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退亲
徐文彬蹲在褪色木门边,后槽牙碾着随手拔来的草根。蓝漆剥落的门框里,自家爹娘和许家夫妻分坐八仙桌两侧,刘媒婆大红袄子刺得人眼疼。
他喉头动了动——本该坐在堂屋的许月杉,连片衣角都没见着。
今早睁眼那会,脑壳还懵着。养老院里床上空着的安眠药瓶子,怎就换成了1982年供销社的汽水瓶?六十老倌变回二十郎当岁,这差距大得叫人发昏。
搪瓷缸磕在桌沿豁口上的脆响惊醒了众人。
邹巧华指尖沿着“劳动光荣”的红漆字打转,嘴角带有些许愧疚的讪笑:“老徐哥,老嫂子,你们让我说,那我就说了,这亲事我看就...散了吧。”
“散了?为啥呀?”徐母跟徐父对视一眼,都有些愣神,“这家里出啥事儿了?”
“家里倒是没出事,就是...”
就是了半天,也没等着答案,徐母又望向先前主持两家相看的刘媒婆,问道:“这到底是咋的了?”
“这还一个来月就到办席了,咋能说散就散了?”
见着邹巧华不出声,刘媒婆只好接替了话茬:“老徐哥,这不你们家才发送了老太爷,肯定是出了一大笔的花销,这当时谈的三百六十六的礼钱一时片刻怕是也凑不齐。”
“咱家月衫也着实不小了,再熬一年都得被人叫老妮子了。”
“许老哥就想着不行就算了。”
“就为了这事儿?”徐父不敢置信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许家两口,沉默许久,他将旱烟杆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里面残留着的烟渣在桌面上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圈儿。
他脸色铁青地对徐母说:“去里屋拿钱,咱们现在就把礼钱给了。”
“省得让人家不放心!”
自打进了屋门就一直没啥笑容的许国庆连忙摆着手,急声道:“别别别,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我们...我们...”面对徐父瞪来的眼神,平辈的他挠着脑袋,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再次看向刘媒婆。
老许头的眼睛看过来,刘媒婆就心下叹气,果然还是指望不上。
原本还打算留个好人缘,以后还能挣一份媒钱,过会儿还要带着他们去下一家,也不能这么耽搁。
这急话说得也就没那么客气了:“老徐哥,老嫂子,实话跟你们说吧。咱们村马老三家相中了月衫,他家那儿子也到了年纪。”
“除了礼钱给涨到了六百八十八外,还应了三转一响,家里大船也订下来了,来年开春就能到咱村码头。”
说话间,刘媒婆扫了眼屋子里陈旧的摆设,纸糊的窗户,最终视线定格在了墙上的大头娃娃画像。
那旁边的一行字,虽然她没上过学,但也知道那上面写着:“只生一个好。”
看到这,她也笑了,也不管徐家两口阴沉犯潮的脸色,劝道:“等两年彬子跟他哥一样跑了船,挣了钱,到时候我再给彬子说一个,保准不比杉妮差。”
随着话音落地,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灶间煨着的铝壶随着温度的升高不断冒出“哧哧”声。
沉默着的徐父半天才擦着火柴,送到烟锅将烟草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他身旁的徐母不时望向里屋五斗橱的方向,那里摆着全家唯一的电器——连外壳的漆都蹭花了的手电筒。
火星渐熄,徐父轻轻放下了旱烟杆,他拍了拍膝盖,浅蓝色裤管震落两片旱烟灰,眼皮都没抬:“这我们都交了订亲礼,村子里也都发了喜信儿...”
在桌子底下,邹巧华的手掐了一把还低着头的许国庆,却没想到把这个一向听话的汉子弄得急了眼。
他猛地站起身来,对着自家婆娘吼道:“掐掐掐,一天到晚就知道掐!”
“你这么干,以后我还怎么在村子里做人?!”
接着,他从肩膀上用力地取下军绿色挎包,扔到邹巧华的怀里,“要退你退!我走了!”
似乎是头一次碰见这阵仗,邹巧华半天没缓过神来。
灶间的铝壶已经开了,但还留在堂屋的三个长辈都没动。
徐文彬叹了口气,他“噗”地吐出嚼烂的草根,站起来走进灶间,将铝壶提了出来,给未来的丈母续上开水。
搪瓷缸中的碎茶叶飘飞而起,又缓缓落下。
原本邹巧华抱着挎包就要往地上扔,但想了想还是没舍得,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很久之后才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彬子,你可别记恨你婶子啊。”
“归根究底,我跟你许叔还是想着杉妮能嫁个好人家的...”
“哪能呢,再怎么说你也是我长辈,”徐文彬给自己老娘也续上,扫了眼刘媒婆那露出袖子的银镯子,随即问道:“这马老三家这么有钱吗?”
也不指望刘媒婆说话,他便以闲聊般的口吻说道:“我记得去年还是前年来着,他是跟我爹一个生产队的,那时候家里也穷。”
“没想到这两年有了门路,发达了。”
“就是这门路...”
“邹婶,你跟我许叔打听过吗?”
“门路?”邹巧华微微皱眉,她看向刘媒婆,不确定地说道:“我听你刘婶子说是包了好几条船来着...?”
“噗嗤”徐文彬笑出了声,“咱西山村家家户户都是搞海的,咋没见着谁家起钱比得上马老三?”
“三转一响,六百八十八的礼钱,这算算得有个一千来块了。”
说到这里,徐文彬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媒婆。
上辈子就是这个老不要脸的收了马老三家的大红包,本该在今年完婚的两人,硬生生被她那该剪掉的三寸不烂之舌拖到了两年之后。
也是这一天,亲也确实是退了。
自己这未来老婆之所以和那马老三家没成,还是因为马老三家爆出了一个大瓜...
被那犀利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刘媒婆将手腕上的银镯子收回袖口,摆着手道:“哪有什么门路,还不是人马老三踏实肯干,这才发了财。”
“再说了,你管人家的门路干啥,人家肯出这么多,这些可都是要带到你们家的。”
“马老三可是亲口对俺说,就算是没有陪嫁也没关系。”
“这可是泼天的富贵,你们老两口有这么好的女婿,还怕以后杉妮儿受了委屈啊?”
见她还要叨叨,徐文彬轻咳一声打断道:“那照刘婶儿这么说,月杉跟了我就会受委屈了?”
说这句话时,他有些脸红,耳根子发烫,实在是上辈子混账了些。
婚前他有爹娘养着,整天好吃懒做,婚后有了老婆也是半点没收敛,没人管着之后,更是隔三差五就要出去鬼混。
直到许月杉病倒,需要大量金钱去治病时他才幡然醒悟,拼命出远海给人家当远洋船工,只是已经晚了。
既然能重活一世,那上辈子欠下的,这辈子他豁出命去,也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