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篇:阅世随笔 (2)
他接见了来使后,便去劝他兄弟伍员道:“你快到吴国去,我情愿回去一死。我的聪明,赶不上你;我去送命,你来报仇。国王既然说子能回朝,父可免罪;我们怎么可以不去?全家骨肉,平白地被人杀害;我们怎么可以不报?做人有几种美德:第一是孝,第二是仁,第三是智,第四是勇。什么是孝?拼却性命去保着老父的安全,这便是;什么是仁?估量着有成效的去做,这便是;什么是智?挑选着担当得起的直前不辞,这便是;什么是勇?明晓得没有生路的也不退缩,这便是。倘若我们一同逃避,岂不是将老父遗弃?这是不可以的;倘若我们一同回去送死,岂不是将伍氏的声名,从此消灭?这也是不可以的。你前程远大,好好努力!比较大家同归于尽,好得多了!”
棠,是楚国的地名,在现今江苏省六合县;当时和吴国很近。伍员就是伍子胥,后来逃往吴国,走到昭关,几乎被追兵赶上,幸亏有只渔船渡他过江,才得脱身。到了吴国,吴王阖庐接位之后,很重用他。他力劝吴王兴兵伐楚,打得楚国一败涂地,报了父兄之仇。
伍尚说罢,和他兄弟分手,回到楚国。
伍奢在监牢里,听见他的第二个儿子没有回来,叹息道:“楚国的君王和他的臣下,恐怕有一天饭都吃不下了!”
不久,父子二人,同时被楚王杀害。
批评
史记伍子胥传里,本来说楚国的使者到来,伍子胥劝他哥哥一同逃走,不要回去;但是伍尚不肯赞成。
我以为伍尚返回楚国,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他知道他回去,他父子俩都不能活的;但是不回去,楚王可以反过来说:“是你们不回来,我所以杀他的。”岂不是背了不孝之名?孝字是人生的美德,他所以一定要保存着。
第二层: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及子胥,所以将报仇的责任,加在他弟弟身上,自己一死,更可以激发子胥报仇的志愿。
伍子胥后来果然藉了吴国兵力,报了父兄之仇。据此看来,伍尚为人,对他的父能够尽子道,对他的弟弟能够尽兄道;他的人格,可算得圆满无缺。
三 子路
节录左传 哀公十五年
此为公元前四八○年间之事
卫孔圉取太子蒯聩之姊,生悝。
孔氏之竖浑良夫,……与太子入,舍于孔氏之外圃。昏,二人蒙衣而乘,……如孔氏,……遂入,适伯姬氏。
既食,孔伯姬杖戈而先;太子与五人介,舆豭黡从之。
迫孔悝于厕,强盟之,遂劫以登台。
栾宁……闻乱,使告季子。召获驾乘车,奉卫侯辄来奔。
季子将入;遇子羔将出,曰:“门已闭矣!”季子曰:“吾姑至焉。”子羔曰:“弗及,不践其难。”季子曰:“食焉,不避其难。”
子羔遂出。子路入,及门,公孙敢门焉曰:“无入为也!”季子曰:“是公孙也!求利焉而逃其难。由不然;利其禄,必救其患。”
有使者出,乃入,曰:“太子焉用孔悝!虽杀之,必或继之。”且曰:“太子无勇;若燔台,半,必舍孔叔。”
太子闻之,惧,下石乞、盂黡,敌子路;以戈击之,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
孔子闻卫乱,曰:“柴也其来,由也死矣!”
卫国的大臣孔圉,他的夫人,是太子蒯聩的阿姊,生了一子,取名曰悝。
卫,是春秋时国名,国都在现今河南省滑县淇县地方。
孔氏的家僮浑良夫,一天引着太子,到孔氏的外花园住下。到了掌灯时候,他二人穿了妇人的衣服,坐着小车,混进孔家去,一直到了孔老夫人伯姬的内室。
伯姬,就是卫太子的阿姊;孔悝的母亲。那时太子逃亡在外,他的儿子名辄,正做着卫国的君主,号称出公。太子串通他阿姊,要想夺回君位,故由外方私下回来;其中通线索的,就是浑良夫。
吃过晚饭后,这位孔老夫人手执长戈,首先领导;太子和他随从的,一共五位,都穿上盔甲,推着小车,装了一口猪,在后面跟着走。
到处寻孔悝不着,后来在茅厕里撞见,抓了出来,勒逼他一切允许,两方定下了约文;随即押着他上了一座高台。
那时孔悝执掌卫国朝政,所以太子和孔悝的母亲要先逼他允从。
孔氏的总管栾宁,听到有乱事,就派人去通知子路。当时有位召大夫,知道不妙,预备好车子,即刻带了旧君出公,逃到鲁国。
季子就是子路,姓仲,名由,是孔门的弟子;那时正在卫国,做着孔悝受封的都邑的地方官。
子路接着栾宁的报告,登时动身,赶到卫国都城去;正在路上,遇着他的同学子羔,刚从城里逃难出来。
子羔喊道:“城门已经关闭,不要去了!”
子路道:“我到那里再看。”
子羔道:“手下没有政权,何必冒这大险。”
子路道:“食人之禄,遇着危急,应该替他担当。”
子羔,姓高,名柴;也是孔门的弟子。
二人说罢,各自分路而行。子路走到城边,守门将官一员,正是公孙敢。
一见子路,出来挡住道:“不要再进去了!”
子路道:“你是公孙将军啊!平时受人的好处,祸事一到,便自躲开。我仲由不是这样的人;我得他的棒禄,一定要救他的危难。”
正说话间,城门开了,有一位使者出来,子路乘机进去,赶到台前,望着太子,说道:“请太子不必扣留孔悝!就是太子杀了他,也还有人跟着要起来的。”
说罢,等了一会,又说道:“我闻得太子很胆怯;倘若在台下放火,烧到一半,一定会将孔叔释放下来。”
子路言下之意,就是孔悝被杀,他自己也是要追随孔悝,攻击太子。
太子闻言,着实害怕,当下派了两员勇将,一是石乞,一是盂黡,走下台来,和子路对仗。两人都使得一手很好的平头戟,左右夹攻,竟把子路的帽襻砍断。子路道:“君子身可杀,冠不可落地。”随手将帽襻挽上,力战而亡。
那时孔子住在鲁国,闻得卫邦内乱,太息说道:“柴呢!恐怕会回来!由呢!一定要殉难了!”
批评
卫太子偷偷摸摸的回国,要抢夺君位,举动很不光明正大;子路是很刚直的人,如何能看得过!“利其禄必救其患”这句话,是做人一定的道理。子路正食孔悝之禄,孔悝受太子的逼迫,无法脱身,子路所以要去救他。
子羔劝他,公孙敢又阻他,他都不听;这正是子路的见义勇为。
结缨而死,何等从容不迫!
四 豫让
录史记 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此为公元前四五三年至四二五年间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
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
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
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
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
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
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耶?”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必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
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
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
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报智以下伯矣!”送伏剑自杀。
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豫让,他出身在晋国,起初做过范、中行家的家臣,默默无闻。不久,离开了,转到智伯家里去,担任些职务,智伯倒很器重他,优待他。
范、中行氏,都是晋国的世家;智氏和中行氏,本来是同族,都姓荀。
后来智伯和赵国主襄子不和,起兵去攻打他,襄子抵不住,暗中和韩国、魏国联合起来,定下计策,竟把智家灭掉;同时将他所有的土地彼此瓜分了。
赵、韩、魏都是晋国的世家,后来逐渐强大,吞灭了晋国,自己称为诸侯。但此时晋君还在,这三家也还没有立在诸侯的地位,不过在晋国中,俨然像三个小国罢了。
赵襄子因为智伯欺侮他太狠了,心中怀恨不忘,还拿了智伯的头壳,加上漆,做他的酒器。
那时豫让逃了出来,躲在深山之中,叹息说道:“男子汉为什么要尽忠?就为着有人赏识他;妇人家为什么要装饰?就为着有人喜欢她。智伯是很晓得我的,我一定要替他报仇,拼着我的命来报答他。我死了,我的灵魂也对得起我自己。”
从此就换了名,改了姓,扮做一个罪犯,到赵家,替他粉刷茅厕。身上藏着小刺刀,预备撞见襄子,即时动手。
有一天,襄子要上茅厕,忽然心上觉得不好,就把那做粉刷匠的罪犯拿来审问,才知道他是豫让。搜他的身上,藏着凶器,说是要替智伯报仇。
一班随从的人,声势汹汹,就要杀他。
襄子急忙止住道:“做不得!他是个义人!我小心些,躲过他就是了。智伯全家死难,没有留下一个人,他的旧臣,还想出来替他报仇,这可算得是个世界上的豪杰了!”
终究放走了他。
过了片时,豫让又换了一个方法,拿漆来涂在身上,扮作长着疥疮的模样,还恐怕声音被人听出来,又吃上许多的炭,将嗓子变哑了,好叫人辨别不出。他在街上要饭,他的妻子撞见他,居然没有招呼。
走了一程,遇着他一个朋友。
那人仔细一看,问道:“你不是豫让么?”
他答道;“是的呀!”
那朋友对他哭,劝他道:“像你这般人才,到襄子那里去投效,他必然肯重用你,留你在左右使唤,到那时候,你要怎样便怎样,不是更容易么?为什么要戕害自己的身体,糟蹋自己的颜面,要想来结果了襄子,这不是很难的么?”
豫让道:“这断乎做不得。既然做了他的属下,替他办事,又要想去害他的性命,这明明是拿两条心来对待自己的主人了。我也知道我的做法,是很不容易的!为什么我又要这样做呢?我就是要教世界上的人和后来的人,知道做了人的属下,拿两条心来对待他的主人,是件最可羞耻的事情。”
彼此分手。过了片时,豫让打听得襄子要出门,将经过某一道桥;他于是去躲在那桥底下。襄子正要过桥,他的马忽然吓得跳起来。
襄子勒住了马,道:“这一定又是豫让了!”
叫人去问,果然不差。
襄子唤他过来,责问他道:“你从前不是做过范、中行的家臣么?智伯灭了范、中行氏,你没有出来替他报仇,反而投身到智伯家去。现在智伯也已经死了,你为什么单单替他报仇,这样没有完结呢?”
豫让道:“我在范、中行家,不论什么事,都当我是个寻常的人,我所以也用寻常的人的身份,去报答他们。到智伯那里,那就不同了,当我是一国的志士,我所以也用一国的志士的身份,去报答他。”
襄子听罢,着实叹了几口气,还流了几滴眼泪,道:“唉,豫先生!你的待智伯,已经得到很好的名誉了;我饶恕你,也很够了。你自己好好的打算!我不能再放你了!”当下叫跟随着的兵丁,团团把他围住。
豫让道:“世人有两句话说:‘明主看见别人的好处,总不愿埋没他的;忠臣仗着他的义气,为了名节,就是死也不辞的。’上次阁下赦我的罪,大家都称赞阁下宽宏。我一犯再犯,也自知罪无可逃;但是我有一桩心事,就是要求阁下一件衣服,来砍一下,尽尽我报仇的意思,我也死而无怨了!这种痴心妄想,我不过姑且说说罢了。”
襄子听了这话,心中十分佩服,吩咐随从的人,取一件衣服交给豫让。
豫让接过去,拔出身上带着的剑,跳了三跳,把那衣服砍做几段;大声喊道:“这遭我可以到地下回复智伯了!”说完;就自刎而死。
他死那一天,赵国有些志气的人,听到这件事,都为他淌了不少同情的眼泪。
批评
豫让在中国历史上,是以报仇而最得名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