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在路上
“又一个。”
在前往洛阳的路途之中,宽阔的官道两侧时不时的就能看到雪堆,被太阳晒的只剩薄薄一层的冰雪之下,隐约可以看到一具赤身裸体的尸体。
他们是各地逃难的人,黄巢虽然南下,但他带不走所有的人,而王仙芝死后,又给他留下了一片烂摊子,许多人跟不上黄巢的脚步,又回不去家乡,只能流离失所。
他们有人卖身为奴,也有人看看朝廷是否会赈济,但他们沿途而来,并没有节度使赈济,只能再走,向着长安走,最后客死他乡。
这一路上,三人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偶尔还能看到几个还没完全死透的尸体颤抖挣扎。
刘克之想出手救助,但被牛礼阻止了,他说救不活的,即便侥幸不死,一辈子也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再好的药,医术再高的医师,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的肉,骨头,内脏,已经全部冻死了,即便救活,也只会短时间内就在痛苦中死去。
还不如就此死去。
无奈,刘克之只能给他们最后一点体面,能归于尘土,而不是曝尸荒野。
此举获得了二人的赞同,哪怕会耽误行程,但是大家都是大唐的子民。
三人也不是一直赶路,有时候也会入城休整,但动乱时代,不说空无一人的乡村,即便是城市,还是大城,也是一片萧条,除了有零星购买粮食的人以外,街道很是空旷。
而即便是驻军,也只会冷冷的看上几眼而已,没有多余的举动和异样。
整座城市仿佛蒙上了一片灰色。
行走在街道上,看到的最多的不是摊贩,而是一张张的告示,有新有旧,大多是本地刺史所张贴,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份朝廷的文书。
其实可以想象若是没有兵灾,这些告示之前会是如何的热闹,或许挤满了人,或许充满了讨论之声,此时识得一些文字的人,享受着周围人羡慕的目光,大声的宣读着告示上的内容,或许还有人请他喝酒。
但现在,这些告示面前,空无一人,只有那些贴着若干“盗贼”姓名的告示,或者告诫平民百姓不得藏匿盗匪,否则与盗同罪的警告之言,还有那些盗匪的赏格,从新到旧一层层的贴在上面,就这么静静的让三人阅读,让他们能从中窥探出一些当地的情况。
只是这些告示上不管内容如何,最后总会加上一句浓墨重笔的“咸使闻之,谨遵勿违”。
好似这样,就能让百姓乖乖的听话一般。
而其中最显眼的告示,自然是关于“万恶逆首黄巢”的,上面详细的写上了“黄贼”的年龄、籍贯以及罪状。
但唯独在“形貌”这一项上,却用了“黄面赤须、声如雉鸣、嗜好血食”这一类充满了想象与奇幻风格的描述。
三人在这些告示中并未看到黄巢的困境,只看到了唐廷的虚弱和无力,强枝弱干,地方已是听调不听宣。
这可以从自皇帝即位便肆虐州府的草贼,到如今都已经存在六年了,不仅没有颓势,反而越发的凶猛的事态中看出来。
也能从黄巢越发丰富的赏格中看出来,他已经从最初的“若擒获此贼赏钱十万”到现在的“赏钱二十万,白身加三品流内官选,荫一子县尉。
本来这样的赏赐,在唐之盛世,唯有灭国之功才能获得。
对此,刘克之嗤笑一声后,便和一脸凝重的二人越过告示,找地方补充一些干粮后,径直出城而去。
没有人是傻子,大唐已到末世了,草贼的肆虐,是各地共同纵容的结果。
大家都在观望,都在等待着那只鹿从唐廷手中走失。
———
正月十六,长安。
此时天气已经开始回暖,积雪已经融化殆尽。
在午后的金色霞光照耀之下,这座天下第一巨城依旧是那么的壮阔和巍峨。
可是在靠近之后,却能够发现这座巨城,就好像是已年久失修一般,从北向南,从皇城向周围辐射出一种从鼎盛到荣华,再到衰颓的渐进式变化。
相对于位于北面的皇城和各世家宅邸,长安的南向外郭坊区,已经呈现出明显的颓败和衰退之势。
在天子长期居住的大明宫,此时却没有皇帝的踪迹。
而在外郭城的芙蓉园却是人声鼎沸。
作为当朝天子所喜爱的娱乐项目,无数身穿华贵的彩衣的骑士正纵马奔驰,他们系着美丽的璎珞和飘逸丝涤,戴着诸色星官傩面,每一个好似天兵天将一般。
他们骑在披着华丽高鞍,以丝绸装饰的良马上,挥舞着缀满了金玉纹饰的长杆,追逐着一个镶着铃铛内胆的多孔彩球。
而作为当朝最有权势的“阿父”,即掌握了政权,又掌握了兵权的知枢密使与神策军护军中尉田令孜,正眯着眼睛看着正兴高采烈在马场中驰骋的当今大唐天子。
在对方的目光偶尔看过来的时候,他还会露出一丝忠厚老实又显得亲切温和的笑容,并大声的为对方精彩的一球而不顾形象的欢呼雀跃。
他的皮肤白净,一副温和长者的模样,除却没有胡须之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温和有礼,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位大宦官。
也只有在那些一袭紫衣,并有金带鱼袋,同样面白无须,却是露出极尽阿谀奉承表情的宦官们的身上,才能衬托出他的滔天权势。
要知道他们面对外朝的大臣甚至是宰辅时,可是一副倨傲而不假辞色的模样。
但在这里,他们却要随着这位“田阿父”的眼神和动作,甚至于是一个细微的表情,而显得诚惶诚恐,并争先恐后的为之奔走。
田令孜其人本姓陈,原是剑南道的小贩之家出生,只因家里太穷,父母养不活他,便将他卖给了当地大户,虽然成了奴婢,但好歹能活下去,后来又被阉割当做私白供奉入宫,成了一名底层的小宦官,做得是一些打扫的活计。
但他为人机敏,没过两年便抓住了机会,拜在老宦官田允的膝下做义子,方才改姓田。
随后他又随义父被选入内侍省听用,成为负责管理御马的小马坊使,也就是俗称的“弼马温”,因此攀上了酷爱马球并尚且年幼的普王李俨,也就是当今天子,由此获得了发迹的机会。
当今天子即是后世所称的“马球皇帝”唐僖宗。
其本名李俨,乃是唐懿宗第五子,一出生便被封为普王,从封号便可看出,他从一开始就不是皇位的第一人选。
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在咸通十四年七月,唐懿宗病重之后,李俨就在七月十八日由宦官刘行深、韩文约等拥立为皇太子,并改名李儇,随后便以不过十二虚岁的年纪于灵前即位,成为大唐历代以来即位年龄最小的皇帝。
因为自幼就是田令孜在身边陪伴,所以对他在感情上很是依赖,不仅平日里称呼田令孜为“阿父”,在即位后更是当即便任命他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兼任左监门卫大将军,跻身四贵之一。
随后田令孜又联合了杨复光、杨复恭兄弟,成功的将同样拥有拥立之功的大宦官刘行深、韩文约等排挤走,从而兼领了神策军护军中尉与知枢密使,不仅能直接参与朝政,还总掌了禁中兵马,把握宫禁,护卫皇帝安危。
掌控禁军,把握宫禁,也意味着他隔绝了内外,从内廷中传出的皇帝令,谁也不知道到底出自何人。
他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第一人。
此时天下之远,庙堂之高,能够让这位大宦官有所忌惮的,只有同样出身宦官且同样对天子具有拥立之功的功臣之一。
当朝内枢密使杨复恭和他素有军功的兄弟,关内八镇观军容使杨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