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行
礁虎蹲在船尾修补渔网，虎牙咬断麻绳时溅起几滴咸涩唾沫。远处晒紫菜的竹匾被海风掀动，暗紫色叶片打着旋掠过觅长生肩头。
“真要学那些游方散修？“礁虎忽然把铅坠子砸进腌鱼桶，“渔老头走前可说了——“他故意拖长音调，麦色面庞在暮色里泛着狡黠，“让咱把渔樵渡管成子孙满堂的福地。“
觅长生指尖凝出冰莲托住飘落的紫菜，霜纹顺着叶脉蔓延：“敖家三十六岛的眼线还在暗处盯着，你倒想着娶妻生子？“
“正是要气死那群龟孙！“礁虎猛地扯开粗布短打，胸膛蛟鳞纹随呼吸明灭，“今夜我就往渡口贴告示，招十个八个身强体健的渔娘。“他虎目扫过觅长生腰间的霜色剑鞘，“倒是你，别游历到合欢宗被吸成干尸。“
咸腥海风突然裹来炊烟，远处渔村飘起三两道青灰色烟柱。觅长生并指抹过剑脊，冰晶在刃口凝成卦象：“东海三十六岛每旬涨三次潮，你这家主可别让婴孩尿布冲走了龙涎香母蛊。“
礁虎突然正色，鱼叉尖在船板刻出北斗阵图：“昨日收拾渔老头床底，翻出七坛埋了二十年的蛇胆酒。“他指甲缝里的海盐簌簌落进卦象，“等老子抱上第三个崽，你可得赶回来当干爹。“
暮色漫过歪脖柳的龙鳞状树皮，觅长生抛过枚冰晶符箓：“此物能镇紫府以下的心魔劫。“他望着礁虎郑重其事地将符咒塞进贴身鱼鳔袋，忽然轻笑：“若是招亲时被姑娘揍得鼻青脸肿...“
“放屁！老子牧海七蛟的威名...“礁虎的辩驳被浪涛声淹没，他忽然扯下半截缆绳系在觅长生腕间，“带着这个，遇上敖家嫡脉的龟孙就亮出来——“绳结暗纹在月光下泛出牧海令的咒印。
咸涩海风卷着两人笑声惊飞夜鹭。当第一颗星子坠入渔樵渡，礁虎忽然指着东北方海平线：“听说北冥有种冰鲛女，眼泪能凝成避水珠。“他虎牙咬碎盐渍梅核，“你要是拐个回来当弟妹，老子送你十船龙涎香当贺礼！“
觅长生剑尖轻点水面，绽开的冰莲托起半枚铜钱：“等你的孩儿能撒网时，我自会带北冥的聘礼回来。“
“你要游历四方，知道四方都是什么地方吗？”霜纹顺着莲瓣爬上礁虎的鱼叉柄，凝成个歪歪扭扭的“家“字。不等觅长生回答，礁虎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渔樵渡东侧是东海龙族，有多个群岛，敖家受其管辖。海面浮动着珍珠色薄雾，浪纹里偶现鳞片冷光，渔民收网时总朝着雾霭躬身，竹篓里的银鱼须用朱砂符纸镇着才能入市。
西面是大雷音寺的管辖范围，多是佛修证道的和尚。黄土夯成的驿道蜿蜒入荒漠，赤脚行脚的沙弥背负经笈，铜钵里结着昨夜的薄霜。枯柳下歇脚的老妇数着念珠，褴褛衣袖露出捆着草绳的断臂，却将最后半块麸饼供在开裂的泥菩萨前。北边三十里外的界碑缠满褪色红绳，风里挟着兽类的腥臊，货栈驼铃系着的铜铃忽然无风自鸣时，蹲在墙根抽旱烟的老镖师便会朝地上啐口浓痰。
南是群山仙修蜀山的管辖范围，人最多，最繁华，玉虚宫受其管辖。蜀山南麓主街两侧的千年银杏簌簌抖落金叶，修士们玄色袍角掠过街边贩卖符篆的摊位，惊起竹篾筐里尚未开刃的青铜短剑叮当作响。临街茶寮的粗陶碗底积着赭色茶渍，戴斗笠的散修指节敲击着案上未拆封的密信，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对面当铺门楣悬挂的“鉴宝通玄“铁木匾。三个着靛青短打的杂役抬着鎏金香炉匆匆穿过人群，沉香气息与街角蒸米糕的甜腻气味在潮湿的空气中纠缠。
北是化外之地，群妖群魔杂居，无统一道统。灰白妖雾漫过龟裂的玄武岩地面，在断壁残垣间凝成蛛网状瘴气。暗紫色雷光劈开天幕刹那，照见整片废墟全貌：残破的兽首飞檐下悬着人皮灯笼，青石板上凝结着层层叠叠的黑色血痂，风化的石雕眼眶里寄生着荧蓝菌丝。蛇妖的嘶鸣引动四面八方的应和，此起彼伏的嚎叫撕扯着浑浊空气。当更可怖的存在苏醒时，所有妖魔都会暂时忘却眼前的猎物。
“你打算去哪边？”
“先去南吧。”
礁虎的鱼叉在船板划出蜿蜒水痕，忽然歪头咧嘴：“南边的婆娘最是泼辣，你小子可别被仙子们扒了皮炼丹。“
觅长生指尖凝出冰莲，莲瓣轻旋着削落半片鱼鳞：“玉虚宫的《寒霜录》倒缺几味药引，听说蜀山剑阁的雪魄兰...“
“雪魄兰长在万丈冰崖，你当是渔村晒的紫菜？“礁虎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被海风皴裂的麦色胸膛，“去年敖家商队带回的蜀锦，细得能透出老子胸毛！“
咸腥海风卷着半片枯叶掠过，觅长生剑鞘轻叩：“南麓寒潭的冰蛟褪角在即，其髓可淬剑骨。“
礁虎虎目骤亮，：“你要动玉虚宫禁地？老子跟你...“
“你觉得我打得过？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船尾晾晒的渔网突然无风自动，礁虎盯着纹路间流转的星辉：“听说玉虚宫新晋真传弟子，眉心金纹与你往生茧...“
“故地重游自有计较。“觅长生忽然将冰莲弹入浪涛，莲心裹着的传讯符顺流而下，“倒是你，莫让牧海卫的探子混进招亲队伍。“
礁虎暴喝着挥叉劈碎虚影：“老子在渡口埋了七十二道离火符，敖家耗子敢露头就烤成鱼干！“
咸涩暮色漫过歪脖柳时，礁虎忽然抛来油纸包，“渔老头藏的蛇胆酒，喝三口能扛蜀山阴雨。“
剑锋挑开油纸的刹那，浓烈酒香惊起夜鹭。觅长生仰颈饮尽，喉结滚动间霜纹漫上眼尾：“待冰蛟髓淬剑那日...“
“老子要听到你筑基的道钟！若让蜀山娘们抢了先，老子扛着渔网去掀了玉虚宫！“礁虎拎起酒坛仰颈痛饮。
一夜无话。第二日礁虎睁眼时，觅长生已经走了很远。礁虎知道觅长生什么时候走的，但他在装睡，正如觅长生知道礁虎在装睡。
觅长生一路南行，霜色剑光掠过渔樵渡南岸，晨雾正被绞成缕缕青烟。练气期是不能飞的，只能短暂的滞空或者跳跃，做不到日行千里。觅长生足尖点过青山，瞥见下方青江如碧玉绦带蜿蜒，浪纹里浮着零星剑穗状的浮萍。
越往南行，云层里游弋的剑光便愈发稠密。偶有筑基修士御使的百丈巨剑破空而过，剑柄悬挂的玉铃铛震落星屑般的清光，惊得抱团取暖的云雀炸成满天碎羽。
来到白帝城时，护城大阵的庚金之气正绞碎三片浮云。觅长生足尖点在青砖裂缝滋生的藤蔓上，瞥见城头悬着的青铜剑穗无风自动——那是蜀山剑阁设的示警符。
进城转过九曲青石巷，喧嚷声混着丹香扑面而来。整座悬空坊市倒挂在护城河上方十丈处，玄铁锁链从两岸峭壁横贯河面，链身篆刻的浮空符在暮色里泛着幽蓝。
悬空坊市凌驾于千刃峭壁之上，七条玄铁锁链如巨蛛长足扎入对面山体。晨雾在青瓦飞檐间凝成珠帘，商贩们踏着湿润的浮空石阶往来，每块悬石边缘都垂着青铜铃铛，被山风撞出细碎呜咽。
东侧灵植区浮台呈八卦阵排列，琉璃罩笼着千年血参吞吐红雾，穿桃红襦裙的卖花娘指尖凝着露水，正往萎靡的九心海棠上弹洒。西边炼器坊飘着焦糊味，三十八座黑铁熔炉嵌在崖壁凹陷处，赤膊汉子抡锤时火星溅到下方茶肆的竹棚，引得龟背老者挥着蒲扇骂咧咧浇熄。
最险要处当属北面悬桥，三百六十块浮木随云海起伏翻涌，背着剑匣的修士们踩着罡步疾行。桥头立着半截残碑，朱砂描就“坠魂渊“三字被藤蔓啃噬得斑驳，却有青衣少年抱膝坐在危栏，垂目望着脚下万丈云涛中若隐若现的蛟龙脊背。
南角食肆飘着反常甜香，八宝珍兽阁的露台直接探出悬崖，蒸笼揭开时白汽裹着灵米芬芳坠入深渊，引得下方盘旋的玄鸟群争相啄食。掌柜的紫檀算盘悬在半空自动拨动，每声脆响都惊得檐角镇宅的青铜睚眦瞳孔骤缩。
觅长生在坊市里边看边走，霜色剑穗扫过卦签摊时，青玉剑柄上流转的冰纹惊动了角落里打盹的灰袍老者。那人突然掀开兜帽，露出布满星斑的独眼：“道友这柄剑，可否借老夫观个剑脊？“
觅长生驻足在飘着离火符灰烬的摊位前，瞥见老者枯指间夹着的淬金砂正泛着幽蓝——那是玉虚宫《寒霜录》记载的破冰引。他屈指轻叩剑鞘，霜蚕丝绦无风自动：“观剑需付卦钱，前辈的淬金砂倒是够换三寸寒芒。“
老者喉间滚出砂纸磨剑般的笑声，独眼里倒映出剑鞘末端半枚模糊的玉虚徽记。他从乾坤袋抖出块冰蛟逆鳞，鳞片寒光将卦摊照得通透：“北冥寒渊的千年冰蛟鳞，换道友拔剑三息一观。“
“此剑名为问雪。”思虑片刻，觅长生还是决定把剑借给老者一观。灰袍老者指腹摩挲剑脊的刹那，霜纹突然游出三寸寒芒。
“好个问雪！”老者独眼倒映着剑身流转的月华，“这剑骨里淬着北冥冰魄，倒比玉虚宫的寒玉髓更烈三分。”他把问雪还给觅长生，“此剑凶煞，小友慎用。“随后老者化作靛蓝残影撞碎水幕，远遁而去。
觅长生把剑背在身后继续前行，转过两条青石巷，看见一抱琴女修自珠帘后转出，月白广袖流云纹法袍被山岚浸得半透，衣襟处暗绣的玄鸟图腾随呼吸若隐若现。垂落的鸦青色长发未束道髻，只以冰蚕丝在尾端松松系着，发梢被松风撩起时露出颈后朱砂绘就的封灵印。怀抱的焦尾琴裹着层幽蓝灵光，十三根琴弦末端皆坠着刻满梵文的青铜铃。
她侧首凝望云海的剪水秋瞳里浮着层薄雾，眼尾天然上挑的弧度本该透着媚，却被眉间三道银砂描就的降魔纹压得凛然不可侵。缀着翡翠耳珰的耳垂下方，有道陈年旧疤斜斜没入交领深处，在凝脂般的肌肤上割出惊心动魄的裂痕。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虚搭着第七根徵弦，腕间九转同心铃随山风轻晃，却诡异地未发出半点声响。
微启的唇间呵出白雾染湿了垂落的额发，沾着晨露的睫毛忽而轻颤，倒映着万丈霞光的瞳孔倏地收缩成竖线——这非人的异相转瞬即逝，待她抬眸时，又化作两泓映着千年寒潭水的沉静墨玉。青莲纹裙裾扫过潮湿的砖缝，发间银丝穿就的雪魄兰突然绽开七瓣。
“道友且留步。“她指尖凝出寸许冰镜，镜中问雪剑的霜蚕丝绦竟缠着星砂锁链，“这把剑好像不是你之前背在背上的剑了。“
觅长生剑尖轻挑霜纹，发现冰蛟逆鳞的寒光比先前弱了三分。“你在监视我？”觅长生暗自屏气，运用神通一扫她的灵识，只是一位练气四级的散修。
“谈不上监视，只是，一位好心路人的提醒罢了。”女修微微颔首，“现在去追可能还追的到。”
觅长生凝视着鳞片边缘细微的星砂锁链状纹路，剑气陡然暴涨：“三息观剑，倒够施展移花接木的技术。“
女修焦尾琴十三弦同时震颤，腕间同心铃首次发出鸾凤和鸣之音：“淬金砂遇离火符灰则显踪。“她指尖自琴箱抹过，沾起的符灰在冰镜中凝成老者残影，“西南三百丈。“
觅长生剑尖挑起尚未散尽的水幕残迹，霜蚕丝绦绞碎靛蓝遁光里暗藏的换形符。符纸燃烧时浮现的敖家嫡脉徽记，让他瞳孔浮现玉虚宫寒潭封印的咒印：“竟是北海牧海卫的手笔？“
“牧海令主不妨看看这个。“女修广袖拂过卦摊，淬金砂在冰镜里重组出老者真容——布满星斑的独眼化作双瞳，玄鸟图腾自皮下振翅欲出，“我修炼的《璇玑冰魄诀》第七重'照影'，可破三千化身。“
觅长生并指抹过剑身，霜纹里浮出锁龙井底缠绕蛟筋的青铜柱：“道友这焦尾琴的徵弦，可否借来束住灵气，让我追踪？“
“自然，不然为何我无故现身助你。”女修眉间降魔纹亮如银钩。“但是，你夺回剑后需借我一用。”
“成交。”
觅长生与抱琴女修对视一瞬，霜色剑穗骤然震颤。二人身形如电，踏过悬空坊市的青砖疾掠而出。坊市外的云海被剑气撕开两道裂痕，晨雾在疾驰中凝成冰晶碎末，簌簌坠向万丈深渊。
那灰袍老者的靛蓝残影正在云涛间忽隐忽现，褴褛衣袍被山风鼓荡如鬼魅。他背上赫然负着一柄霜纹游走的问雪剑——剑鞘末端的玉虚徽记、霜蚕丝绦缠绕的星砂锁链，竟与觅长生所失之剑分毫不差。老者枯指掐诀间，脚下每块浮石都炸开幽蓝冰花，将追兵阻在十丈之外。
“疾！“抱琴女修指尖划过焦尾琴第七弦，青铜梵铃突然无声剧震。前方云层应声凝结成冰墙，老者却猛地反手抽出背上问雪剑。剑锋横扫的刹那，两道一模一样的霜纹寒芒当空相撞，爆开的冰晶碎屑中竟浮现出三十六重交错剑影——每道剑影脊骨中都游动着北冥冰魄的凛冽青光。
老者独眼倒映着追至咫尺的二人，喉间滚出砂纸磨剑般的冷笑。他鱼鳔袋中突然飞出一块冰蛟逆鳞，鳞片寒光将两柄问雪剑同时照得通透。剑脊霜纹在强光中突然扭曲变形，化作蛛网状的锁链咒印，竟是从觅长生剑上生生剥落的星砂禁制！
老者仿佛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三人在林中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对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