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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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拼命精神,打油风趣:刘半农之留学

大凡一个历史上可观的群体,总得有那么一位风趣人物。不然这个运动,这个时代,也就太沉闷了一点。后代的好事者如我,也就少了可写的野史逸闻。

风趣人物,并非只是添笑料,他们有其他功绩,其他特点。例如,五四人物中的刘半农,既是突梯滑稽,兴趣广泛,又是扎实做学问,其钻研功夫,五四时代少见。

刘半农的一生,永远有故事。他原本没有读过大学,从常州中学毕业后,做过一些杂事。1912年,20岁,到上海“作文化人”,参加新剧团,又演又编,发表小说,几乎每一篇都开出一个新名堂;又弄翻译,无所不译,尤多侦探小说。“伴侬”这个寻芳公子式的名字,成为上海滩文学新星。

但是,1917年,他在《新青年》上发表《我之文学改良观》,率先支持文学革命。同年,被蔡元培邀请到北大预科作国文教员。可能是蔡赏识他,1918年,北大上报教育部,保送刘半农到英国留学,想让他补上大学教育。

此时,刘半农却已经成为新文化运动冲锋陷阵的名人:1918年3月与钱杏邨合伙演出“王敬轩双簧案”,给“白话文”运动添了戏剧色彩;5月与胡适周作人发起成立北大“小说研究所”;该月又发起“收集歌谣”,蔡元培支持,发文全国,成为郑振铎等人现代“俗文学”研究的先驱者。总之,国内每天有大事做,新文化运动的确也少不了这位台柱。北大没有想到这位中学教员远比大部分大学教授更活跃,只能向教育部申请延期出国。

到1919年,五四运动发生,大事更多,刘半农也更忙。游行当日,“坐守北大指挥部”,组织社会支持;该年11月,与胡适周作人等提议《新式标点符号》,为现代汉语提供了最基本的工具。教育部却不让北大再延迟,所以刘半农是被“催赶出洋”,也是中国留学史上难得的例子。

临到启程,还会出事:旧日上海滩文友在“小有天酒家”宴送,昔日同为《礼拜六》《紫罗兰》主要撰稿人的,都来送别。席间行酒令,诗句里满是卿卿我我旧辞藻。刘半农忍不住了,说“真是鸳鸯蝴蝶小说”。主人们对刘半农的“忘本”很不高兴,反唇相讥,不欢而散。第二天小报渲染,旧派小说从此被戏称“鸳鸯蝴蝶派”,而且没有其他词替代,在文学史上至今改不了。刘半农口舌作孽,罪莫大焉。

刘半农在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语言学系就读,进了语音实验室,学习各种实验操作方式,仪器设备。比他稍晚一些到的傅斯年,意气飞扬,贪多务得,想“尽收西学”,刘半农看来从无如此野心。

原因之一,是他的明智。作为中国最早的新诗人之一,他自己很想研究文学,至少兼读文学。他自己说,“一到国外,就立时觉得二者不可得兼”,马上决定“专重语言学”。又发现西方语言学,活语死语要弄上十年八年,更退一步,“侧重”语音学;再后退一步,专攻实验语音学。他后来自称他的留学策略是“退避三舍”,“野心不能太大,太大仍不免逐渐缩水,不如当初就把自己看得小些,即在小事上做水磨功夫。”如此,中国固然少了一个可能的陈寅恪,但是也可能免了又一个傅斯年——我这里没有比较各人成就的意思,傅斯年一生的成就可能远超过刘半农,刘半农可能根本不是陈寅恪那样的材料,我说的是如何从国外留学得益。

原因之二,是他依然把国内文化界视为他的战场。人离开了,心没有离开,声音也没有离开:他依然不断卷入论战。他提倡使用惊叹号(!),被人称为“外国舌头”,文中用之,即成“亡国之音”。1920年8月,在《时事新报》发文,提出汉语应当添加“她”字,引发一场大争论。一时国内报上都是《难道刘半农错了吗?》《刘半农不错谁错?》弄得刘半农之名,比他在国内时还响亮。鲁迅十多年后回顾,称赞“的确是大仗” 。

野心不大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刘半农有家有小,在国外生活很不容易。在国内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亲戚无法在刘出国期间抚养他的家小,刘半农决定全家到伦敦。不料在伦敦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取名育伦、育敦,一个人的奖学金养活五口之家。刘妻文化水平不高,不懂英语,因此一切外务,包括购物,要刘半农处理。留学生活,与在国内时之丰裕,对比太大。在伦敦期间,刘的学术活动依然活跃,写诗就情绪泄露无遗。《1921年元旦》这首诗,副题“在大穷大病中”;《稿子》一诗,说是从(英国?)编辑那里拿回退稿,外面黄昏的街上下着雨,“冷水从帽檐上,往下直浇”,回到家,妻病孩子饿,“最后一寸蜡烛昨天已点完!”1921年五月号《新青年》,刊登刘的近作《伦敦》一诗,副题竟是“一首昏乱的诗”,把伦敦写成“墨黑的一个雾窟,黑魆魆的一簇,钻着,钻着”。在伦敦写的诗,少不了冻,饿,病,穷,对伦敦一无好感。

但是刘半农有个本事,即把叹穷只限写诗。他在伦敦做的歌词《教我如何不想她》,想必是思念家国之作,后来成为传唱几十年的情歌。另一首思乡之作《一个小农家的暮》,已经是中国现代诗选中常见的名作。1921年初从伦敦寄给周作人拟民歌集《瓦釜集》,用山阴方言写诗,被赵景深誉为“中国的罗伯特·彭斯”。这倒是中国诗人的传统,换一个诗体,换一个心境:乐府与律诗中的白居易,诗与词中的范冲淹,宛如二人。他甚至“收集民歌”到国外,把Leland记录的下层华侨的《洋泾浜歌谣》翻成中文。此举极为大胆,需另写一篇文章。

此时正是一次大战后不久,德国法国两败俱伤,通货膨胀,货币贬值。而英国经济状况较好,生活水平高,除非陈源徐志摩这样的富家子弟,都感到拮据。固定的留学金,到德法生活就相对容易些。20年代初不少留英学生,终于转到巴黎柏林,此为一个重要原因。1923年马克大贬值时,中国学生蜂拥到德国,享受并未贬值的德国教育。刘半农在1921年夏天转到巴黎大学,生活还是困难。赵元任夫妇曾到巴黎看望,刘半农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家是“花子窝”。赵元任要照相留念,刘就叫儿子趴在地上,作乞讨状。此种发噱事,也只有刘半农做得出来。

当然,刘半农自己的语言能力,是转学的条件之一。法国“国家博士”答辩,是出名的困难。记得钱锺书先生在与笔者闲谈中说到过,法国“汉学大师”伯希和等人,喜欢在博士答辩时,以偏题难倒中国考生以炫学,钱对此很反感而放弃在法国读博士。刘半农答辩,“气氛紧张”,考了七个小时,结束时,刘半农已精疲力竭,由朋友搀扶出场。

刘半农是个聪敏人物,鲁迅称他为“上海来的才子”:点子多,头脑快,什么都来得一手。但是,他也是个学习上极其专精,务求甚解的人。实验语音学,本不是他的选择,一旦进入这门枯燥的学问,一样劲头十足。1921年,才留学一年,刘半农已经向蔡元培提出《创设中国语音学实验室的计划书》,1924年出版《四声实验录》,回国后,成为中国实验语音学的创始人,把自南北朝以来历史悠久的中国音韵学推进成现代学科。1934年,刘半农远道去绥远塞北,调查语音,绘制雄心勃勃的《中国方言地图》,不幸染回归热而亡故,年方44。

五四一代,大学者多矣,做此种技术性学问,而且如此专心者,尚不多见。中国文人,向来以四体不勤为正宗,摆弄机械的能力,总是较差。至今中国作家诗人的电脑操作能力,低于知识界的其他部分,可见此病,根子久远,要改也难。刘半农“半路出家”,而且是逼上梁山,却弄得如此津津有味,同时又照样舞文弄墨,诗人本色,时不时在文坛弄出点有趣的风波。

当时人品评刘半农,说他“浅”。鲁迅悼念刘时,为之辩解,说刘“浅如清溪”,依然认刘半农为“浅”。我个人认为,没有必要违心违意作深沉相。王瑶先生评刘半农,说刘半农的成绩是“切切实实”,的是确论。五四那一辈,认真者往往顶真过分,潇洒者,又往往难有所成。像刘半农这样的人物,拿得起,放得开,确实难得。我们今日对“知识分子”的理解,赛义德所谓“业余知识分子”,不就是专业上立得住足,眼光又远越出专业之外?

本文标题,抄自胡适挽联,其上联是,“守常惨死,独秀幽囚,如今又弱一个”,把刘半农的历史地位比之于李大钊和陈独秀。说过头了吗?我认为没有。不过我情愿避免讨论这个会让刘半农自己摇头的题目,只抄一个同样的风趣角色吴稚晖的挽联:

还赖人偏要早死?

倒霉国实在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