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胡服骑射
原文
（周赧王八年）赵武灵王①北略中山之地，至房子②，遂至代③，北至无穷④，西至河，登黄华⑤之上。与肥义⑥谋胡服骑射以教百姓，曰：“愚者所笑，贤者察焉。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遂胡服。
注释
①赵武灵王：战国时期赵国的国君（公元前326-前298年在位），“武灵”是他死后的谥号，本名赵雍；在位期间推行“胡服骑射”的改革，使赵国成为当时的强国。②房子：古地名，在今天河北省高邑县西南。③代：古诸侯国名，今河北省薇县一带。④无穷：古地名，从代地北上是广大的沙漠，所以称为“无穷”。⑤黄华：山名，今地不详，当在山西境内黄河之侧。⑥肥义：战国时，赵国赵武灵王时的相国，支持赵武灵王的改革，后在“沙丘宫变”中被叛军杀害。
译文
（周赧王八年，公元前307年）赵武灵王向北进攻中山国，大军经房子城，抵达代地，再向北至无穷的大漠中，向西抵达黄河，登上黄华山顶，与相国肥义商议让百姓穿短衣胡服，学骑马射箭。他说：“被愚蠢的人嘲笑，聪明的人是能理解的。即使天下的人都嘲笑我，我也这样做，一定能把北方胡人的领地和中山国都夺过来！”于是带头改穿胡服。
原文
国人皆不欲，公子成①称疾不朝。王使人请之曰：“家听于亲，国听于君。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公叔不服，吾恐天下议己也。制国有常，利民为本；从政有经，令行为上。明德先论于贱，而从政先信于贵，故愿慕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也。”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闻中国者，圣贤之所教也，礼乐之所用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则效也。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道，逆人之心，臣愿王熟图之也！”使者以报。王自往请之，曰：“吾国东有齐、中山，北有燕、东胡，西有楼烦②、秦、韩之边。今无骑射之备，则何以守之哉？先时中山负齐之强兵，侵暴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hào）③；微④社稷之神灵，则几于不守也。先君丑之，故寡人变服骑射，欲以备四境之难，报中山之怨。而叔顺中国之俗，恶变服之名，以忘事之丑，非寡人之所望也。”公子成听命，乃赐胡服；明日服而朝。于是始出胡服令，而招骑射焉。
注释
①公子成：赵成，赵武灵王的叔父。②楼烦：古诸侯国名，善于骑射，主要活动在今天山西省西北一带。③鄗：古地名，在今河北省柏乡县北。④微：没有。
译文
国人大都不愿意改变服饰习惯，赵武灵王的叔父公子成甚至假称有病，不来上朝。王派人去说服他：“家事听从父母，国政服从国君。现在我要人民改变服装，而叔父您不带头穿，我担心天下人会议论我办事不公。治理国家有一定章法，以有利人民为根本；办理政事有一套规矩，执行命令是最重要的。宣传道德要先针对卑贱的下层，而推行法令则必须从贵族近臣做起，所以我希望能借助叔父您的榜样来完成改穿胡服的功业。”公子成拜谢道：“我听说，中国是一个在圣贤教化下，用礼乐仪制，使远方国家前来游观，四方夷族学习效法的地方。现在君王您却舍弃这些传统，去仿效远方夷人的服装，擅改古代习惯、违背人心，我希望您慎重考虑。”使者回报赵王。赵王便亲自登门解释说：“我国东有齐国、中山国；北有燕国、东胡；西是楼烦，与秦、韩两国接壤。如果没有骑马射箭方面的训练准备，怎么能守得住我们的疆土呢？先前中山国倚仗齐国的强兵，侵犯我们领土，掠夺人民，又引水围淹鄗城，如果不是老天保佑，鄗城几乎就失守了。此事先王深以为耻，所以我决心改变服装，学习骑射，想以此抵御来自四面的灾难，报中山国之仇。叔父您只知保守中原旧俗，厌恶改变服装，已经忘记了鄗城被围的耻辱，我对您深感失望啊！”公子成改变了自己的想法遵从命令，赵王亲自赐给他胡服，第二天他穿戴胡服入朝。于是，赵王正式下达改穿胡服的法令，提倡全国学习骑马射箭。
原文
……
（周赧王十五年）赵武灵王爱少子何①，欲及其生而立之。
（十六年）五月戊申，大朝东宫②，传国于何。王庙见礼毕，出临朝，大夫悉为臣。肥义为相国，并傅王。武灵王自号“主父”。主父欲使子治国，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将自云中③、九原④南袭咸阳⑤，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欲以观秦地形及秦王之为人。秦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主父行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秦人大惊。
注释
①少子何：赵武灵王的次子，赵何，后来的赵惠文王（公元前298～前266年在位）。②东宫：太子居住的地方。③云中：古地名，在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东北。④九原：古地名，在今内蒙古包头市西。⑤咸阳：战国时秦国的都城，今陕西省咸阳市。
译文
（周赧王十五年，公元前300年）赵武灵王宠爱幼子赵何，想趁自己在世时立他为国君。
（周赧王十六年，公元前299年）五月戊申这一天，赵王在东宫举行盛大仪式，传位给赵何。赵何祭祀宗庙之后，登位治理政事，他属下的大夫都成为朝廷大臣。肥义被任命为相国，并担任国君的老师。赵武灵王自称“主父”。他让儿子在国中治事，自己身穿胡服率领文臣武将去攻打西北胡人领地。军队从云中、九原向南袭击秦都咸阳，赵王自己假装使者，前往秦国，想趁机查看秦国地形及秦王的为人。秦王起初没有觉察，不久觉得此人相貌伟岸不凡，不像是一般臣子，便派人追赶他；而赵王一行已经出了边关。经过一番调查，才知道是赵主父。秦人大惊失色。
原文
……
（周赧王二十年）赵主父封其长子章①于代，号曰安阳君。安阳君素侈，心不服其弟。主父使田不礼②相之③。李兑④谓肥义曰：“公子章强壮而志骄，党众而欲大，田不礼忍杀而骄，二人相得，必有阴谋。夫小人有欲，轻虑浅谋，徒见其利，不顾其害，难必不久矣。子任重而势大，乱之所始而祸之所集也。子何不称疾毋出而传政于公子成，毋为祸梯，不亦可乎！”肥义曰：“昔者主父以王属义也，曰：“毋变而度，毋易而虑，坚守一心，以殁而世！”义再拜受命而籍⑤之。今畏不礼之难而忘吾籍，变孰大焉！谚曰：“死者复生，生者不愧。”吾欲全吾言，安得全吾身乎！子则有赐而忠我矣。虽然，吾言已在前矣，终不敢失！”李兑曰：“诺。子勉之矣！吾见子已今年耳。”涕泣而出。
注释
①长子章：赵武灵王的长子，赵章；赵惠文王赵何的兄长。②田不礼：战国时期，赵国大臣，赵武灵王派他到代地辅佐安阳君赵章。后支持安阳君叛乱，被李兑等杀死。③相之：担任相国；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之下还有地方封国，这些封国也有一套行政机构，此处的“相国”只管理地方封国事务。④李兑：赵国大臣，与公子成平定安阳君的叛乱，在沙丘逼死赵武灵王。⑤籍：登记，记录。
译文
（周赧王二十年，公元前295年）赵主父把长子赵章封到代，号称安阳君。安阳君一向骄横，内心对弟弟立为王十分不服。赵主父派田不礼做他的国相。李兑对肥义说：“公子赵章身强力壮而怀有野心，党羽众多而贪欲极强，田不礼又残忍好杀，十分狂妄，两人互相勾结，必定会图谋不轨。小人有了野心，就要轻举妄动，只看到利益，看不到危害。一场灾难就在眼前了。你身居要职，权势很大，将成为动乱的由头，灾祸的结点。你何不称病不出，把朝政交给公子赵成去处理，免得被祸事牵连，这样不好吗！”肥义说：“当年赵主父把赵王嘱托给我，说：“不要改变你的宗旨，不要改变你的心意，要一心一意，至死效忠！”我再三拜谢承命并牢记在心。现在如果怕田不礼嫁祸于我而忘掉当年的嘱托，那就是莫大的背弃。俗话说：“面对复生的死者，活着的人应当不感到惭愧。”我要维护我的诺言，哪能光顾保全自己性命！你对我的建议是一片好心，但是我已有誓言在先，绝不敢放弃！”李兑说：“好，你勉力而为吧！我恐怕只有今年能见到你了。”说完后流着眼泪出去了。
原文
李兑数见公子成以备田不礼。肥义谓信期①曰：“公子章与田不礼声善而实恶，内得主而外为暴，矫令以擅一旦之命，不难为也。今吾忧之，夜而忘寐，饥而忘食，盗出入不可不备。自今以来，有召王者必见吾面，我将以身先之，无故而后王可入也。”信期曰：“善。”
注释
①信期：即后文提到的高信，字信期。赵惠文王时的禁卫军首领。
译文
李兑几次入见公子赵成，商议防备田不礼。肥义对信期说：“公子赵章与田不礼语言动听而本质凶恶，在内讨得主父的欢心，在外恣意施暴。他们一旦假借主父的命令来发动政变，是很容易得手的。我现在十分担心此事，寝食难安，强盗在身边出入不能不防！从今开始，有奉主父命召见赵王的必须先见我，我将先前往，没有变故，赵王才能去。”信期说：“好。”
原文
主父使惠文王朝群臣而自从旁窥之，见其长子傫（léi）然①也，反北面为臣②，诎（qū）③于其弟，心怜之，于是乃欲分赵而王公子章于代。计未决而辍。主父及王游沙丘④，异宫⑤，公子章、田不礼以其徒作乱，诈以主父令召王。肥义先入，杀之。高信即与王战。公子成与李兑自国至，乃起四邑之兵入距难⑥，杀公子章及田不礼，灭其党。公子成为相，号安平君；李兑为司寇⑦。是时惠文王少，成、兑专政。
注释
①傫然：颓废的样子。②北面为臣：中国古代君主临朝的时候，朝堂都是南北走向，君主坐北朝南，大臣就面向北边。③诎：屈服。④沙丘：古地名，今河北省邢台市境内。⑤异宫：住在不同的宫殿。⑥距难：“距”通“据”，抵御叛乱。⑦司寇：官名，掌管刑狱、司法。
译文
赵主父让赵惠文王朝见群臣，自己在旁边窥察，只见当哥哥的赵章反而俯首称臣，无精打采地听高高在上的弟弟赵何训示，心中有些不忍，于是想把赵国一分为二，让赵章在代郡称王。但这个计划还没最后决定就搁置起来了。赵主父和赵惠文王出游沙丘，分别住在各自的行宫里。赵章、田不礼乘机率领门徒作乱，他们假称赵主父的命令召见赵王。肥义先进去，被杀死。高信便与赵惠文王一同抵抗。公子赵成与李兑从国都邯郸赶来，发动各地的军队入宫镇压叛乱，杀死赵章及田不礼，处死其全部党羽。公子赵成担任相国，称为安平君；李兑被任命为司寇。当时赵惠文王还年幼，政权都掌握在公子赵成、李兑手中。
原文
公子章之败也，往走主父，主父开之。成、兑因围主父宫。公子章死，成、兑谋曰：“以章故，围主父；即解兵，吾属夷①矣！”乃遂围之，令：“宫中人后出者夷！”宫中人悉出。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雀（kòu）②而食之。三月余，饿死沙丘宫。主父定③死，乃发丧赴诸侯。主父初以长子章为太子，后得吴娃，爱之，为不出者数岁。生子何，乃废太子章而立之。吴娃死，爱驰；怜故太子，欲两王之，犹豫未决，故乱起。
注释
①夷：铲平，消除。②：鸟蛋、幼鸟。③定：确定。
译文
赵章败退，逃到赵主父那里，赵主父开门接纳了他。公子赵成、李兑于是带兵包围了赵主父的行宫。杀死赵章后，公子赵成、李兑商议道：“我们为追杀赵章，竟包围了主父的行宫，如此大罪，即使撤兵回去，也会被满门抄斩的！”于是围住赵主父行宫，下令：“宫中人晚出来的杀！”宫中的人听见命令全部逃出。却不许赵主父出来，他无食可吃，只能掏鸟蛋为食。三个多月后，赵主父饿死在沙丘行宫中。等赵主父确死无疑后，才开始向各国发布丧事。起初，赵主父定长子赵章为太子，后来又娶了美女吴娃，十分宠爱，曾经几年都不出宫上朝。生下儿子赵何后，便废去太子赵章，立赵何为太子。吴娃死后，赵主父对赵何的偏爱也逐渐减退，又可怜起原来的太子，想立两个王，犹豫不决，所以引起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