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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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中秋之夜

行不多时,我们的车停在了一座庄严的府衙建筑门前。朱漆大门分开左右,我下车抬眼一看,黑底金匾大书“忻州贡院”四个字,门前自然有随行的太监和董福祥、马玉昆等人的亲兵守卫接待,门口候驾的大臣已经按着品级山所示的次序,依序排好。

这样一来就与单独召见很是不同了,我的位置依然靠前,但却很偏,极目之处,已经看不见同来的泽爷了。

贡院原本是读书人向往的神圣之地,如今却成了君上的避难之所,避难原本极不光彩,可是眼前太后却把阵仗做得极大,仿佛这是件极为体面的大事。

吴永大人一早从任所赶了过来,毕恭毕敬地候在那里,他的眼皮恭顺地低垂着,跪姿优雅,连项上的砗磲朝珠也不敢碰出声音,崭新的鹭鸶补子朝服配上新换的蓝宝砗磲顶子,彰显出他的一派新贵气象。

我原本还想偷偷抬眼找找,看看我那有“室友之谊”的表侄子溥伦,到底跪在哪里?但是,我大舅子李莲英,已经穿着精美的吉服,从朱漆门里跨出来了。

李总管的脸色黝黑,但是此刻带点喜色,笑意柔和,他一笑之下,我总算明白他为啥外号叫做“佛见喜”了。

我当了他这么长时间的妹夫,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温煦的笑颜。原说李莲英的样貌丑陋,那疙疙瘩瘩的黑脸时而谦卑、时而冷漠又傲慢,和我那温婉美丽又带性感的老婆李莲芜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妈生的。但今日我发现大舅子的笑容很特别,酒窝很深,一笑之下,与平时判若两人。

大舅子就那样含着笑,旁边跟着“首席徒弟”李顺安,李爷身侧又有不少小太监托着食物恭恭敬敬地立着。

众人很静,李莲英微咳一声,才开口说道:“太后有旨,不入八分公以上亲贵,今晚在行在赐中秋宴;另外,太后传谕,忻州知州,献上的鲜果很好!大伙儿都辛苦了!每人赐月饼两份,苹婆果一盘!”

我以为是啥好消息呢,瞧大舅子高兴成那样!我以为苹婆果就是苹果,可谁知道这次我开了眼界,也尝了鲜,那是一捧暗红色甘甜无比的热带果品。

现在离夜宴的时间尚早,我只得暂时回到了住处,可是一进家门,遇上了等在那里的李顺安的徒弟,我就知道了大舅子高兴的真正原因!

李爷的徒弟告诉我,李莲英已经探知,太后属意我接任内务府总管大臣!

“消息确实么?”我暗地窃喜,低声问来人。

“太后已经撂了话,回京就放缺。”

原来大舅子是为我的事高兴!果真是亲不亲,一家人呐!

我现在才看清了自己官迷的本质,得意洋洋的送走了李爷的爱徒,我又“接见”了张兰德。

“公爷!”身形挺拔的张兰德也是一身合品秩的淡红色绣花吉服,他宽广的额头下面两道英气的剑眉,丰腴的脸上含着笑,那双慧黠的眼睛看向我,让我几乎忘记了他也是个宦官。他的唇形棱角分明,更兼唇珠饱满,配上那英气的下颌,简直让人想到戏台上的赵子龙。

“赵子龙”此刻对我极其客套。

“提前恭喜您的高升!时辰不早,咱家是来接您赴宴去的!请吧您呐!”

他的态度让我明白一件事。他是特意来扯交情的,赴宴是一早定下的,按说他贵为第三名“长春宫回事太监”,完全不必跑这一趟!但是想起载泽半天前告诉我的有关刘四龙“虚报账款”的事,我大抵猜出了他的来意。

他一定听说了那个消息,是来拉拢我的。拉拢好了我,就等于变相拉拢了归我统辖的各处执事,呵呵,将来恐怕必有所用!

“张总管太客气了!劳您亲自走这一趟!我真过意不去!时间仓促,茶是喝不成了!改日定来恭请!衣服是不用换的,咱这就请,您先请吧!”

我跟着张兰德再次回到贡院的时候,天边的晚霞已经很淡,就像晚来卸妆的美人脸上一抹不曾拭尽的胭脂,天上有一只大雁哀哀叫了一声,然后慢慢飞去,在我眼底留下一个孤独的黑点。

下了轿,小德张又和我寒暄了一阵,方才分手。我在一个小太监的引领下,转过贡院内所设的三道“龙门”,来到院内,大宴的座位早已设好,我和伦贝子、泽公爷、那昌公爷还有载澜等人一一打了招呼,才由出迎的李爷引导着站在自己的膳桌旁边静候开宴。

大人们都很安静,直到月上中天,太后想来已经和莲芜等人斗罢了牌,才由大舅子和崔玉贵两人一左一右的护持着,穿着刚刚从外地陆续运过来的湖蓝色百鸟朝凤纹的精美华服,梳着旗头,又因为真发不浓密,用上假发,梳成最时兴的法式(不用说,这是大舅子的手笔),罩上个翠钿子,细密的黑色发网上缀以景泰蓝镶金所制的百蝠吉祥配饰,真正华美已极!

相比之下,静芬皇后和瑾娘娘就逊色的多了。皇后身着米白色秋款的长旗袍,外罩个祥云盘钮黑底暗绣红回字纹的“卧龙袋”式的大马甲。她那长长的瘦脸用宫粉抹得雪白,一双单眼皮的小眼无神,鼻翼稍稍内抠,偏偏两片嘴唇抹得血红,也许是那马甲太大,而她头发上绿竹红梅的花簪颜色太淡,更显得她骨瘦如柴,似一根竹竿似的立在那里。

瑾娘娘还是那样,踩上花盆底还是比莲芜矮了一个天灵盖,她的眼睛虽大,但脸型太圆,又实在太胖,偶尔会让我忘记她的性别,想起灵山那尊慈祥的释迦佛。

总之瑾妃穿的也很朴素,两位后妃的服饰,更显得太后着装十分“大气”!

我老婆莲芜为了不过分抢眼,只穿汉装,那藕荷色粉线勾边的两截子短衣穿在她曲线玲珑富有曲线的身体上,再插上最合她气质的紫色绒花,倒显出小家碧玉的文雅之美来!

只是近在咫尺的我却没法和爱妻坐在一起,更别说说话了。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里就酸酸的。

大阿哥在王钦臣的引领下也过来了,一样的杏黄色绵长衫,外罩黑色套头马甲,头上扣着黑色瓜皮帽子。

再候了一阵,才看见载湉穿了那身蓝长衫,扣着白乎乎黄乎乎的小褂子,在王商的陪同下前来,一见他的落拓样子,太后一脸不高兴,只是当着我们这些人,不便发作,载湉规规矩矩行了礼,站在一旁也不敢坐,太后的眼皮也不抬,只用眼梢扫了一下旁边那张矮了半截的小椅子。

载湉没什么反应,依旧站在原位。太后轻喝一声:“坐!”载湉才极不自在地坐了下来。在我看来,太后身侧那张位子,好像长了刺一样。

太后以目示意,皇后、瑾妃和大阿哥等人都坐了下来,太后,方才抬起那双含着凶光的犀利眼睛,朝着下面五排膳桌宣道:“都坐吧!”

我随众人跪拜如仪,朗声谢过太后,方才落座。莲芜、缪太太、元大奶奶等人都随着皇后她们坐,坐在离太后较近的一桌。

载湉坐在太后身侧,依旧一言不发,他的秀气的凤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哀伤,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却在偶尔与太后的眼神相触的时候,微微的舒展开来。

“奏乐!”崔二总管在众人坐定之后朗声喊了一声。

杯盘之声是绝没有的,大家伙各有心情,不约而同地低头不语,各色菜肴早已摆上长长的膳桌,可却没一个人敢动筷子。

太后笑道:“中秋是个好日子,虽说在这儿不如在京里,可是大伙儿还是要好好乐一乐!来,举杯,共贺团圆的佳节!”

所有人按照规矩回道:“臣等为太后、皇上贺!”

接着太后问大阿哥,“阿儁啊,拣咏中秋的好诗背一首听听!”

溥儁细长的眼睛瞟上宫眷那一桌上一个娇媚的满洲女子,我知道那人是他的福晋。大阿哥的福晋和莲芜相熟,据老婆说她很得寵又经常进宫,我却是头回见。

我这个爱八卦的家伙清清楚楚看见“小太岁”的福晋给阿儁飞了个眼色。

阿儁随即走下位来,乱舞似的在我们眼前的空地上悠闲踱步,向福晋抛了个媚眼,看着头顶的圆月很是深沉地吟道:“中庭地白树栖鸦……”

才背了一句,太后便有些恼怒了,打断他道:“好好的中秋,你背什么‘树栖鸦’?”

阿儁很委屈地说道:“我媳妇教的是杜诗,我随便挑一首背的!”

“哎!”太后叹了一声,“皇帝,你看这时候,应该背哪一首呢?”

溥儁灰溜溜地回座站好,再也不敢率意随便落座。随着太后的问话,众人的目光自然落到载湉身上。载湉随即放下手中小金盅,水一般的眸子漫无目的地朝着众臣看了一眼,而后他站了起来,怯生生地朝太后看一眼,收了眸光,垂下睫毛答道:“儿臣无知,求亲爸爸指点。”

太后趾高气扬地扬着头,说道:“你在书房这么些年,就记不得一首来?”

载湉依旧是垂着眸子,回道:“切题的多,应景的少。”

“那你自己做一首吧!”太后依旧不依不饶,她挑衅似的逼视着载湉,“给大伙儿起个头!”

如此,“表弟”抬头看向太后,低低说道:“儿臣听过一句五绝最妙!最为应景,就叫:‘月影……”

“什么?”

载湉显得十分无奈,他朝着满月深情地看了一眼,眼神竟又闪出一点点坚毅的意味来,看定了太后,他轻声答道:“月影井中圆!”

看得出来,太后的脸是挂不住了,她“优雅”地掩饰了不悦,轻轻坐下,笑道:“我没听出来这句好在哪里,好了好了!大家慢用吧!别辜负了这大好的月色!”

一回眸,太后看见载湉依旧杵着,只得强自压抑,僵着脸道:“皇帝也坐吧!”随即,太后的目光狠狠地戳了一下依旧站在位子旁边儿的溥儁,朗声道:“坐吧!”

作为景仁宫老人儿的我,对这句诗实在熟悉不过了。这是珍妃七岁时作的诗句。载湉这时处境不妙,当众重提这句诗显然是在宣泄内心的痛苦!然而,下不来台的太后此时的心境又如何呢?

为了缓和气氛,我和端郡王等几个人开始一个劲的说奉承话,渐渐地敬酒的声音起来了,算是给太后挽回了一点面子。

太后的心境,我猜不出来。我唯一了解的是,此时,崔玉贵也是郁闷万分!因为他下位为我们斟酒的时候,我听见了他的哀叹,“哎!完了!老佛爷活一天,我活一天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