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5章 我好脏,没脸见你
夜风裹挟着湿咸的海腥味,吹得人脸颊生疼。
阿杰一手紧紧攥着苏小曼冰凉的手腕,另一只手护着她,在霓虹灯光拉长的影子里疾步穿行。
苏小曼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好几次险些崴倒,都被阿杰及时拉住。
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浓艳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冲刷得斑驳不堪,露出底下苍白而憔悴的容颜。
阿杰一言不发,闷头走。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单眼昌那张肥腻的脸,霍文那令人作呕的名字,还有苏小曼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睛,交替出现。
他没回西贡自己的地盘,也没去油麻地。
七拐八绕之后,阿杰带着苏小曼来到一处偏僻的村屋前。
这里是新界的一处临海村落,周围是茂密的树林和稀疏的农田,夜晚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安静得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这间石砌的小屋,是他早年间无意中发现并简单收拾出来的,算是他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据点,用来躲避仇家,或者仅仅是想一个人静静的时候待着。
屋子不大,一房一厅,胜在干净整洁。
阿杰摸出钥匙,打开了有些锈蚀的门锁。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一股淡淡的尘土和海风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先进去。”阿杰的声音有些沙哑。
苏小曼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牵着,迈进了黑暗的屋子。
阿杰摸索着拉亮了屋里那盏昏黄的电灯泡。
灯光下,屋内的陈设简单至极,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角的方桌,两把竹椅,墙角堆着些杂物,用帆布盖着。
虽然简陋,但被打扫得很干净,看得出主人偶尔会来。
“坐。”阿杰指了指竹椅。
苏小曼依言坐下,双手紧紧揪着旗袍的衣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阿杰从墙角的水桶里舀了些清水,用一条还算干净的毛巾浸湿,拧干,递给她:“擦擦脸吧。”
苏小曼缓缓抬起头,看着他,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她接过毛巾,胡乱地在脸上一通猛擦,仿佛要将那些屈辱的脂粉连同不堪的记忆一同抹去。
“呜……呜呜……”
压抑的哭声终于无法抑制,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苏小曼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卸下所有防备的角落。
那哭声,带着无尽的委屈、辛酸、绝望和羞耻,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阿杰的心上。
阿杰站在一旁,看着她颤抖的背影,胸口堵得难受。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记忆中那个扎着马尾辫,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会偷偷在他打球后送上冰镇汽水的女孩,和眼前这个浓妆艳抹,满身风尘的女人,怎么也无法重叠。
这两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现实,真是个操蛋的东西。
哭了许久,苏小曼的声音渐渐嘶哑,只剩下低低的抽泣。
阿杰默默地给她倒了杯水,水是凉的,但他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苏小曼接过,一口气喝了大半。
“阿杰……”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我对不起你……当年...”
阿杰心中一抽,别过脸去:“过去的事,不提了。”
“不……我要说!”苏小曼固执地看着他,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当年……当年我阿爸烂赌,欠了好多钱,那些大耳窿天天上门追债,打砸东西……我妈被气病了,日日以泪洗面……我真的没办法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原来,在阿杰当年因为伤人避风头,远走他乡后不久,苏小曼的家庭就遭遇了巨变。
嗜赌的父亲欠下高利贷,追债的恶棍几乎毁了她们的家。
为了病重的母亲,为了不成器的弟弟,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最初是去歌厅当陪酒,想着赚快钱还债。
可那种地方,一旦踏进去,就像陷入了泥潭,越陷越深。
她也曾反抗,也曾挣扎,但现实一次次将她打倒。
直到被单眼昌这种人看上,用她家人的安危胁迫,彻底沦为了他们赚钱的工具。
“我好脏……阿杰,我好脏……”苏小曼双手掩面,痛苦地呜咽,“我没脸见你……真的没脸见你……”
阿杰的心揪成一团。
他能想象,一个单纯的女仔,在那种环境下会经历怎样的绝望和摧残。
他走过去,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笨拙地拍了拍。
“不怪你。”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都过去了。”
真的能过去吗?
阿杰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单眼昌说出那个让苏小曼去接近霍文的毒计之时,他心中那股无名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凡哥的任务重要。
但他阿杰,还没窝囊到要用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去换前程的地步!
就算凡哥知道了怪罪下来,他阿杰也认了!
安抚好苏小曼,让她在木板床上暂时休息。
看着她蜷缩在床角,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紧紧蹙着,阿杰的心情愈发沉重。
他走出小屋,来到海边。
夜风更凉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入肺里,却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今晚的事,必须尽快向凡哥汇报。
他不知道凡哥对霍文的计划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冲动之举,会不会打乱凡哥的全盘部署。
但凡哥的规矩,他懂。
做错了事,就要认。
该受的罚,他也绝不推脱。
只是,他真的错了吗?
保护一个无辜的女人,保护一个曾与自己有过美好回忆的人,错了吗?
阿杰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看着它在夜风中消散。
他掏出BB机,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午夜。
这个时间,凡哥应该还没休息。
他走到村口唯一一部公用电话亭,摸出几枚硬币,塞了进去,然后按照记忆中的号码,拨通了周凡的大哥大。
“嘟——嘟——”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了起来。
“喂?”电话那头传来周凡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凡哥,系我,阿杰。”阿杰握着冰凉的话筒,手心有些冒汗。
“嗯,阿杰,咁夜,有咩事?”周凡的语气依旧平淡。
阿杰深吸一口气,将今晚在单眼昌包间里发生的一切,包括单眼昌想利用苏小曼接近霍文的提议,苏小曼的处境,以及自己如何“自作主张”将苏小曼保了下来,一五一十,没有丝毫隐瞒地全部说了出来。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但说到最后,声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凡哥,事情就系咁样。我……我冇等指示就行动,系我唔啱。要罚,我认。”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
阿杰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话筒里轻微的电流声。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种沉默,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让他感到心悸。
他能想象到,凡哥此刻或许正皱着眉头,思考着这件事带来的影响。
凡哥心思缜密,行事向来滴水不漏。
自己这一时冲动,会不会让凡哥很为难?
会不会……让凡哥觉得自己不堪重用?
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凡哥……”阿杰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我是不是错了?”
“如果是的话,我一力承担……”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绝望。
如果凡哥真的对他失望,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该何去何从。
电话那头,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阿杰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他以为凡哥要发火,或者直接挂断电话的时候——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带着些许戏谑的笑声,突然从话筒里传了出来,清晰地灌入阿杰的耳朵。
阿杰整个人都懵了。
凡哥……在笑?
“阿杰啊阿杰,”周凡的声音带着笑意,不再是刚才那种平静无波的调子,“你小子,可以啊!”
阿杰有些反应不过来:“凡……凡哥?”
“你做得很好。”周凡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却依旧带着一丝赞许,“保护自己人,没有错。”
轰!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阿杰的脑海中炸开!
所有的担忧、恐惧、不安,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喜,是难以言喻的感动,是潮水般涌来的暖流!
凡哥……没有怪他!
凡哥……还赞他做得好!
阿杰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紧紧握着话筒,嘴唇哆嗦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凡哥……”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能保护自己珍视的人,就算耽误了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周凡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与霸气,“霍文那条粉肠,迟早要收拾。不差这点时间,也不差这一条路。”
“记住,阿杰。”周凡的语气再次变得郑重。
“你是跟我周凡搵食的,不是跟那些烂仔混社团。”
“我的人,要有情有义,要有底线。”
“如果你今天真的把那个苏小曼推出去当工具,我反而要看轻你。”
阿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
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声音哽咽:“凡哥……我……”
“行了,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周凡笑骂了一句,“那个苏小曼,你既然保下来了,就安顿好。后续有什么麻烦,我来处理。”
“是!凡哥!”阿杰挺直了腰杆,声音洪亮。
此刻,他心中的那块巨石,彻底落了地。
凡哥的理解和支持,比任何嘉奖都让他感到振奋。
“至于单眼昌那边……”周凡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玩味,“他既然这么想搭上我这条船,那就给他个机会。”
阿杰一愣:“凡哥的意思是……”
“具体的,等我电话。”周凡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却多了一份深不可测。
“是,凡哥!”
挂断电话,阿杰手握着冰凉的话筒,久久没有放下。
夜风吹过,带着海水的咸味,却不再让他感到寒冷。
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凡哥,不仅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本钱,更在教他如何做人。
有这样的老大,他阿杰,虽死无憾!
他抬头望向那片被城市灯火映黄的夜空,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