他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一提起吃饭我就头疼，好不容易习惯了面包牛排，回来还不知道吃不吃得习惯。”
“大上海的西餐厅里要什么面包牛排没有？巴黎有的，上海同样也有，巴黎没有的，上海也有，比如这个，”罗浮生笑了笑，“你摸一下摩托车的皮兜。”
许星程拿出来：“这是？”
罗浮生回头瞪了一下许星程：“留洋留得忘本了你，这是家继生煎啊！咱们三兄弟以前常去的那家店。”
生煎包还是温热的，熟悉的香味勾起了许星程许多年少回忆。
罗浮生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怔怔的模样，笑了笑：“你那些西餐有什么好吃的？这才是绝世美味，限量供应，最后一笼。我费了老劲给你抢来的。”
许星程给了罗浮生一个熊抱，嘴里还是不忘损他：“被你抢的人真是倒霉。”
“她呀……”许星程的话让罗浮生又想起那个泥鳅般狡猾的女孩，他的话只起了个头，就没了下文。
许星程也没在意，拿出一个包子递给罗浮生：“来，我喂你。张嘴。”
罗浮生觉得有些怪异，但饥肠辘辘，还是就着许星程的手一口吞下。
罗浮生的哈雷很快超过了林启凯驾驶的凯迪拉克。洪澜一边催促着林启凯加速，一边指着前面摩托上的两人问：“林大哥，你有没有怀疑过？”
“怀疑什么？”林启凯不明所以。
“他们俩……是不是有断袖之癖？”林启凯一愣，看了她一眼。洪澜虽是七分说笑，面容里却有三分认真，似乎真在担心这事，只是不知道她担心的是哪一个？林启凯默默打量着逐渐远去的两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