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江湖一碗香
“铛——”
铁锅铲撞上黑铁锅的脆响炸开在辽东镇早市的喧嚣里,油星子混着葱花香溅上西门长在的粗布围裙。他抡圆了膀子颠勺,锅里的蛋炒饭粒粒裹着金黄的油光,像撒了一锅碎金子。
“老少爷们儿瞅准喽!西门秘制蛋炒饭,吃一口想三年!”长在扯着嗓子吆喝,脑门上的汗珠顺着络腮胡往下滴,在晨光里亮得扎眼。他抬脚踹了踹摊子底下打盹的大黄狗:“二愣子!别搁这儿挺尸,昨儿剩的骨头渣子归你了!”
狗没动弹,摊子前倒是“咚”地砸下个灰扑扑的包袱。长在头都没抬:“客官要几碗?加蛋加肉沫加……”
“加个老伴儿,行不?”
长在手一抖,半勺炒饭泼到鞋面上。抬头就看见个戴斗笠的汉子杵在蒸腾的热气里,玄色披风下隐约露出半截剑柄。那人摘下斗笠,眉眼跟他像是一个模子刻的,就是左边颧骨上多道疤,像条蜈蚣趴在脸上。
“长海?”长在的锅铲“当啷”掉进铁锅,“你不是说这辈子不沾油烟气了吗?”
西门长海一巴掌拍在油腻的木案板上,震得蒜瓣儿乱跳:“倭寇都快打到山海关了!朝廷急招抗倭义士——”他突然压低嗓子凑过来,“点名要鹊刀门掌门带弟子出征。”
“那敢情好啊!”长在捞起锅铲继续翻炒,“你赶紧带着你那帮徒子徒孙砍人去,哥给你烙十张葱花饼路上带着……”
话没说完,剑鞘已经抵上他后腰。长海眯起眼笑,那笑里像掺了二两砒霜:“兵部文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儿,可我若走了,曹公公的眼线立马能把这鹊刀门掀个底朝天。”他忽然伸手从炒锅里拈了粒饭,“哥,你这饭炒得越发香了。”
长在的后脖颈瞬间绷紧。二十年前弟弟偷吃他藏的粘豆包时,也是这个语气。
“门里养了三十八口人,每天光白菜就要啃两筐。”长海指尖一弹,饭粒稳稳落进身后乞丐的破碗里,“听说哥这些年相亲四十八回都黄了?要是扮三个月掌门,弟弟给你找个能生养的……”
“放你娘的罗圈屁!”长在的锅铲甩出残影,“当年替你挨爹的扫帚疙瘩,现在又要替你挨刀剑?我这儿还欠着王屠户半扇猪肉钱呢!”
长海突然跺脚暴喝:“倭寇的刀都架到乡亲脖子上了!你就惦记那点猪肉!”这一嗓子吼得半个集市安静下来,卖糖人的老头手一抖,猪八戒的钉耙黏在了孙猴子头上。
长在的络腮胡抖了抖。他瞥见巷口蹲着啃馍的流民,破棉袄里露出结痂的鞭痕——那是倭寇铁骑过境的“杰作”。
“行头给你备好了。”长海变戏法似的抖开件月白长衫,前襟绣着振翅的喜鹊,阳光下银线粼粼如剑光。长在伸手一摸就炸毛:“这啥玩意儿?穿上能直接下锅煮了!”
“掌门总要有个掌门的样儿。”长海拽着他往巷子里钻,“记着,见人就说闭关练功走火入魔,性子变了。每日晨练要使一遍鹊影剑法,后山第三棵歪脖子树下埋着剑谱……”
长在一个踉跄踩到什么软东西,低头看见滩鸡屎。长海正说到“五更天要吐纳紫气”,脚底突然打滑,整个人“哧溜”窜出去,月白衫子迎风展开,宛如只挨了箭的傻狍子。
“哈哈哈哈!”长在扶着墙笑得打跌,“还抗倭呢,先抗抗这鸡屎……哎哟!”
笑声戛然而止。令牌砸进他怀里,玄铁打的鹊鸟叼着枚铜钱,沉得坠手。长海的声音从墙头飘下来:“三个月的工钱抵你半扇猪肉,亏不了!”
“等会儿!这玩意能换钱不?”长在举着令牌跳脚。墙头早没了人影,只有片鹅毛晃晃悠悠落在他炒焦的饭粒上。
长在捏着令牌的指节发白,油渍蹭在鹊鸟眼睛上,活像哭花了妆的婆娘。巷口卖炊饼的刘寡妇探出头:“西门大哥,今儿不出摊了?”
“出!咋不出!”他一脚踢醒装死的二愣子,“去,把王屠户赊的排骨叼回来!”黄狗呲溜窜出去,尾巴扫翻两筐萝卜。长在低头瞅见月白衫子下摆沾着蛋液,心疼得直嘬牙花子:“这料子够扯二十条抹布了……”
“掌门?”怯生生的声音从背后冒出来。
长在猛回头,差点闪了脖子。个穿短打的少年郎缩在墙角,头顶还粘着片白菜帮子,活像地里刚拔出来的水萝卜。少年扑通跪下:“弟子郝盟给您请安!师父闭关这半年,大伙儿把后山的野兔都逮绝种了……”
“等会儿!”长在揪住少年衣领拎起来,“你刚叫我啥?”
“掌…掌门啊。”郝盟的鼻涕泡“啪”地炸开,“您脖子上挂的鹊门令,我三岁偷糖糕挨揍时就见过!”
长在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瞥见巷子深处闪过道黑影——是个瘸腿乞丐,破碗里的铜钱叮当作响。
“那啥,小郝啊。”长在突然搂住少年肩膀,满手油蹭在对方衣襟上,“帮叔…本掌门办件事。”他从锅里舀出勺焦香的蛋炒饭,“把这贡品送到后山歪脖子树下,念叨三声‘祖师爷赏饭’。”
郝盟盯着饭粒咽口水:“可叶师姐说练辟谷功要……”
“辟谷顶个屁用!”长在把饭扣进他手里,“吃饱了才有力气挨揍!当年你祖师爷就是靠这招‘金饭罩顶’打遍辽东!”
少年捧着饭晕乎乎走了。长在抹了把冷汗,突然觉得裤脚发沉。二愣子叼着半扇排骨回来,猪油正滴在他新鞋上。
“造孽啊!”哀嚎声惊飞檐下麻雀。长在手忙脚乱解围裙,玄铁令牌“咣当”砸进炒锅,溅起的油星子在空中划出道亮弧,不偏不倚落进乞丐的破碗里。
瘸腿乞丐浑身一震。碗中铜钱突然立起旋转,嗡嗡声像群闹哄哄的马蜂。长在抄起锅铲指着对方:“碰瓷儿是吧?告诉你,这地界归鹊刀门管!”
乞丐抬头露出半张溃烂的脸,指甲缝里青紫的毒斑若隐若现。他咧嘴笑时,缺了门牙的豁口像口深井:“西门掌门好俊的流星赶月手,这招油泼铜钱使得妙啊。”
长在的锅铲僵在半空。他分明看见那枚旋转的铜钱刻着蝌蚪文——和令牌上鹊鸟叼着的竟是一对儿。
“曹公公托我给您带个话。”乞丐的破碗突然裂成两半,毒蜘蛛从裂缝里潮水般涌出,“酸菜缸子腌久了…当心生蛆。”
长在的脚底板像是钉进了烧红的铁钉。他想起弟弟说的“五更天吐纳紫气”,此刻未时三刻的日头却冷得像块冻豆腐。二愣子突然狂吠着扑向蜘蛛群,狗毛上瞬间挂满晶莹的蛛丝。
“找死!”长在抡圆铁锅砸向毒蛛,焦黑的锅巴天女散花般迸射。乞丐袖中甩出枚毒蒺藜,却被打旋的铁锅“当”地弹飞,深深嵌进对面酒楼的招牌——正钉在“醉仙楼”的“仙”字上。
酒楼二楼传来声尖叫。长在抬头看见个绿裙姑娘打翻胭脂盒,玫红色的香粉纷纷扬扬洒下来,落在他月白衫子上像溅了血点子。
“天杀的西门长海!”他踩着自己被蛛丝缠住的裤腿骂街,“老子早晚把你剁成饺子馅!”
屋檐上传来声轻笑。长在猛抬头,只瞥见一角鹅黄裙裾闪过,空气里残留着糖炒栗子的焦香。
“哪家丫头片子偷房梁!”长在抄起锅铲当飞镖甩上去,铲把上的油渍在半空划出道油虹。鹅黄裙裾灵蛇般一扭,铲子“咣当”砸碎瓦片,惊起窝灰鸽子扑棱棱乱飞。
那身影翻落时像片打旋的糖栗子壳,脚尖点在酒楼旗杆的葫芦顶上。日头正巧晃过,长在眯眼看清是个扎双螺髻的姑娘,腰间别着对雕花铜铲——敢情是个使铲的行家。
“西门掌门好俊的流星赶月手。”姑娘开口脆生生的,却学那乞丐的腔调,“就是准头差得跟醉仙楼的酸菜饺子似的。”
长在的络腮胡气得直颤:“老子这是铁锅十八颠的起手势!你个小……”
话没说完,乞丐袖中又窜出条碧眼蜈蚣,直扑他咽喉。长在下意识抡锅接招,锅里残饭恰巧糊了蜈蚣满身。毒虫在蛋炒饭里打了个滚,竟醉汉似的扭起麻花。
“糟践粮食!”姑娘笑岔了气,铜铲脱手飞旋如金轮。铲风扫过处,蛛丝应声而断,长在的裤腿“哧溜”滑落半截,露出毛茸茸的小腿肚。
“要了亲命!”长在蹦跳着提裤腰。二愣子逮着空档猛扑乞丐,狗嘴精准叼住对方后脖领。只听“刺啦”一声,破袄裂开,露出后背狰狞的九尾狐刺青。
姑娘的笑声戛然而止。铜铲忽如活物般折返,铲刃擦着乞丐头皮掠过,削下半片带血的耳朵。“东厂的狗也配喝蛋花汤?”她足尖点着酒旗飘落,螺髻上的银铃叮当乱响。
乞丐暴喝声似夜枭,毒蒺藜天女散花般炸开。长在猛扯围裙当盾牌,油星子混着辣椒面甩成张火网。毒蒺藜撞上热油,“噼啪”爆出股子麻辣香锅味。
“接着!”姑娘突然甩来包糖炒栗子。长在手忙脚乱接住,烫得在两手间颠锅似地倒腾。栗子壳“咔咔”裂开,甜香竟逼得毒虫纷纷退避。
乞丐见势不妙,甩出枚烟弹。浓烟里忽传来声鹅叫,长在裤脚一紧——他养的大白鹅不知从哪钻出来,死命叼住乞丐的裤腰带。
“好鹅!”长在抡锅要砸,烟雾却散尽了。地上只余半片九尾狐刺青的人皮,混着三两颗沾糖的栗子壳。
姑娘弯腰捡起铜铲,突然“咦”了声。铲面上粘着片鹅绒,雪白里掺着星点朱砂色——正是长在衫子溅的胭脂。
“原来掌门好这口。”她促狭一笑,螺髻上的银铃晃得长在眼晕,“赶明儿让叶师姐给您绣个鸳鸯戏水?”
长在的络腮胡根根发烫,正要骂街,忽听巷尾传来声娇叱:“何方宵小敢惊掌门大驾!”叶四娘拎着菜刀奔来,裙摆还沾着腌菜沫子。
鹅黄姑娘闪身翻上屋脊:“酸菜缸子该换水喽——”余音散在风里,仿佛有人嚼着糖栗子嗤笑。
长在低头瞅见令牌上的鹊鸟,铜钱眼的位置正嵌着粒栗子仁。他鬼使神差咬了口,甜香混着铁锈味炸了满嘴。
“掌门?”叶四娘盯着他手里的栗子,菜刀寒光凛凛,“您闭关半年,改修嗑瓜子功了?”
长在抹了把油汗,忽然指向歪脖子树方向:“那什么……本掌门夜观天象,算准今儿该吃铁锅炖大鹅!”
二愣子应声狂吠,惊飞了最后一只灰鸽子。日头西沉,晚霞红得像泼翻的辣油,映得令牌上的铜钱宛如颗将熄未熄的火星子。
【本章终】
下章预告:鹊刀门惊现掌门铁锅炖鹅绝学!赵德柱为护爱鹅竟与掌门大打出手?东厂毒计伴着五更天的炊烟悄然升腾……
彩蛋:九尾狐刺青的人皮边缘残留着齿痕(伏笔:卷五真假掌门案的关键证物)。糖炒栗子的银铃铛声将在卷三老伴陷阱中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