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廿一纪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章 座上先生言凿凿

萧玉甯的话音不高,但在这骤然安静、如同凝固了空气的巨大阶梯教室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乍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她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凛然与决绝,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与史实严重不符!”

最后几个字落下,整个教室陷入了一种更为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如果说之前学生们只是因为有人突然站起而好奇,那么此刻,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甚至还有几丝看好戏的兴奋。

在南都大学历史系的课堂上,尤其是在秦岳教授这位学术权威的课堂上,公开、如此直白地、甚至带着强烈情绪地反驳老师的观点,而且是用“无稽之谈”这样近乎冒犯的词语——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后排那个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却脊背挺得笔直的女生身上。她是谁?新来的转学生吗?还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旁听生?

萧玉甯自己也被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惊住了。当着数百人的面,顶撞一位声名显赫的“先生”(教授),这在南梁是不可想象的。哪怕她是公主,在太傅或大儒面前也需执弟子礼,岂能如此放肆!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周围那些毫不掩饰的、探究的、甚至带着嘲讽意味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身上。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但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自己错了!那些关于父皇、皇兄和她自己的污蔑之词,她绝不能听之任之!

她迎向讲台上秦岳教授投来的目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管指尖在微微颤抖。

秦岳教授站在讲台上,脸上最初的惊讶已经褪去。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锐利依旧,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探究。他并没有像萧玉甯担心的那样勃然大怒,也没有立刻斥责她的无礼。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那来自千年之前的灵魂。

“这位同学,”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通过扩音设备清晰地传遍教室,平静得听不出喜怒,“你说我的论点是‘无稽之谈’,且‘与史实严重不符’。那么,可否请你具体说明,你的依据是什么?是基于哪本史料?哪位学者的不同见解?还是……你有更为确凿的证据?”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引导式的、属于学者的严谨。他没有直接批评她的态度,而是直指问题的核心——依据。在学术讨论中,观点可以不同,但必须有凭有据。

萧玉甯的心猛地一沉。依据?证据?

她的依据就是她自己!她就是亲历者!她脑海中那些鲜活的、血淋淋的记忆,就是最确凿的证据!可是,这些她能说吗?她能站在这里,告诉所有人“因为我就是永宁公主萧玉甯,我当时就在现场”吗?

那她立刻就会被当成疯子,被送回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辩驳的困境。她拥有的“真实”,在这个时代,恰恰是最不可信的“虚妄”。

看着她欲言又止、面色变幻的窘迫模样,秦岳教授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或许是一丝失望。他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看来,这位同学可能是一时激动,或者对某些史料的解读有独到之处,但尚未整理清晰。可以理解。”

他轻轻一句话,似乎就将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质疑,定性为“一时激动”和“尚未整理清晰”,巧妙地化解了讲台上的尴尬,也给了萧玉甯一个台阶下。

但萧玉甯却从他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轻视?仿佛在说:你连基本的学术论证都做不到,凭什么质疑我的研究?

这比直接的斥责更让她感到难堪。

“并非如此!”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尖锐,“先生所引述的,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地方志异、断简残篇,甚至是……别有用心之人的墓志铭!岂能与南梁正史、宫中起居注相提并论?永宁公主身处深宫,恪守礼教,何来‘干涉朝政’之说?至于宫变诱因,更是……”

她越说越激动,那些只有身处南梁权力核心才可能接触到的名词——“起居注”、“正史”,以及对史料性质的精准判断,不假思索地从她口中流出。她甚至差点就要将宁王谋划已久的种种阴谋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这些话,绝不像一个普通的现代大学生能说出来的!尤其是“起居注”,那是连前朝大臣都未必能轻易窥见的核心宫廷记录!

果然,秦岳教授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他紧紧盯着萧玉甯,眉头微蹙,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连周围一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学生,也开始窃窃私语,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这个女生……好像知道得有点太多了?她说的“起居注”是什么?

萧玉甯心中警铃大作!她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滑向暴露身份的危险边缘!她不能再说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叮铃铃——”

下课的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如同天籁之音,瞬间打破了教室里凝滞的空气。

学生们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嘈杂的人声盖过了之前的紧张气氛。

秦岳教授被打断了思路,他看了看手表,又深深地看了萧玉甯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对着话筒说道:“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刚才这位同学提出的问题,很有意思,也提醒我们对待史料要更加审慎。下课后,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的办公室详谈。”

说完,他便开始收拾讲台上的东西,不再看萧玉甯。

萧玉甯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听到秦岳的话,去办公室详谈?她不敢去!她怕自己在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面前,无所遁形!

周围的学生开始陆续离开,经过她身边时,都忍不住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还有人小声议论着:

“这女生谁啊?胆子也太大了!”

“是历史系的新生吗?以前没见过。”

“她说的那些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很奇怪……”

“秦老师居然没生气?还让她去办公室?”

这些议论像针一样扎在萧玉甯身上。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她低下头,在一片注目礼中,几乎是狼狈地快步走出了阶梯教室。

走廊里,阳光灿烂,人来人往,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但这勃勃生机,却与萧玉甯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恐惧。

刚才的冲动,不仅可能暴露了自己,还得罪了这位秦岳教授。他是她的“导师”,是南梁史研究的权威。她顶撞了他,以后在学校的日子,恐怕会举步维艰。更重要的是,她还指望着能从他那里了解更多关于南梁的历史,甚至找到回去的线索,现在……一切都变得更加困难了。

她心烦意乱地往前走,漫无目的。她不敢回宿舍,怕面对林小满可能的询问和八卦。她也不想再去图书馆,那里安静的环境只会让她更加胡思乱想。

她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走到校园里一处僻静的树荫下,找到一条长椅坐下。初秋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她的脸颊,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了一些。

回顾刚才课堂上的一幕,她既后悔自己的鲁莽,却又无法完全否定那一刻的冲动。那是积压在她心头太久的冤屈和不甘的爆发。听到别人如此轻率地评判她的父兄、她的家国,甚至歪曲她自己,她如何能无动于衷?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会用这个时代的方式去思考和表达。她不能再用萧玉甯的身份去应对苏瑾的人生。那只会让她破绽百出,寸步难行。

她需要一个策略。一个既能让她在这个世界安全生存下去,又能让她继续探寻历史真相、寻找回家之路的策略。

首先,她必须尽量避免与那位秦岳教授正面冲突。至少,在没有找到合适的、能被这个时代接受的“证据”之前,不能再凭着一腔孤勇去质疑他。他让她去办公室,她该去吗?去了,如何应对?

其次,她需要更系统地学习这个时代的文字和知识。仅仅依靠猜测和有限的认知,根本无法深入理解那些史料,更无法与人进行有效的沟通和辩论。图书馆里的书,她需要想办法借出来,仔细研读。那个“摄魂匣”里的“神通”,她也需要尽快掌握,也许里面有能帮助她学习的途径?

最后,她必须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言行举止,都要尽量模仿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她需要观察,需要学习,需要伪装。这很难,甚至很屈辱,但为了最终的目标,她别无选择。

就像当年在深宫之中,面对波谲云诡的朝局,她也曾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如今,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加光怪陆离的“宫廷”,她需要学习一套全新的生存法则。

想到这里,萧玉甯的心绪反而渐渐沉淀下来。恐惧和茫然依旧存在,但一种更为坚韧的、属于困境求生者的冷静开始占据上风。

她再次拿出那个“摄魂匣”。这一次,她的目标很明确。她笨拙地、耐心地在屏幕上摸索着,试图找到能帮助她认字、查阅资料的“法门”。她记得似乎见过一个图标,像一本打开的字典……

就在她低头专注于手机屏幕时,一个温和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苏瑾同学,原来你在这里。”

萧玉甯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秦岳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他依旧穿着那身得体的西装,戴着金边眼镜,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柔和了他脸上那份学者的锐利,却依旧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