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粱暗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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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秦淮河

我叫陈知白,金陵城头号纨绔。

花楼醉倒,赌坊撒钱,人人笑我败家子。直到那夜血洗秦淮河,刺客刀锋离喉三寸。我拧断他脖子时,听见垂死低语:“三百年大梁暗棋...竟是个废物?”

师父临终塞给我的破木牌突然发烫。原来我败的不是家,是整座江湖的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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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捻着温润的玉杯,里面琥珀色的琼浆微漾,倒映出头顶悬着的、串串流光溢彩的琉璃灯盏。杯沿凑近唇边,一股清冽又带着甜腻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像无数根细小的羽毛在撩拨。对面坐着的女子,秦淮河新晋的花魁娘子,名唤“绿腰”,正执着一支细长的银壶,那纤细的腕子微微倾泻,又一道琥珀色的丝线注入杯中,几滴溅落在桌面的玉盘上,发出极轻微的“叮咚”声响。“陈公子,”她的声音也带着钩子,又轻又软,缠绕在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里,几乎要被淹没,“这‘醉流霞’,可是奴家亲手为公子温的,再饮一杯可好?”眼波流转,媚态横生。

我,陈知白,金陵城里顶顶有名的浪荡子,此刻正斜倚在软枕堆里,身上那件价值百金的云锦袍子揉得不成样子,襟口敞着,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闻言,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混不吝的惫懒:“绿腰姑娘亲手温的酒,莫说一杯,就是这一壶,”我晃了晃手里半空的玉杯,“本公子也给它喝干了!”周围的哄笑声立时炸开,伴随着几声夸张的喝彩和更响亮的劝酒声浪。邻桌几个同样醉醺醺的富家子拍着桌子叫好。丝竹声似乎更欢快了些,舞姬的裙摆旋成一朵朵艳丽的花。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酒气、脂粉香,还有一股子纵情声色的暖烘烘的甜腻,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绿腰掩口轻笑,身子又往前倾了倾,那幽香愈发浓郁。她正要再劝,我身后侍立的小厮,名唤阿福的,却悄悄扯了扯我的袍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焦急:“少爷……老爷前日才动过家法,说您再敢夜不归宿、醉酒闹事,就要……就要打断您的腿,送去城外庄子里关到年底呢……”

阿福的声音蚊子般嗡嗡响着,在这片喧嚣中几乎听不清。我眼皮都没抬,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股灼热的火线顺着喉咙直烧下去,舒服地眯起了眼。

“打断腿?”我嗤笑一声,带着酒气的嗓音有些含混,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个空杯,塞到阿福手里,“慌什么?老头子的话,听听就得了!来来来,你也喝一杯!天塌下来,有你少爷我顶着呢!”我拍着胸脯,豪气干云。

阿福捧着杯子,愁眉苦脸,像捧着个烫手山芋。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有人高叫:“陈少说得对阿福捧着杯子,愁眉苦脸,像捧着个烫手山芋。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有人高叫:“陈少说得对!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娘的家法不家法!”气氛愈加热烈,仿佛这间暖香熏人的雅阁便是隔绝风雨的桃源。

我半眯着眼,享受着这暖洋洋的醉意,手指无意识地探入怀中,指尖触到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那触感粗糙、木质,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沉寂。是块破木牌,师父临咽气前死死塞进我手里的玩意儿,说是祖传的护身符,能保平安。我嫌它又破又旧,硌得慌,一直想扔,却不知为何,这些年竟也一直揣着。此刻指尖摩挲着那木牌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涟漪虽微,却扰乱了那醉意营造的迷蒙。

就在这时——

“嗤!”

一声极轻微、极尖锐的破空声,瞬间刺穿了满室的喧嚣丝竹!如同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滚沸的油锅!

我倚着窗边的软榻,眼角余光瞥见窗外浓重的夜色里,一点寒星骤然放大!速度之快,竟在视网膜上拉出一道惨白的直线!不是箭矢,那东西更小,更刁钻,带着一种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冰冷!

身体在大脑反应之前已做出了动作。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深埋在骨血里,在无数个被师父用竹条抽打、被逼着在暴雨中扎马步的日夜中锤炼出的本能。腰腹猛地一沉,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向后一倒,极其狼狈地滚落榻下。那件昂贵的云锦袍子发出“刺啦”一声裂帛脆响。

“笃!”

一声闷响,就在我脑袋刚才枕靠的位置,一支三寸长的乌黑铁钉深深嵌入包着锦缎的硬木窗棂!钉尾兀自带着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震颤,钉头没入木中,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小孔,周围木料瞬间浮现出一圈诡异的青黑色,丝丝缕缕的腥甜气味弥散开来——剧毒!

死寂!

方才还喧闹震天的雅阁,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丝竹骤停,舞姬僵立,所有嬉笑、劝酒、叫好声戛然而止。无数双眼睛,带着惊恐和茫然,齐刷刷地看向我滚落的地方,又顺着那钉在窗棂上的毒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刺客!有刺客啊——!”

一声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死寂!是绿腰!她花容失色,手里的银壶“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毯上,琥珀色的酒液洇开一片深痕。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爆发!尖叫、哭喊、桌椅翻倒、杯盘碎裂的声音轰然炸响!方才还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富商们,此刻像一群被惊散的鸭子,连滚带爬地涌向门口,互相推搡、踩踏,场面瞬间乱成一锅滚沸的粥。

“少爷!”阿福惊得魂飞魄散趴下!别动!”我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阿福从未听过的冷厉。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混乱的嘈杂,像一块冰砸进沸水。阿福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抱头蜷缩在翻倒的矮几后面。

我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地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场面和那扇敞开的、通往死亡阴影的雕花木窗。窗外的黑暗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楼下秦淮河上画舫的灯火在远处摇曳,像鬼魅的眼睛。一击不中,必有后手!那毒钉射来的角度刁钻狠辣,绝非寻常蟊贼!师父死前那浑浊又异常清亮、反复叮嘱“江湖险恶,不可轻信,不可懈怠”的眼神,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与眼前这冰冷的杀机重叠。

念头电转间,头顶上方的雕花木窗猛地向内爆裂开来!木屑飞溅如雨!一道比夜色更浓重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滑入!他身形瘦长,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手中一道狭长、泛着幽蓝光泽的弧形利刃,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无比地朝着我的咽喉抹来!刀锋未至,那股冰冷的杀意已激得我颈后寒毛倒竖!

快!太快了!比刚才那毒钉更快!

这一刀,封死了我所有闪避的空间!狠辣!精准!是真正浸淫杀人术多年的高手!目标明确,就是要一击毙命!混乱的尖叫、奔逃的人影、飞溅的木屑、闪烁的灯火……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整个世界仿佛被无限拉长、变慢,只剩下那道抹向我咽喉的幽蓝弧光,以及那双在黑色面巾上方、毫无感情、冰冷如毒蛇般的眼睛。

生死一瞬!

我滚落在地的姿势极其狼狈,身体扭曲,根本无处借力。咽喉处那致命的冰凉感已清晰可辨!瞳孔骤然收缩!

不能死!老头子还等着打断我的腿呢!这念头荒谬地闪过。

身体深处,某种沉寂已久、几乎被遗忘的本能,在死亡的巨大压力下轰然苏醒!那不是后天苦练的技巧,更像一种烙印在血脉里的兽性!左脚猛地蹬地,力量从足跟瞬间爆发,沿着小腿、大腿、腰腹,拧成一股狂暴的劲力!整个身体如同被强力机括弹射出去,贴着光滑的地板,以毫厘之差擦着那抹幽蓝的刀锋,硬生生向旁边横移了半尺!

“嗤啦!”

刀锋险之又险地擦着我颈侧的皮肤掠过,割断了鬓角几缕发丝,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一股火辣辣的刺痛感传来,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

就是现在!

横移的势头未竭,我贴地的身体借助那股拧腰的余力,如同一条出洞的毒蟒,猛然弹起!右臂如鞭,带着全身拧转的力道和一股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爆炸的戾气,闪电般缠向刺客握刀的手腕!

那刺客显然没料到目标在如此绝境下还能做出如此诡异迅猛那刺客显然没料到目标在如此绝境下还能做出如此诡异迅猛的反击!他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错愕,刀势因我横移而用老,新力未生!我的五指如同铁钳,带着千钧之力,死死扣住了他持刀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声在混乱的雅阁中清晰地响起!清脆、短促,带着一种残忍的终结感!刺客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内折断!那把淬毒的幽蓝短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落在远处的碎瓷片上。剧痛让刺客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毒蛇般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惊骇。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呼。

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拧断他手腕的同时,身体借着那股拧转的惯性,另一只手臂已经如同巨蟒缠身,凶狠无比地锁向他的脖颈!手臂上的肌肉贲张,青筋毕露,带着一种纯粹的、源自蛮荒的绞杀力量!

“呃……嗬嗬……”

刺客的喉咙被死死扼住,发出濒死的、漏气般的嗬嗬声。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瞪着我,瞳孔因为窒息和剧痛而急剧放大,里面倒映着我此刻的脸——不再是醉眼朦胧的纨绔,而是扭曲的、布满杀气的狰狞!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怨毒,还有一丝……难以理解的困惑?我死死锁着他,感受着那具身体在我臂弯里徒劳的挣扎渐渐微弱。就在他的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他沾满血沫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一下,一个极低微、几乎被周围混乱淹没的气音,带着最后的诅咒和难以置信的嘲讽,断断续续地挤了出来:“三…三百年…大梁…暗棋…竟…竟…是…个…废…废物……”

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身体彻底软了下去,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那双曾经冰冷怨毒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残留着死前的困惑和不甘。

三百年…大梁…暗棋?

废物?

这几个破碎的词,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我猛地松开手臂,刺客的尸体“噗通”一声砸在地板上。我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颈侧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还在往下淌,染红了半边衣领。雅阁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杯盘狼藉,弥漫着酒气、血腥和恐慌的味道。幸存的人早已逃散,只剩下阿福瑟瑟发抖地从矮几后探出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少…少爷…您…您的脖子…”

我置若罔闻。所有的感官都被怀中那突如其来的异样感攫住了!

是那块破木牌!

它紧贴在我胸口的位置,此刻正散发出一股惊人的灼热!那热度并非来自体温,而是它自身在疯狂地升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胸口的皮肤一阵剧痛!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伸手入怀,一把将那块木牌掏了出来。

入手滚烫!

它在我掌心跳动,仿佛有了生命!那粗糙、腐朽的木料表面,那些我从未在意过的、深浅不一的古老刻痕,此刻正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淡金色光芒!光芒如同活物般在纹路中缓缓流转、明灭,勾勒出一个极其繁复、玄奥的图案轮廓!

光芒映在我沾着血污和汗水的脸上,明灭不定。掌心的灼热感如此真实,刺痛着神经。

废物?暗棋?

师父那张枯槁、严肃的脸,他临终时死死攥着这块破木牌塞进我手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嘱托,有担忧,有深深的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怜悯?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拿着……别丢……它……会找到你……或者……你……会找到它……”当时我只以为他是病糊涂了,说的是疯话。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刚才刀锋临颈时更甚,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瞬间浇灭了所有的酒意和侥幸!

金陵城头号纨绔?

花楼醉倒?赌坊撒钱?败家子?我低头,看着掌心这块在血污与混乱中兀自发烫、流淌着神秘金芒的破木牌,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刺客尸体。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冰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开:

原来这些年,我败的……从来就不是家。

我败的,是棋。

是这整座江湖、甚至更广阔天地间,一张早已布下、庞大得令人绝望的棋盘!那淡金的光芒在我染血的掌心跳动,微弱却固执,像一颗在无边黑暗中苏醒过来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