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体(世界流行科幻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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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怎么会如此幸运呢?

凯文看着躺在身边的凯瑟琳,止不住这样想。他当然在窑子里见过更好看的姑娘,只要钱给够,谁都能带走。她们漂亮归漂亮,却不配和凯瑟琳相提并论。可谁又能想到……

凯瑟琳,你虽然也穷得叮当响,但我每一天都感谢命运,让你能选择我。我,一个傻子,在酒吧里大出洋相,而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是神话里的莱茵少女。你本可以把我推开,用一万种方式拒绝我。但我说的那些蠢话,却把你逗笑了,酒保想赶我出去,你还阻止了他。我们共度了良宵,以及那之后的每一夜。为什么选择我?你一遍遍回答我,我却一次次不敢相信。你父亲见到我,甚至想杀了我,但你也阻止了他。

现在,两个人正躺在凯瑟琳的公寓里,房间漆黑一团,衣服散落一地。凯文满口酒气,简直能熏倒一只小动物,还真是“人景相宜”。而凯瑟琳居然也醒着,她突然说:“我们要不生个孩子吧,男孩像你,女孩像我。”

她伏在凯文膝上。凯文吃了一惊,整个人却焕发出了光芒。

“我……”他想抽自己一巴掌,好清醒点,“这主意挺好。”

而且也不是你第一次提出来了。他心里想。

“当然不在这儿。我们会搬出码头的。”

“咱们有这个钱吗?”

凯瑟琳给了他一巴掌,下手一点不手软。她知道他的承受力。“白痴,能有点梦想吗?我们出去了,一定有更好的生活。”

梦想是什么?是不用在仓库干活儿?是摆脱贫民窟的臭气?是离开滚滚东流的妹儿河[1]?还是逃出殖民区,远远地离开新北海道[2]?随着年纪渐长,凯文也早就意识到,这地方越来越成了供日本人参观的野生动物园。来看看堕落的荷兰人!和凯瑟琳一起逃离这地方,他想想就开心。

但带着孩子们一起吗?他又想。

不是钱的问题。他可以四处打工挣钱过活,也可以就此戒掉赌博。但这个世界,再多一个贫穷又悲苦的生命真的好吗?这地方的苦命人难道还不够多吗?

凯瑟琳看穿了他的心思,“凯文·兰格迪克!会有办法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小家伙们就能得到他们需要的全部的爱。”

凯文笑了起来,“我爱你。喏,我可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种话。”

“我谢谢你,我也爱你,即使你从来都不信我。不过别转移话题,少装了,你根本就没喝得那么醉。”

凯文腾地站起来,“我真醉了!咱俩都醉了!我还是出去透口气吧,不然马上要就地睡死过去了。”

然而,凯瑟琳抓住了他,笑着与他扭在了一起,又把他拉回了床上。过了一会儿,凯文下了床,他没有吵醒凯瑟琳,穿上裤子,套上衬衫,披上了夹克。

出去,现在就出去。

一离开屋子,清冽刺骨的寒风就让凯文瞬间清醒。今年冬天尽管不是非常冷,却格外潮湿,路上满是带冰碴儿的泥浆。

这世上那么多人,你却真心想和我组建一个家庭,这对我而言就是幸福了。凯文把衣领竖了起来,唇边带着笑意,走进了黎明的黑暗中。而当我们有孩子的那一刻,我就会失去这幸福,我会逃跑,我承担不起。凯瑟琳,相信我,这不是你想看到的。你到时候都没得选。虽然我现在伤了你的心,但不至于毁掉我们的孩子,毁掉你的未来,毁掉我自己。

凯文闻到了河水的味道,又想到了花札牌屋,想到了荷兰人聚在一起喝酒的仓库。他看着码头闪烁的霓虹,想到了那里朱唇粉面的莺莺燕燕,站在他再熟悉不过的街上,等着赚他的钱。

她们以后可是等不着他咯。

#

近20年倏忽而过,凯文已身处0.04光年外。但对他而言,一切仿佛就发生在去年,而他只是出了一趟门。并非是他健忘,只因这些年他基本是睡过来的——被打晕后泡在水里,星际旅行的烦恼。

他仍每天都想着凯瑟琳。

人生总有些事是无法忘记的。不管睡了多久,都还会记起昨日的荒唐。

凯文现在意识到,当年那样做对她着实不公平,但眼下他心情烦躁得很。光是在冬眠舱里醒来这事儿,就够让他闹心了。整个旅行过程就像一个噩梦,躺在一个盒子里,被人塞到有多层防护的船舱冬眠区。他们乘坐的飞船“卡柳号”是一艘配备MK14舰炮的领主级别收获船,载有顶级引擎,船体长114米,整个形状看起来像个圆筒,圆筒上装着两个旋转的圆环,速度最高可达光速的2%。船上有38个人,大部分都还在昏睡,只有他一个人在慢慢地恢复意识。

凯文是“卡柳号”上的矿工领队之一。

冬眠舱里灌满了浑浊的液体,温暖得让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正泡在里面。这又使他想起了过去,但可能因为刚从冬眠中醒来,脑子还是不听使唤。

可能这样才是最好的。想太多只会引发恐慌,不然我可能会意识到,自己正困在一个鱼缸里,动也动不了。最初的几次,有些人都发疯了,我也失控过。要想象自己正漂在妹儿河上,头顶是万里晴空……

他试着活动手指,但发现根本动弹不得。不管公司给他们用了什么药,这药不仅减缓了人体的新陈代谢,还阻止了细胞分裂。这有利于降低成本:矿工们不会变老,在旅途中不会消耗食物,更不会做出半路转向这样的傻事。不过要从麻痹中恢复过来,也是挺困难的。

他过去也觉得这个过程很不舒服,但今天尤其糟糕。之前他经常听到液体传来嗡嗡的白噪声,但现在这声音听在耳中,却变成了嘈杂的尖叫,一下一下呼啸而来,像是船在鸣笛。

别吵了!他心想。想要喊出来,嗓子却发不出声音。

凯文的手开始感到酥麻,这是个好兆头,他的身体在慢慢苏醒,但随即,神经系统就接收到了各种不舒服的信号——饥饿、不适、酸痛、僵硬……他只得盯着浑浊的液体来分散注意力。几缕血丝漂起来,把液体染成了粉色。

等身体一恢复,他顶住压差,一口气把盖子一掀,冬眠舱裂成两半。

妈的!他不由得用荷兰语在心里骂了一句。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希望自己还在凯瑟琳的公寓里,躺在她的床上,看着她曼妙的身体陷进床里,环境简陋却温馨。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并坚持了下来,这也是他当时唯一的选择。不正是这个选择让他干起了现在的工作吗?码头已经混不下去了,就在他绝望之际,剑吻鲨公司出现了。几个月后,日本领主把他送上了太空飞船,他自此开始了一趟又一趟的星际航行。

那虽然是他签过的最奇怪的合同,但就很多方面而言,那又是一份救命的合同。

每次工作,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星际航行,在凯文看来,这比死还难受。而且哪里都有限制,容不得半点失误,到处都透着一丝不安。

更别提活生生被泡在水里了。就再撑一个礼拜。他对自己说。就剩一个礼拜了,过一天就近一天。很快就能从窗户里看到目的地,看到就会感觉已经到地方了。

“卡柳号”在奥尔特星云里这趟长达两年的穿行即将结束,很快就会放所有矿工下船,去开采附近某些极其珍贵的资源——珍贵稀缺,不为人知,且难以想象。当凯文发现公司要送他去哪儿时,也大吃了一惊。谁能想到,他这辈子居然还能遇到让他吃惊的事。

他尝试坐起来,却发现头沉得像一块铁,耳膜咚咚响得像打鼓,眼睛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再把自己泡回去肯定是不可能了,还是起来吧!他摘掉脸上的呼吸面罩,吸入了两年来的第一口空气,却感觉肺虚弱得不能再虚弱了。他发出刺耳的呼吸声,拼命抑制住头痛,努力想回忆起点什么,什么都行。

呃,是昨天,不对,是很久以前的昨天。他的头晕不是因为刚醒,而是他真的喝醉了。进冬眠舱时什么样,爬出来时依然什么样,这太让人失望了。

带着长达两年的宿醉,凯文拖着虚弱的身体爬了出来,把脚甩在地面的格栅上。他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只穿着一套贴身内衣,滴答滴答地向下淌水。

这出场方式也太逊了。

接着,凯文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离开了富含各种添加成分的营养液的滋润,又一次暴露在船舱里的净化空气当中。他端详了一番,右脸青紫肿胀,嘴唇干裂,发际线上面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

“啧,真丑。”他发现自己只能嘟囔,发不出声音。

采矿队的其他人都还在冬眠舱里,但要是现在去叫醒他们,估计会被狠揍一顿。再等几个小时也没什么。首先,他得让自己清醒过来,现在的他脑子里像是有无数船只正发出隆隆的汽笛声,仿佛又回到年少时在港口修船的日子,一看到抵港的油轮就吓得腿哆嗦。

还得先穿好衣服。

凯文有个绝招,能几秒钟把自己脱光,他还跟凯瑟琳炫耀过,逗得她捧腹大笑,而此时此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艰难地把底裤褪到脚踝,湿漉漉地缠在脚趾上;汗衫早已和胸毛黏在了一起,沾着凝结的血块,血还是两年前下巴受伤时流下来的。凯文一阵烦闷,想来回走一走,膝盖却一下撞在了冬眠舱上,于是他干脆把衣服扯成条,从上到下撕了下来,再找了个地方擤了擤鼻子。

好,现在去储藏室。

我到底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不用想,肯定是剑吻鲨干的了——他们在贫民窟找到他,扒了衣服,下了药,再运到这儿来。当时他们为啥连伤口都不帮我处理一下呢?要是能缝合一下就好了。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储藏室的门口,门虽然锁着,但密码他应该是知道的。凯文开始大声咒骂起来,骂得只怕最粗鄙的水手听了都要摇头。他单手撑在密码锁盘上,努力想把门打开,心里暗想,每趟任务换一次密码,真他妈除了难为人,再没别的好处了。毫不意外,当时他喝得烂醉如泥,应该是错过了任务简介环节。

密码到底是他妈什么啊。

凯文打算暴力破解,排列组合一个个地试,但每一次都显示密码错误,在失败了无数次后,他的怒气再也按捺不住了。

“开门啊,你个破烂玩意儿!臭八爪鱼!太可恨了!恶心!”他一脚又一脚踹在门上,沉浸在不顾一切的感觉里。脸上流血,头痛欲裂,人还被困在这个监狱一样的船上。

直到筋疲力尽,他靠着墙瘫坐到地上,才发现刚刚一番折腾,一团糨糊的脑子还真转了起来。原来密码他还真是记得的。

凯文输入密码,开了门,进入储藏室,一丝不挂地在房间里转悠了起来。这是船上相对较大的房间了,储存有食物、衣服、工具等,还有上锁的武器。他摇摇晃晃地进了厨房,在橱柜里翻找着。干制食品得过会儿才能派得上用场,他现在要找的是药,什么药都行。

避孕药?真有意思,但他现在可用不上。

消炎药……

类固醇……

止痛药!找到了。他拿了几包,一一撕开包装条,每种都挤出来几颗,直接干咽了下去。保险起见,他又另外多吃了些。

下一个任务也不简单,几十个一模一样的储物柜,每一个柜子的抽屉也像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他要怎么在这里面找到自己的工装裤和花毛衣?别的衣服都不舒服,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舒服。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场灾难。船上的一切仿佛都在跟他作对,找衣服花了整整十五分钟。他打开了一个又一个抽屉,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衣服,满是灰尘,还散发着啤酒变质的臭气。简直是一堆垃圾。他猛地一下又关上了抽屉。

#

凯文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卡柳号”的控制室,换了身干净抗皱的统一制服。他冒了一身冷汗,心脏也扑通直跳。方才那一顿“药丸拼盘”整得他够呛,宿醉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减轻,还不如来一口纯酒精的效果好。看来得等会儿再把大家叫醒了。他一屁股跌坐在驾驶座上,像个老人一样喘着气,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星星。

星星真亮啊,星星真无聊啊。

如果是从码头烟雾缭绕的地下室里往外看,宇宙会好看许多,在油烟的笼罩下,点点星光好似游动的水母,奇异而美丽。他想起了在老厂房“鼠海豚”里忙活的日子,那是段快乐的时光。但也有不快乐的。不管怎么说,港口对他的影响一直都在,又是一段他无法摆脱的过往。

他把目光从星星上收了回来,注意到驾驶盘周围的某个操作板上,有个地方频频闪着灯。系统没有发出尖厉的警报,仅仅是屏幕上有一个弹窗提醒,上面的图标令人紧张地闪烁着,提示着有问题出现。

“行吧,行吧。”凯文嘟囔着,叹了口气,倾过身子准备检查系统,“看看是哪儿的问题。”

随着语音指令,屏幕弹出了冬眠区的地图,里面有全部船员的花名册,还有显示他们生命体征的小图表,包括温度、氧气以及其他事项。其中一个舱已经变成灰色,表示内部已空、闲置可用,这应该是他的。

另一个舱却显示红色。这可是个坏兆头。

“马泰森。”

他的主要生命体征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但凯文很难判断里面的人是否正在遇到危险,要不要立刻行动?马上冲过走廊,打开冬眠舱,把神志不清的马泰森捞出来?

哦不,他忽然明白过来,太晚了,马泰森不但死了,而且死了快两年了。

他看了电脑生成的记录,一行行小字在他眼前跳动着。

马泰森死了,就这样死了,没有任何人察觉,甚至在船驶出殖民地势力范围之前就死了。冬眠舱错误地将他的体温降至零下12摄氏度,导致身体晶体化,把细胞扎成了果汁。现在躺在里面的,只是个马泰森形状的冻僵的躯壳罢了。

凯文靠在座椅上,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资料页面上马泰森的大头照也正看着他,照片上的人面无表情,只是一组毫无生气的五官组合。

系统本应该介入的。所有技术本应该是来辅助我们的。可怜的人啊。凯文想象着马泰森的样子:脸上结着一层霜,鼻子里是两年前没咽下的最后一口气。为什么我们要一直这么干呢?他无视嗡嗡作响的脑鸣,努力思索着,答案却从心里浮了出来:因为别无选择。

冬眠是把矿工从新北海道运往各地唯一可行的方法。而港口的那段日子也教会他,运输途中必然会有损失,集装箱里的货难免有坏的,但没必要因噎废食地放弃这种运输方式。

运人跟运货物一样。事实就是这样。凯文把这个想法埋藏到了心底,但仍然止不住地想:这事儿也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为了让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他开始清点船员名单,浏览他们的姓名和照片,看看还剩下哪些人。他们还在冬眠区熟睡,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此刻都安然无恙地沉浸在冬眠的梦里。凯文用指尖滑动屏幕,看着一张张照片,这就是他接下来要依靠的队友们。

李友博,飞船的驾驶员,他待会儿就会接替自动驾驶。虽然星际环航是由电脑控制的,但公司规定,必须由驾驶员把飞船送上环形轨道。

建介,外号“万能介”,他总能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想出办法,还曾在两次任务中担任领队。

司赖珂,无处不在的“麻烦精”。

马哈茂德,谢天谢地,这次有马哈茂德。

这些就是凯文的队友了,而他则是他们的领队。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让他感到身子一暖,不过也有可能是酒精的作用。

当然,船上也不全是队友。还有位盖得·克斯托夫领队,将带着另一队矿工和他竞争。这是剑吻鲨的职场政治,而盖得也是任务中唯一让凯文头疼的,不过他有把握对付,毕竟过去三次交手,他全都凭实力取得了胜利。庸才。他心里暗想。

等一下。凯文心中一惊,这次船上也有生面孔。公司在“卡柳号”上还塞了两位客人。想到这儿,他的头疼得更厉害了,难道麻烦事儿还不够多吗?

看来,这趟旅程的麻烦事儿一时半会儿是没完了,他决定一分钟都不拖了,现在就把大家都叫起来——所有人,现在就爬起来!只有一个冬眠舱不会被打开,他会让它关着灯,静静地躺在昏暗的地方,这样其他人就不必承受这份悲伤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五脏六腑的灼烧感消退了,估摸着大部分船员也已经起来了,凯文觉得,是时候来一次鼓舞士气的讲话了。

“我是……呃……咱领队,”他一开口,声音便在船舱里四处回响,“目前一路顺利,距离目的地大概……呃……还有几天……所以我们有时间进行准备。妈的!对不起,头有点疼。把自己收拾干净,活动活动胳膊腿儿,你们知道上哪儿找吃的。我希望等到地方的时候,每个人都拿出最好的状态。”

也包括我自己。

他叹了口气,关闭了无线电广播。这说的啥啊,完全不是他预想的开场方式,为了自我安慰,他提醒自己多想想目的地。

很快了,再坚持一下。

#

经过这一通起床号,大部分人已经离开冬眠区,穿上了衣服,吃完饭,准备开工了。之所以说“大部分”,是因为凯文看了眼屏幕,发现还剩下一个人在里面磨磨蹭蹭没有出来。他立刻明白了,这是位女士,需要自己去照顾一下。

“既然当了领队,那照顾一下也说得通吧。”

而且他现在也站得住了,走得稳了,说不定连“礼貌”也都恢复了。出了控制室,一进冬眠区,就看见对方还在里头。他扔了条毛巾过去,被对方一把接住,并迅速遮住了身体。

这帮工薪族的虚荣心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强啊。那架势,好像自己身体有什么神秘似的,不赶紧遮着就能吓死人一样。

不过他也得承认,看到这位刚出水的女士若隐若现的内衣,他心里也是一阵荡漾。

在确定把自己裹好后,对方向他投来了感激的目光,并礼貌地鞠躬致谢。凯文也冲她点点头,主动伸出手。

“凯文·兰格迪克。”他现在说话清楚多了,算是个进步,“叫我凯文就成。”

“我叫琼。全名是琼·莱利·费尔莫得。”

他们都清楚彼此是谁,自报家门只不过是礼节性地走个过场。

不过,凯文倒是对眼前的姑娘有点刮目相看了。凯文生得分外魁梧,虎背熊腰,微微弓背,满身腱子肉却并不匀称,一个肩膀比另一个前凸了好一截儿,大部分人见他的第一眼,都会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不仅如此,他的右脸一动不动,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做工逼真的机器人呢。

设想一下,这么个莽汉对你点头示意会是什么景象。

凯文扯动嘴角,左半张脸露出一个微笑。他向来不在乎第一印象,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发展。

不管长相有多吓人,我总能把对方的感觉扭转回来,让人同情我,甚至爱上我。人的内心都很矛盾,表面上追求完美的,实际上却会被有故事的吸引。

但今天这个女人见到凯文,没有丝毫退缩。琼只在意自己手里握着的那只铁皮箱子,显然是这一路和她一块儿泡在冬眠舱里的。

“您能领我去更衣室吗?”她开口问道,“因为没有别人可问,我就问您了。我已经在这儿待了20多分钟了。”

语气里也没有一丝迟疑。

“看起来确实没别人了。那我带你去吧。”

凯文带她去了浴室。女士的行李是单独存放在别处的,所以他又去取了一趟,然后在走廊上等她换衣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凯文突然意识到,这也太离谱了。

她以为自己是谁啊?哎呀脑子要炸了,要炸了!

等琼出来的时候,凯文正准备好好教训她一番,却见对方板正地穿着件搞科研的白大褂,虽然是欧洲美女的长相,但那神情一看就是日本人。难道这女人没意识到,他除了伺候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吗?他们现在马上就要……但琼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伤口还疼吗?”

啊?哦对,我脸上的伤。可能看起来和被轧死后曝尸荒野的动物一样惨吧。

“吃了药了。”

嘴上虽然强硬,但事实是,他现在脸颊疼得像被起重机砸过一样。什么小药片都不管用。他当时怎么会让情况如此失控呢?

“您的伤口需要缝合。我虽然不是大夫,但操作缝合还是可以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船上是没有随队医生的。”她停顿了一下,“在到目的地之前,有没有一个能充当实验台的地方供我工作?我记得申请过这个。”

“你给我听好了……”凯文终于开口,但随即又说道,“有,跟我来。”

没必要在这儿争论。而且刚刚他不也抱怨公司接他时没处理伤口吗?凯文这样想着,顺手扯了扯自己身上难看的制服。

#

“到了。”

在看到“实验室”的一瞬间,琼的表情差点让凯文笑出声来。他们面前是一个储藏室,四处散落着食物和成人杂志,里面还站着十几个船员,正忙着穿衣服,或者往营养块儿上洒水,好让它们膨胀成海绵一样松软的面包。琼瞪圆了眼睛。

“您管这叫实验室?”

“对,不过这船呢,”凯文的脑子仍是突突地疼,“也不是研究船。有啥就凑合一下吧。”

“如果要让我在厨房里工作,那先允许我给您数一下会有多少卫生不合格的地方,首先食物有被污染的风险,一部分存放区域需要彻底消毒;其次我怀疑您的员工……”

凯文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还员工呢!”

他靠在一张桌子旁,鼻子里嗤嗤地笑个不停,可嘴刚一咧开,鲜血就顺着嘴角滴到了桌子上。他站起身,瞥见了琼脸上的一丝愠怒。他头昏脑涨地想道:谁他妈在乎一个实验室的神经病想什么。估计她也在疑惑为啥领队是个醉鬼吧。

琼是一名科学家,准确地说是外星生物学家(具体是啥意思,凯文就不知道了),是从剑吻鲨公司众多高级机构当中被选拔出来的。凯文对他们没有意见,只要这些人就待在他们的机构里。但他们现在不但出来了,还把一个人放在他船上调查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呢?矿工们知道该怎么做好自己的工作,要是没有缺乏经验的事儿精拖后腿,还能做得更好。

琼叹了口气,说道:“那您能不能至少带我找个安静地方,最大可能地避免有人打扰呢?”

凯文指了指后面。琼示意他跟上自己,并让他坐在一张凳子上。她从包里翻出了注射器、药粉和纱布,凑出一套急救工具,又掏出不锈钢镊子、一卷线和一根缝合针。

“坐稳。我们先处理哪个?嘴唇的伤,还是额头的伤?”

凯文哼了一声,这对他来说没啥差别。

琼先给他额头上又长又深的伤口消了毒。她手上一动,工具就发出咔咔的声响,她接着再用线缝好。凯文疼出了幻觉,仿佛身体里正在长出一个新的头,要把原先的替代掉一样。他能不能再爬回冬眠舱里,继续睡到目的地呢?

“这伤看起来,像是您走路撞到电线杆了。”琼又缝好了另一个伤口。

凯文扑哧笑了,“不,是在码头一个昏暗的酒吧里,被人家老爹用酒瓶子砸了。砸得好。我明知道那姑娘太小了,却还在撩人家。”

“喝多了?”

还是别告诉她实话了。她不会懂的。凯文有时候就是需要被揍一顿,受点伤,再好起来,纵情声色,醉生梦死,做点事情,任何事情,让他感觉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机器上一颗没有价值的螺丝钉。如果有人的工作内容也是像个货物一样被称重、搬运的话,或许就能感同身受了吧。

凯文喃喃道:“说真的,我已经等不及要到地方了。”

“我也有同感。”

“这地方和我八字不合,啥都是塑料做的。看这个。”凯文拽了拽自己的无袖紧身上衣,想要把它弄皱,但衣服依然一个褶子也没有,“瞧这小衣服,做得多完美,全都是抗菌的,什么味儿都没有。”

“坐稳了。”

“要是再待一个礼拜,我准得疯了。”

缝合完毕后,琼用消毒湿巾轻轻擦过患处。

“虽然我没办法帮您完全消肿,但您看起来已经好多了,”她说,“要吃根棒棒糖吗?”

够了!赶紧的,让我下去。小心腿!妈的,还是站不稳。我的房间在哪儿?得赶紧睡过去。凯文几乎完全忘了琼的存在了。怎么走不成路呢?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叫声啊?别叫了!又是那个女的?唉,成吧,慢慢转身……不要跌倒……

凯文刚准备走,却发现短短一会儿工夫,琼已经把她的铁皮箱子打开,放在了桌上,正盯着里面看。一股动物的麝香味飘了出来,让凯文想起了他在仓库发现的某个鼠窝,当时也是一模一样的臭味,等他拿着喷灯一把火烧了之后,那气味更是让人闻之欲呕。

又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居然是琼。她眼睛里满是充满爱意的粉红色泡泡,正兴奋地摩拳擦掌。这不是在做梦吧。他困惑地站着看了好久,直到琼出声叫他过去。

“凯文,快来看!马上就要成了。”

尽管心里犹豫了一下,但看琼那么激动,兴奋得连呼吸都急促了,他还是探了探头,往箱子里一看……

难以置信。

凯文从不信男女差异那一套,对这一点,他偶尔还觉得挺骄傲的,但现在他简直想给自己一脚。别看琼行事做派高冷严肃,还咔咔地缝针折磨他,原来居然和其他女人一样蠢。

她居然偷偷把宠物带上来了。女人啊,一看到那些龇着牙、大眼睛毛茸茸的小动物,就走不动道儿了。凯文暗想,他还是别讲自己在码头是怎么灭鼠的了。居然还把这东西带着一起冬眠,还冬眠了整整两年!她是怎么做到的?

凯文清了清嗓子,“挺可爱的。”

“哈?”琼似乎没理解他的话,“看,它们快生出来了。”

她兴奋地指给凯文看,里面的小动物确实肚子圆鼓鼓的。原来是只怀孕的老鼠。为什么带老鼠进太空?还养在带气孔的玻璃容器里面,旁边放着饲料、水箱和连接在另一个装置上的几个探测器。

“我对幼崽没啥感觉,”凯文开口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但母鼠已经要生了。伴随着惨烈的吱吱声,它的腹部不断起伏着。这肚子就应该这么大吗?它看起来几乎无法动弹,凯文甚至有点可怜它了。终于,一波接一波地挤压后,它把幼崽生了出来,身下用干草做的窝也被血染成了红色。

有点不对劲。

尽管凯文从未见过老鼠产崽,但直觉告诉他,这小老鼠的数量也太多了,其中有些还长得颇为古怪。母鼠吱吱叫着,一声声冲击着凯文的耳膜,当最后一个幼崽也离开了母体,它颤抖着安静了下来,不再动弹。幼崽们爬来爬去,但很明显分成了两拨,一拨是肉乎乎光溜溜的小老鼠,而另一拨却长得非常怪异,凯文只看了一眼就感到一阵反胃——这些老鼠就像没有生命的肉球一样,只有四足和鼻子凸出来,虽然还隐约有些老鼠的特征,但不知为何长偏了,成了这副苍白肿胀的模样,令人作呕。

但琼没有给凯文表达感受的机会,她把数据采集录音机拿到唇边,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是超量生产,和我预计的一样!这一半幼崽确认成活,而且,而且……虽然还需要测试验证,但目测完全未感染寄生虫。这些幼崽会健康长大,维持种群数量。这是非常符合逻辑的,毕竟,如果感染率达到100%,那几代之后,物种就完全灭绝了。但我们看剩下的一半!它们来自人工授精的合子,在寄生虫的作用下加速生长,然后……”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它们也是寄生虫的后代。这是多么神奇的共生关系啊!我说的是‘共生’,因为宿主显然也从寄生关系当中获益了。”

这已经超出凯文那颗醉醺醺的脑袋可以理解的范围了。

琼继续说:“当然,不是对宿主本身而言,而是它的生产对整个种群有益。我想提醒委员会,在我们开始实验时,这只母鼠无法生育。寄生行为彻底改变了它的不育。”

听到这儿,凯文感觉脸唰地白了,他不关心母鼠分娩前的故事,更何况还是这等恐怖的故事。

“这些小东西不会长到成熟形态,它们更像是……怎么说呢,”琼打了个响指,“包裹着种子的果肉一样。它们是用来饲养寄生虫后代的。”她关掉了录音机,戴上乳胶手套,从毫无生气的肉球里面,舀了一个出来,放进了密封透明的小盒子里。“来吧小可爱,和兄弟姐妹们说再见吧,我叫你‘云游’好不好?”

突然,凯文看到肉球动了,里面搅动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像虫子一样,在从内部啃食着这团肉球。

她怎么能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一样,对待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呢?

琼合上了最外面的箱子,隔绝了小老鼠的吱吱声。凯文回过神来——琼根本不在乎那些老鼠,她在乎的是寄生虫,这才是她轻柔呼唤的对象。

那些死肉球才是她真正在乎的。

琼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在哪儿,身边站着的是谁。她把装着云游的箱子放在桌上,瞪了凯文一眼,好像他是个色眯眯地盯着她看的流氓。

“我的研究领域就是寄生虫。”

“那你之前还说什么‘卫生不合格’。我完全有权把这东西没收,扔到太空里去。”

她为什么就不藏起来呢?即使没有实验室,藏这个应该也易如反掌。然而,她却无比热情地把他也搅和了进来。科学家,脑子比常人聪明,心思也比常人简单。

“我……呃……”琼开始担心了。

“这肯定不合规定。”

“在船上,我想领队的决定肯定比规矩更重要。”她说道,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东西。

“这太冒险了。”

“那……您感觉呢?”

“我感觉有点反胃,大部分都让我反胃。”

琼看起来还是有点尴尬,像个做坏事被逮到的孩子一样,但也稍稍松了口气。

她这是在跟我对着干吗?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女人了。想想看,我刚进这行的时候,她还在玩儿木芥子人偶[3]呢。现在她居然也赶上我,跟我一般大了。

“听好了,”凯文搓了搓隐隐作痛的脸,“老实说,我不在乎你来干吗,只要你别胡来,别碍我们的事儿就行。”

“明白。”

“还有一个问题。你的同事元昌英久——在你旁边醒来的那个,我从屏幕上看他,特别暴躁,到处嚷嚷了一番才跺着脚走了,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

“不知道说不定还是个好事儿。那你有啥需要的,就随便找人问吧。祝你研究……寄生虫……顺利。”

如果有可能,凯文会毫不犹豫地用这个女人和那条公司走狗的命,来换马泰森的命。虽然这么想有点缺德,但有他们在队里真是一手烂牌。

他扶着桌子想要离开,却一下撞了上去,身体因为宿醉还是晃晃悠悠的。

这个外星生物学家可比不上我的凯瑟琳。凯文一乐,调整着步态,脑子里又不由得生出了那些念头。身材没凯瑟琳好,人还特正经,屁股小得像个孩子。身子骨也太弱了!估计到了床上也没啥滋味。跟凯瑟琳一比,这个琼实在不招人喜欢,希望她至少能自己忙自己的,别妨碍我们挖矿。

然而,他没能继续想下去。突然,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冰冷的手指抓住了他的喉咙,一根针头扎进了他的颈部肌肉。

注释

[1]虚构地名,又名姑娘河。——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虚构地名。

[3]日本东北地方特产的圆头圆身的小木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