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虹》后之《霞》:“时代女性”如何用一生完成小说(2)
北伐之梦与胡兰畦的第二次婚姻一起结束后,胡兰畦到尚称国民党左派的朱培德江西省政府做妇女工作。1929年蒋介石解朱培德职,抢在解职令生效前,省政府派胡兰畦到欧洲考察救济事业。1930年胡兰畦到德国,在柏林大学报名,先学语言,因此她参加了德共支部的活动。该年10月,胡兰畦加入“德国共产党中国语言组柏林分组”,领导人是成仿吾,成仿吾以《共产党宣言》为教材,帮助她学德语。由于胡兰畦与何香凝同住,宋庆龄在柏林居住二年,也与胡兰畦熟悉。
一如梅女士,30岁的胡兰畦是个讨人喜欢的少妇,尤其是名人特别喜欢她(访客之多,“学校里几乎要为梅女士特设一个号房”);她还特别会在大会上演说(“鼓掌声便像风暴似的卷起来,仿佛那座讲台也在梅女士脚下轻轻颤动了”);甚至敢于动手,抡起椅子与桂永清等国民党军官生大打出手(叫人想起梅女士骑马来往的英姿)。但是她在国外的第一个麻烦马上出现了:当时党小组的几个同志常说宋庆龄坏话,认为她是国民党的下台政客。胡兰畦多次争论,“彼此动了感情,达到近乎翻脸的地步”。如今写回忆录,胡兰畦当然理直气壮,但是当时,她争辩说宋庆龄是革命者,根据是否充足,真是很难说。这场争论给胡兰畦此后的命运种下祸根。
1931年10月宋太夫人去世,宋庆龄不得不用最快的方式,走西伯利亚铁路赶回国。她请胡兰畦以她的秘书身份陪同。宋庆龄放弃自我流放归国,自然国民党当局极其重视,从满洲里到上海一路隆重迎接,在葬礼上,宋家让胡兰畦作为亲属,站在“宋美龄夫妇”之后!为此行,国内各种报刊大量采访胡兰畦,甚至用她的照片作封面人物。
1932年初胡兰畦按原计划又乘船回到德国“求学”。她依然参加德共的中国小组,却因为一次由她主持的群众大会提了“南京政府”一词,小组的同志议决开除她的党籍。胡兰畦上诉中共和德共中央,两边都认为不应开除,但是这种留学生党小组实际上归属不明,一旦基层有人作梗,就很难迅速解决。此时正值纳粹党上台,形势日紧,胡兰畦就干脆应德共中央邀请,成为他们的宣传鼓动员。一直到被纳粹逮捕入狱,递解法国。此后德共组织已经破碎,恢复党籍问题就无人能帮助。胡兰畦一辈子是个“开除党籍分子”,为此受尽折磨。
如果当时在欧洲,胡兰畦能看到此后的无穷危险,她或许能处置得更积极一些。但是她看来不一定“认准了革命道路”,而是不在乎,卷入其他政团的活动。
几个月后,1936年初,胡兰畦第三次到欧洲,这次就不再用“留学生”名义,而是帮助陈铭枢进行国际联系。不料到达苏联后,正逢大肃反,“不知什么人”写信给苏共中央,说胡兰畦是托派。苏方立即严密监视,中国“同志”也避之如瘟疫,陈铭枢也不再搭理她。胡兰畦哭诉无门:法捷耶夫、胡愈之等人都表示同情,但无从搭救。胡兰畦侥幸离开苏联,狼狈归国。
这就是胡兰畦30年代的出洋生涯,几乎是梅女士在川南与上海生活的国际翻版:头脑聪明(有几个中国学生能用德语作大会演讲),思想积极,敢于出头,是个理想的政治活动分子。像在《虹》里一样,她容易出名,也更能引来流言蜚语甚至恶言诽谤。只是30年代的欧洲,背后受“同志”攻击,就不是在《虹》里那样,只消高傲地嗤之以鼻,就能对付。
30出头,应是更有成熟的风韵。胡兰畦模模糊糊提到她在德国与几个中国或西方男同志的“友谊”,但是她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一桩男女感情之事。这似乎不符合胡兰畦的形象,但是却是“梅女士性格”的内在逻辑。
陈建华分析茅盾从《蚀》三部曲到《虹》的一系列性感女革命者形象,一针见血地指出:“她们可以成为革命队伍的‘模范公妻’,而不愿从属于任何一个男子;她们对自己的性欲采取放纵主义,却不溺于此,仿佛更崇仰灵的价值。”陈建华说的不是“共妻”。
所谓“公妻”,是人们(尤其男人)很愿意看到自己的队伍中,有这样一个值得注视的对象。但是有注视就有争夺。既然梅女士在川南师范弄得男女教师(都是些“自命进步”者)人人侧目,胡兰畦此后在“为革命留洋”的中国同志中,遭遇不会很不同。
胡兰畦在名人洋人中周旋的本领,绝对是女人(哪怕革命队伍中的女人)招祸的因由。从胡兰畦自述看来,她未必不喜欢这样一个角色。但是利用她作招牌的政治力量,能否保护她到底,就是大问题。胡兰畦被纳粹关牢房并驱逐到法国后,法国的中共组织就她的党籍问题,征求在德国的中共小组意见,得到的回信竟然是:“她的党籍我们是不承认的,她是以女性活动得到德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支持的。”
“女性活动”,说白了,就是“艳名”。与梅女士在川南的故事,如出一辙。须知,在《虹》中,“女性活动”,恰恰就是梅女士象征时代精神的因由。可见时代精神,赋予形体之后,哪怕在革命党中,都是争议无穷。长得太吸引人,就无法明哲保身。
归国后,胡兰畦更为出名:1937年底上海抗战时,胡兰畦组织了一个战地女子服务团,参加十九集团军,到沪西战场作鼓动,又一次大名远扬。长途跋涉撤到西南后,被国民政府任命为少将指导员,是中国第一个女将军。后来她到江西办孤儿院农场,抗战后帮助李济深集团工作,1948年底,战火纷飞之中,远赴中原,策动张轸部起义,然后回到上海,当时秦德君参与上海地下党领导,让胡兰畦加入中共地下工作。
但是一解放,胡兰畦又发现每个人都避着她。她给从青年时就深交的陈毅市长写信,以前曾多次给她布置任务的潘汉年,代表组织找她谈话,说“有人对你有看法,认为你社会关系太复杂”。在她90年代的一篇回忆采访中,她声称她1937年与陈毅曾订终身(胡兰畦回忆录写到他们战地相逢,“彻谈终夜”),但项英当时要求她坚持地下工作,只能暂时分手。因此潘这次又说:“人家已经有妻有子,还找干吗?”革命队伍女性,一样有个如何嫁人的问题。
胡兰畦只能到华北大学工学院,做总务管伙食。此后当然每次运动都躲不了审查。据谢泳说,1957年右派本来没有她,她却去看望已成头号右派的章伯钧(因为章坐国民党牢时,她就去看望过),由此带上帽子,57岁下放农村,劳动20年,到1978年才平反。
从《虹》中的种种隐词来看,茅盾看来也感觉到他构筑的梅女士,今后的道路多灾多难。例如在“二百四十号”指挥五卅运动的梁刚夫,属于什么党派,一直没有说明,梅女士与此男子,有相互吸引之处,个性冲突却相当严重,不太可能在今后互相爱上,给全书一个爱情与革命共同胜利的美满结局。
《虹》中甚至说梅女士在五卅前,“接触各方面的政团人物,拿一副高傲脸孔给梁刚夫他们瞧瞧”,甚至“梅女士真觉得自己独立门户的年头是很对了”。对组织如此态度,茅盾的确给梅女士设计了一个不可能“走对道路”(也就是嫁对男人)的前程。
放弃写《霞》计划,茅盾推说是“人事倥偬,遂不能复续”,暗示没有秦德君,梅女士及其原型就一道消失。实际上按已定的梅女士性格,不可能写出《霞》,历史本来就不是精神史,而是权力史。
胡兰畦的遭遇,就是证明。当然,胡兰畦的自述,未必如此,难以全信;梅女士的逻辑,却未必不如此,不可不信。要做“时代女性”,要真正进入革命潮流,不能嫁给时代做“公妻”,必须嫁给能代表组织的男人。而随着叛逆与性感时代的结束,英雄末路,美人迟暮。那些趁自己美貌时嫁给革命的女人有福了,梅女士们如果活到中年以后,不可能有个自尊的晚年。
90年代,胡兰畦已经又聋又瞎,长年孤身住病房。看来切身体验到医院病房的照料态度吧,中国“劳保制度”正在解体,但是对老革命照顾备至。谁是“老革命”,依党龄计算。根据某篇采访,偶然有人看望时,胡兰畦总是泪流满面,哭诉“我是1930年入党的,但现在只从1978年算起”。中国的公费医疗制度当时已经解体,只是对于“老革命”还是照料备至,当然1978年入党,就轮不上。
看来梅女士再特立独行,到失去象征时代精神的体型后,就是个平凡又平凡的女人。
1994年胡兰畦去世于家乡成都。2001年我重读《虹》,终于理解了梅女士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