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梅雨期的观测者

空调外机的水滴声像某种计时器，每隔三秒就在窗台上敲出一个小水洼。林雨阳盯着那个逐渐扩大的圆形痕迹，数到第十七下时，房门被推开了。

“我回来了。“

声音很轻，几乎被电视里的综艺节目笑声淹没。林雨阳没有回头，只是将身体往沙发另一侧挪了挪，给刚放学的夏小满腾出位置。他能闻到一股潮湿的气息混着洗发水的味道——外面下雨了。

这是夏小满成为他妹妹的第三周零四天。准确地说，是他父亲和夏小满的母亲结婚后的第二十五天。法律上他们现在是兄妹，但实际上，林雨阳觉得他们更像是被迫共享一个冰箱的合租室友。

“今天有体育课？“林雨阳盯着电视问道。屏幕上的艺人正在泥潭里打滚，笑声刺耳。

“嗯。“小满把书包扔在茶几旁，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头上，“下雨改在体育馆了，打羽毛球。“

对话到此为止。小满从茶几抽屉里翻出遥控器，换了个音乐频道。钢琴声流淌出来时，林雨阳注意到她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指甲上还残留着上周的蓝色指甲油，已经斑驳不堪。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共享空间却互不干涉，偶尔的对话不超过三个来回。林雨阳并不讨厌这种状态。作为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回家只是为了睡觉和偶尔的晚餐。父亲再婚后搬去了新妻子名下更大的房子，把这套老旧的学区房留给了他和小满，理由是“离小满学校近“。

雨声渐大，窗户上爬满水痕。林雨阳起身去关窗时，余光瞥见小满正把湿袜子脱下来团成一团塞进书包侧袋。她穿着夏季校服的短裙，膝盖上有道新鲜的擦伤。

“你受伤了？“

小满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膝盖，“羽毛球拍刮的，没事。“

林雨阳从电视柜下面找出医药箱，拿出碘伏和创可贴放在茶几上。小满盯着那些东西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你好像真的很擅长当哥哥。“

这不是夸奖。林雨阳能听出她语气里那丝微妙的嘲讽。他确实在刻意扮演“兄长“的角色——提醒她关煤气，检查门锁，甚至每周日会准备一份水果切盒放进冰箱。但这些行为背后不是亲情，而是一种奇怪的义务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女孩确实与他有关联。

“我妈六点才下班，晚饭吃什么？“小满一边给膝盖涂碘伏一边问。

“冰箱里有咖喱，热一下就行。“

“又是咖喱啊。“她撇撇嘴，但没有抱怨更多。

钢琴曲换成了流行歌，主唱的声音黏腻得像融化的糖。林雨阳看了眼手机，天气预报显示这场雨要持续到明天早晨。他突然想起什么：“你今天没带伞？“

“早上出门时没下雨。“小满正用牙齿撕开创可贴包装，“反正地铁口到家就五分钟。“

林雨阳想象她冒雨奔跑的样子，头发和校服都湿透，白色衬衫变得透明——他掐灭了这个念头。这不是一个哥哥该有的想象。

“下次记得看天气预报。“他说。

小满贴好创可贴，抬头看他：“如果我又忘了，你会来接我吗？“

问题来得太突然，林雨阳感到一阵心悸。小满的眼睛在昏暗的客厅里出奇地亮，像是某种夜行动物的眼睛。他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出某种程度的期待。

“...看你表现。“最终他这样回答。

小满笑出声来，光脚踩在地板上走向厨房：“我去热咖喱，你要加辣吗？“

“不用。“

林雨阳听着厨房里微波炉运转的声音，突然想起父亲再婚前夜对他说的话：“那孩子很安静，不会打扰你。“现在看来，父亲对“安静“的定义显然与他不同。夏小满确实话不多，但她的存在感像潮湿空气中的霉菌，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每个角落。

晚饭时雨更大了，敲打窗户的声音几乎盖过了电视。小满吃得很快，吃完就把碗筷扔进水槽，说要赶作业。林雨阳收拾厨房时发现她把胡萝卜都挑出来堆在盘子边缘，形状像个小小的堡垒。

九点半，他洗完澡出来，发现小满房间的门缝下还透着光。犹豫片刻后，他敲了敲门：“还没睡？“

“进来。“

小满的房间比他想象的整洁，书桌上的参考书按高度排列，床头贴着几张电影海报。她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睡衣，正趴在床上玩手机，小腿在空中交叉晃动。

“你明天早上有课吗？“她头也不抬地问。

“八点的实验课。“林雨阳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你该睡了，明天还要上学。“

小满翻过身，举起手机给他看屏幕：“陈远学长说下周摄影社有外拍活动，要去城郊的水库。“

林雨阳眯起眼睛才看清那个叫陈远的男生发来的消息，后面还跟着个笑脸emoji。一种莫名的不悦浮上心头：“你什么时候加入摄影社了？“

“上周。“小满收回手机，“学长说我构图感很好。“

“别太晚回家。“

“你这是在行使哥哥的监督权吗？“小满歪着头看他，语气里带着揶揄。

林雨阳感到耳根发热。他确实没有立场干涉她的课外活动，但他们共同生活的这些天里，这是第一个让他感到危机感的时刻——有人正在进入小满的世界，而那个人不是他。

“随你怎么想。“他转身要走。

“林雨阳。“小满突然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哥“，“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会怎么看我？“

问题像一把小刀刺进胸口。林雨阳僵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

“睡吧，明天要下雨。“他最终这样回答，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房间，林雨阳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黑色笔记本。翻开第三页，上面已经记录了几行字：

「5月16日，小满讨厌胡萝卜。」

「5月20日，小满放学通常比规定时间晚15分钟出校门。」

「5月22日，小满用的洗发水是茉莉花香型。」

他写下今天的观察：「5月28日，小满加入摄影社。社长叫陈远。」

合上笔记本时，他发现自己手心出了汗。窗外的雨声变得狂暴，他想起小满问的那个问题——如果没有血缘关系，他们算什么？

法律上他们确实是兄妹，但DNA检测报告会显示他们是陌生人。这种矛盾让林雨阳感到一种扭曲的安全感：既可以用亲情作为靠近的借口，又不必背负真正的伦理枷锁。

第二天早晨，雨果然没停。林雨阳起床时发现小满已经出门了，餐桌上留着一张字条：「忘带伞了，借你玄关那把蓝色的。——小满」

字迹潦草，最后一个字的尾巴拖得很长，像逃跑时的背影。林雨阳拿起伞时，发现伞柄上缠着一根长发，在晨光中泛着浅棕色。

大学实验室里，林雨阳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他第三次加错试剂时，教授终于忍不住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可能有点感冒。“他撒谎道。

下午四点，雨势突然变大。林雨阳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校园，想起小满没带伞。他查看了手机天气——这场暴雨将持续到晚上八点。

五点二十分，林雨阳站在小满学校对面的便利店屋檐下。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或许只是因为今早那张字条上拖长的尾迹让他心神不宁。放学的学生如潮水般涌出校门，五颜六色的伞面瞬间铺满街道。

林雨阳在人群中搜寻着小满的身影，突然看到一个穿白色校服衬衫的女生从教学楼跑出来，没打伞，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是小满。她跑到校门口的梧桐树下躲雨，正和一个高个子男生说着什么。那男生穿着高年级的深蓝色制服，应该就是陈远。

林雨阳看着陈远把自己的伞递给小满，两人推让了几下，最后小满笑着接受了。她撑开伞的瞬间，陈远说了什么，小满抬手打了他肩膀一下——那种亲密的、带着撒娇意味的动作让林雨阳胃部一阵绞痛。

他应该转身离开的。但某种阴暗的好奇心驱使着他继续观察。小满和陈远一起走到地铁站，在入口处分开了。林雨阳跟在小满身后，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但他浑然不觉。

当地铁驶过三站，小满出站时，雨已经大得像是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林雨阳加快脚步，在距离她五米的地方喊了一声：“小满！“

她转过身，雨幕中她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变成一种复杂的、林雨阳读不懂的情绪。

“你怎么...“

“早上不是说了会下雨吗？“林雨阳走近，把伞倾向她那边。小满手里还拿着陈远的伞，黑色的，伞柄上贴着摄影社的贴纸。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小满突然说：“那是陈远学长的伞。“

“我知道。“

“你看到了？“

“只是路过。“林雨阳撒谎道。

小满停下脚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抬头看着林雨阳，眼神让他想起昨晚那个危险的问题：“你知道跟踪狂是犯罪行为吧？“

林雨阳的心脏几乎停跳：“我只是...“

“开玩笑的。“小满突然笑起来，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哥哥来接我，我很开心。“

她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衬衫传来，林雨阳能闻到她身上雨水混合着淡淡洗发水的味道。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让他不知所措，只能僵硬地继续往前走。

“学长人很好，教我很多摄影技巧。“小满自顾自地说着，“他说我很有天赋。“

“嗯。“

“下周日的外拍，我能去吗？“

林雨阳想说不行，想说水库太远不安全，想说那个陈远看你的眼神不单纯。但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别回来太晚。“

“遵命，哥哥大人。“小满俏皮地敬了个礼，手指擦过林雨阳的下巴，像羽毛一样轻。

回到家，小满把两把伞都撑开放在阳台晾干。林雨阳换下湿衣服时，发现小满正站在他房门口，手里拿着干毛巾。

“你头发还在滴水。“她说。

林雨阳接过毛巾，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小满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擦头发：“你从来没问过我对这场再婚的看法。“

“你...高兴吗？“林雨阳谨慎地问。

“妈妈很开心。“小满答非所问，“她说你爸爸是个好人，不像我亲生父亲。“

这是她第一次提到自己的生父。林雨阳停下擦头发的动作：“你父亲...“

“酗酒，家暴，三年前车祸死了。“小满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所以我很清楚什么是坏男人。“

林雨阳不知该如何回应。小满突然走近一步，伸手拿过他手里的毛巾：“低头。“

她踮起脚，用毛巾包住林雨阳的头发轻轻揉搓。这个姿势让她的呼吸直接喷在他的锁骨上，温热而潮湿。林雨阳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你知道吗，“小满的声音近在耳畔，“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在法律上是可以结婚的。“

毛巾落在地上。林雨阳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书桌。小满歪着头看他，表情天真又残忍：“只是科普一下法律知识而已，哥哥紧张什么？“

“这种玩笑不好笑。“林雨阳声音干涩。

“谁说我是在开玩笑？“小满弯腰捡起毛巾，在手里慢慢折叠，“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不是这种关系...算了。“

她转身要走，林雨阳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小满的皮肤很凉，腕骨纤细得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两人对视了几秒，谁都没有说话。

最后是小满先抽回了手：“我去洗澡。晚饭我想吃煎饺。“

林雨阳听着浴室水声响起，慢慢滑坐在地上。他捡起掉落的毛巾，上面还残留着小满的茉莉花香。窗外，雨依然下个不停。

浴室的水声停了。林雨阳仍坐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毛巾。茉莉花香已经淡得几乎闻不到了，但他还是将它折好放在床头。小满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如果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她到底想说什么？林雨阳不敢细想。窗外雨势渐小，天色暗了下来。他起身去厨房准备煎饺，动作机械得像在执行某种赎罪仪式。

冰箱里还剩半包速冻饺子。林雨阳将它们一个个排在平底锅里，听着油滴发出的滋滋声。浴室门开了，小满穿着那件印有卡通兔子的睡衣走出来，头发用毛巾包着，露出纤细的后颈。

“好香。“她凑到灶台边，潮湿的发梢几乎碰到林雨阳的手臂。

林雨阳往旁边挪了一步：“马上就好。“

小满没有离开，而是靠在料理台边看他煎饺子。她的目光如有实质，让林雨阳的后背微微发烫。

“哥。“她突然开口，“你谈过恋爱吗？“

锅铲在平底锅上磕出一声轻响。林雨阳盯着逐渐金黄的饺子：“没有。“

“真的？大学三年级了诶。“

“没兴趣。“

小满轻笑一声：“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实验室的小白鼠？“

林雨阳翻动饺子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当然有兴趣——对有机化学的分子结构，对图书馆靠窗的第三个座位，对凌晨三点街道尽头的便利店。但这些都不足以解释为什么他会在下雨天特意去接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吃饭吧。“他将煎好的饺子装盘，避开了小满探究的目光。

餐桌上，小满用筷子尖戳破饺子皮，让热气散出来。她吃东西的样子很孩子气，会先把馅料挑出来吃，最后才吃皮。林雨阳注意到她左手手腕内侧有一颗小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水。

“陈远学长说我的构图很有'故事感'。“小满突然说，“他建议我参加下个月的青少年摄影大赛。“

林雨阳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你才加入摄影社一周。“

“天赋和时间长短没关系吧？“小满歪着头，“就像你，大一就进了张教授的课题组，不是吗？“

她居然知道这个。林雨阳不记得自己曾提起过这件事。也许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或者只是偶然看到了他书架上的论文。

“比赛需要准备什么？“他问。

“要交一组主题作品，我想拍'家'。“小满咬了一口饺子，“不过现在的家...没什么好拍的。“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轻轻划过林雨阳的心脏。他看向这个临时拼凑的家——墙上还留着上一个租客的钉子印，茶几腿用杂志垫平，阳台上两把伞并排晾着，一把蓝的，一把黑的。

“你可以拍些别的。“他说。

小满摇摇头：“我想拍真实的东西。“她的目光扫过林雨阳的脸，“比如哥哥在实验室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林雨阳的筷子停在半空：“摄影社的人不能随便进实验室。“

“那就在家拍。“小满拿出手机，突然对准他，“别动。“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林雨阳下意识闭上了眼。等他再睁开时，小满正在查看照片，嘴角挂着狡黠的笑。

“删掉。“林雨阳伸手去抢手机。

小满灵活地躲开，将手机护在胸前：“不要。这张很棒，你闭眼的样子像在祈祷。“

她的睡衣领口因为动作太大而微微敞开，露出一截锁骨。林雨阳立刻移开视线，耳根发热。这不是一个哥哥该注意的地方。

“随你便。“他起身收拾碗筷，“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

水槽里的水很烫，但林雨阳任由它冲刷自己的手。身后传来小满的脚步声，她将剩下的盘子放在料理台上，却没有立刻离开。

“哥。“她的声音很近，“你生气了？“

林雨阳关掉水龙头：“没有。“

“那为什么不敢看我？“

这个问题太危险了。林雨阳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小满就站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她的眼睛在厨房顶灯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棕色，像是阳光穿透的琥珀。

“我看了，然后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小满眨了眨眼，突然笑了：“然后我去睡觉。晚安，哥哥。“

她转身离开，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林雨阳站在原地，心跳如雷。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玩火，却停不下来。

收拾完厨房，林雨阳回到自己房间，发现书桌上的笔记本位置变了——他习惯将本子与桌沿平行，现在却歪了一个角度。他翻开本子，最新一页的记录完好无损，但总觉得被人动过。

是小满吗？她看到了什么？林雨阳的胃部一阵紧缩。那些关于她的观察记录，如果被本人看到...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实验室群里的消息，讨论下周的实验安排。林雨阳机械地回复着，注意力却集中在隔壁房间的动静上。小满的床吱呀响了一声，然后是手机键盘的敲击声——她在和谁发消息？陈远吗？

林雨阳强迫自己打开电脑看论文，但那些化学式全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符号。他的脑海里全是小满说“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可以结婚“时的表情，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像在测试水的温度。

夜深了，雨声早已停止。林雨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它从墙角延伸到吊灯处，像一道微型的闪电。三周前，这个房间的隔壁还空着，现在那里睡着一个叫他“哥哥“的女孩，一个在法律上是他家人、实际上却完全陌生的存在。

半梦半醒间，林雨阳听到轻微的开门声。他的房门被推开一条缝，走廊的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线。他假装睡着，从睫毛的缝隙中看到小满站在门口，怀里抱着枕头。

她在门口站了足足一分钟，最后轻轻关上了门。林雨阳听着她的脚步声回到隔壁房间，才敢正常呼吸。他不确定如果小满真的进来，自己会作何反应。是像个兄长一样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还是...

第二天早晨，林雨阳比平时早醒了半小时。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准备了两份早餐——煎蛋、吐司和牛奶。小满的吐司上他多涂了一层草莓酱，这是前几天观察到的她的偏好。

七点十分，小满的房门开了。她穿着校服走出来，头发扎成马尾，眼睛还有些惺忪。看到餐桌上的早餐，她愣了一下。

“你做的？“她问。

林雨阳点点头：“吃完我送你去学校。“

“为什么突然...“

“顺路。“林雨阳打断她，“我今天要去学校图书馆查资料。“

这是谎言。他的实验课下午才开始。但昨晚那个站在他门口的身影挥之不去，他需要确认些什么。

小满慢慢吃着吐司，时不时瞥他一眼。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侧脸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十七岁的少女，像一枚刚刚开始成熟的果实。

出门前，小满突然说：“哥，能借我一下充电宝吗？“

林雨阳从书包里拿出来递给她。他们的手指相触，小满的指尖很暖。

“谢谢。“她将充电宝塞进书包，“对了，你今天会来学校接我吗？“

“看情况。“林雨阳说。

小满撇撇嘴：“又是这个回答。“

他们一起走到地铁站，早高峰的人流将两人挤得很近。小满身上有淡淡的桃子味，可能是沐浴露的香气。地铁进站时，她突然抓住林雨阳的手腕：“人多，别走散了。“

林雨阳僵了一下，但没有挣脱。小满的手很小，只能圈住他手腕的一半。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脉搏处，像在测量他的心跳频率。

三站后，小满松开手：“我到站了。“

“放学后...“

“如果下雨，我会等你的。“小满冲他眨眨眼，随着人流下了车。

林雨阳看着她消失在人群中，才意识到自己忘了问她昨晚为什么站在他门口。也许永远都不会问了。有些问题的答案，他不敢知道。

大学校园里，林雨阳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本该去图书馆，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化学楼后面的小花园。这里很少有人来，长椅上落满了樱花花瓣。他坐在那里，拿出手机查看天气预报——今天晴天，降水概率10%。

这意味着小满不需要他去接。这个认知让他既松了口气又隐隐失望。

“林雨阳？“

一个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看去，是同课题组的学姐周雯。她手里抱着一叠资料，好奇地看着他：“你在这干嘛？张教授找你半天了。“

“有点事。“林雨阳站起身，“找我什么事？“

“下周研讨会的资料，他让你负责的部分。“周雯递给他一个U盘，“你最近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家里有点事。“

周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听说你爸再婚了？“

林雨阳皱眉：“你怎么知道？“

“全校都知道啊。“周雯耸耸肩，“张教授和你爸不是老同学吗？他提过一句。对了，新妈妈还带了个女儿？“

林雨阳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嗯。“

“多大了？“

“十七。“

“哇，突然多了个妹妹，感觉如何？“周雯笑着问。

林雨阳握紧手中的U盘：“没什么特别的。“

和周雯分开后，林雨阳直接去了实验室。他需要工作来分散注意力。但试管中的液体无论如何都不肯呈现应有的颜色，第三次失败后，他放弃了。

中午，他在食堂遇到了室友王浩。对方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第一句话就是：“你妹妹好看吗？“

林雨阳的筷子停在半空：“什么？“

“别装傻，周雯说你有个继妹。“王浩挤挤眼睛，“有照片吗？“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涌上心头。林雨阳冷冷地说：“关你什么事？“

“哇，这么护着。“王浩不以为意，“放心，我对高中生没兴趣。就是好奇你突然当哥哥是什么感觉。“

林雨阳低头吃饭，没有回答。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既不是纯粹的亲情，也不是简单的同居人关系。小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的生活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下午三点，林雨阳收到了小满的短信：「放学后摄影社有活动，会晚点回家」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回复：「几点结束？」

「不确定，陈远学长说要教我们暗房技术」

陈远。这个名字让林雨阳的胃部一阵绞痛。他想起昨天那个高个子男生递给小满伞时的表情，那种熟稔的亲昵。

「注意安全」他最终回复道。

五点，林雨阳站在小满学校对面的咖啡店里。玻璃窗正对校门，能清楚地看到进出的人流。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只是无法忍受在空荡荡的家里等待的想象。

六点十五分，小满和几个学生一起走出校门，其中就有陈远。他们朝与地铁站相反的方向走去。林雨阳跟了上去，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小摄影社的活动室是学校附近一栋老建筑的二楼。林雨阳站在街对面的树荫下，看着窗户亮起灯光。他能模糊地看到里面的人影移动，却分辨不出哪个是小满。

七点半，天完全黑了。活动室的门开了，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来。小满和陈远是最后出来的，两人站在门口说了些什么，陈远突然伸手拨了一下小满的头发——这个动作让林雨阳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应该转身离开的。但某种黑暗的力量驱使着他继续观察。小满和陈远一起走向地铁站，在入口处，陈远说了什么，小满摇摇头。两人挥手告别，小满独自走下楼梯。

林雨阳在地铁车厢里找到了她。小满坐在角落的位置，低头玩手机，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林雨阳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透过玻璃门看着她。小满的表情很平静，偶尔会因为手机上的内容微微一笑。

这一刻，林雨阳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不只是想保护她，还想占有她。这种欲望与兄妹之情毫无关系，纯粹而赤裸。

到家时已经八点多了。小满正在掏钥匙，林雨阳故意放重脚步走上去。

“哥？“小满惊讶地转身，“你怎么...“

“刚回来。“林雨阳平静地说，仿佛刚才的跟踪从未发生。

小满歪着头看他：“你吃饭了吗？“

“还没。“

“我也没，一起叫外卖吧。“她打开门，“今天学了暗房技术，好有趣。陈远学长说...“

林雨阳打断她：“我先去洗澡。“

热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却洗不掉那些阴暗的念头。林雨阳想象着小满和陈远在暗房里的场景——红灯下，那个男生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冲洗照片。他的手指划过她的手腕，呼吸喷在她的耳际...

林雨阳关掉水龙头，深吸一口气。这种想象太危险了。他穿好衣服出来时，小满已经叫了外卖，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叫了麻辣香锅，中辣的。“她说，“你那份我没加香菜。“

她记得他不吃香菜。这个小小的认知让林雨阳心头一暖。他在她旁边坐下，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

“今天学得怎么样？“他问。

小满兴奋地讲起暗房技术，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个孩子。林雨阳静静听着，突然插了一句：“那个陈远，对你很好？“

小满的动作顿了一下：“嗯，他很照顾新人。“

“他对所有新人都这么照顾？“

“你什么意思？“小满眯起眼睛。

林雨阳意识到自己越界了：“没什么，就是问问。“

外卖到了，他们沉默地吃着。麻辣香锅很辣，小满的嘴唇被辣得通红，时不时吐着舌头吸气。林雨阳给她倒了杯冰水，她接过去时指尖冰凉。

“哥。“小满突然说，“你觉得我适合摄影吗？“

“如果你喜欢，就适合。“

“陈远学长说我很有天赋，建议我将来考传媒大学的摄影系。“小满盯着杯子里的冰块，“但妈妈希望我学会计。“

林雨阳想起自己选择化学专业时，父亲也只是说“随你便“。那种不被干涉的自由，有时反而像一种漠不关心。

“你才高二，还有时间考虑。“他说。

小满摇摇头：“时间过得很快的。“她抬头看着林雨阳，“三年后，你研究生毕业，我上大学，这个家...还会存在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砸在林雨阳心上。他从未想过未来——父亲和夏阿姨的婚姻能维持多久？他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终究会各奔东西。

“家不只是一个房子。“他最终说。

小满笑了：“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她伸了个懒腰，“我困了，先去睡了。晚安，哥哥。“

“晚安。“

小满走到房门口，突然转身：“对了，你今天真的只是'刚回来'吗？“

林雨阳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没什么。“小满笑了笑，“做个好梦。“

房门关上了。林雨阳坐在沙发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拿出手机，翻到相册里唯一一张小满的照片——那是她成为他妹妹的第一天，父亲要求拍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小满站在他旁边，刻意保持着距离，表情僵硬得像个人质。

而现在，她会在雨天钻进他的伞下，会记得他不吃香菜，会半夜抱着枕头站在他门口...这种变化是好是坏，林雨阳说不清楚。

他走到阳台上，夜风吹散了白天的闷热。隔壁房间的灯还亮着，小满的影子投在窗帘上，她似乎在整理什么东西。林雨阳看了很久，直到那盏灯也熄灭。

黑暗中，他轻轻说了一句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别走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