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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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虹》后之《霞》:“时代女性”如何用一生完成小说(1)

茅盾的第一部长篇,1929年的《虹》,其主人公“梅女士”的原型,在文学史界已经不再是一个必须为尊者讳的题目,讨论已经很多。我简单重述一下各家大致同意的“事实”:茅盾1929年寓居日本,其时开始同居的女友秦德君,告诉茅盾她的好友胡兰畦的故事,3月起茅盾就秦德君的描写,勾勒了《虹》的主人公形象:梅女士(“梅”应“兰”)是“无可疵议的东方美人”。

《虹》以1920-1925年中国的政治动荡为背景,原拟续篇《霞》叙述1925-1930年的事(茅盾在“跋”中说“欲为中国近十年之壮剧,留一印痕”)。胡兰畦出生于1901年,小说中梅女士出生年月不那么明确,但也是二十多岁的事,都是世纪同龄儿。

1985年出版的《胡兰畦回忆录》附有一些20年代照片,那时的照相技术太让人遗憾,但胡兰畦的确引人注目,难说一定是绝世美人,却看得出身材高挑,浓眉大眼,健壮硕美,在当时的中国女性中,可能很惹眼。

须知,秦德君自己是漂亮得出了名的(胡风夫人梅志回忆40年代已届中年的秦德君“雍容华贵”;柳亚子在40年代末还有诗称秦“雪肤花貌”),可见秦德君对茅盾描写的胡兰畦形象,肯定有某种与中国传统女性美一般概念很不相同的东西,或许是当时只有枕头上才说的东西,打动了茅盾:胡兰畦有某种“时代女性”的身体特征,可以写成时代精神的形式。

吾友陈建华在研究茅盾从《蚀》三部曲到《虹》的创作,检查了茅盾塑造的一系列新女性形象,发现这是从晚清以来女子的“值得欣赏性”之一大变:“经过茅盾的一番革命化狂想,这些时代女性显得元气充盈,不像鸳鸯蝴蝶派笔下的女子那么温顺柔媚,也不像新感觉派那么苍白无血”,她们有“模特儿式魔鬼般身材”。《蚀》中篇三部曲中的性感女子,革命方向颇为混乱,要到长篇《虹》中,这个健美的女性,才真正与时代精神相结合,成为历史方向的象征。

在《虹》的结尾,在梅女士找到了历史的方向后,她的“革命”性肉身,完成于一幅再无掩盖的图画:在五卅运动的上海,梅女士不满足于幕后组织指挥,直接到街头冲锋陷阵,被高压水龙冲击。她赶回到指挥部开会,“单旗袍已淋湿,紧粘于身上,掬出尖耸的胸部。聚集在指挥部的六七位青年看见梅女士像一座裸体模型闯进来,不由得发出一声怪叫”。

这场面之生动,在革命小说中独一无二,让人想起德拉克洛瓦的名画“自由引导人民”那袒露上身高举战旗的女性,而街垒上尚未战死的男人,眼光都集中到那两点而热血沸腾。《虹》丢弃了老式《玉梨魂》恋爱+革命模式,提出女性身体+时代精神新模式,而女性身体的“投亮”之处,则是革命性的乳房崇拜,这是一个完全违反中国传统心理的 “性感凝视点”。

《虹》无尽无穷至今余波未息的后事中,让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小说与自传之间的互动:1978年茅盾发表回忆录,对《虹》背后的故事一字不提;1979年秦德君在香港刊物上爆“茅盾艳事”内幕,文学史界为之震动,秦的说法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证据,就是《虹》的故事出处。后来秦德君出版自传,把她当时对茅盾如何讲胡兰畦,更详细地重述了一遍;1985年胡兰畦回忆录,对自己在1925年前的经历,叙述更为细致生动。

这两个女子的回忆录,与《虹》中的有些细节之应合,令人惊奇,让人感叹她们对细节的记忆力竟然如此准确:例如婚后极其失望的梅女士从成都下重庆,正好在路上与她心中的情人错过,只看到对面来的轿子上垂下的苍白的手,她心里一动,却未停下,竟成永别;又如泸州师范的体育教师兼童子军教练,特别热心好事,搞了一场提灯夜操,这在小说与传记中都有;再如《虹》的开场,是梅女士出川见到的三峡船航之惊心动魄,而《胡兰畦回忆录》,写的是出成都三江汇合处水势之险。

我不是说胡兰畦的回忆有意攀附《虹》的情节,以证明自己就是梅女士。胡兰畦逃离包办婚姻的丈夫,五四前全川轰动;胡兰畦与杨森的诸多妻妾“共同主持进步事业”,但最后杨森要她做小姨太,却被她断然拒绝;胡兰畦后来作为四川代表到上海出席全国学联。胡兰畦的这些经历,也就是《虹》的主要情节框架,不需要这些细节的影证,梅女士的模特是胡兰畦无可置疑。

其实茅盾的自传,也不免受自己小说的影响。《虹》结束于上海街头的五卅示威。1925年五六月,走上街头的是茅盾自己。他在1981年的自传《我走过的道路》中详尽描写了那几天在上海街头的经历,其中甚至写到明知会挨水龙冲击,茅盾在此书中说,他的妻子孔德祉与瞿秋白夫人杨之华说:“偏不穿雨衣,显示我们什么都不怕。”(不穿雨衣的结果,自然是上引的妙句“像一座裸体模型”的来头。)甚至《虹》的最后一句——“自行车队给街头群众送来命令‘包围总商会去’”——茅盾的自传都仔细写到了。

我不是说秦德君、胡兰畦、茅盾写自传时作伪,让历史往《虹》上靠,我认为是“生平模仿艺术”,小说写出了本人可能忽视的细节,写自传时,生平的记忆点自然被“记忆”照亮。“文革”后几年内,有关的三个人,竞争似的给《虹》添加背景,这个奇妙的局势,把文学史逼到了文学之外。梅女士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携带着胡兰畦的灵魂,体验着茅盾秦德君的经验,取得了自己的生命。中国现代小说中的人物,很少有如此炫目的实证背景。

既然第二部《霞》没有写出,我们就无法知道梅女士在1925年后,会有些什么故事。但是在《虹》里,梅女士曾到一个法国神父那里学习法语,准备留学,却颇为犹豫(秦德君在1924年得杨森资助留法,未能成行)。革命进入高潮,出国留学的计划就置之脑后。那么,我们可以问:一旦革命再度进入低潮,梅女士是否又会考虑按原计划出洋?

胡兰畦倒是果真出洋了:从1930年到1936年,三次到德国以及欧洲其他国家,前后7年。出洋后的胡兰畦,简直比梅女士更加梅女士:1932年底,由于在德共的群众大会上演说,被警察密探注意到了,1933年春国会纵火案发生,她与德共积极分子一起被捕,关进政治犯单身牢房。放风时德国女同志告诉她,作为外国人,她可以争取递解出境。她按这方法上诉,三个月后被驱逐出境到法国。在巴黎,她的回忆《在德国女牢里》先在巴比塞主持的《世界报》连载,迅速被翻译成俄英德西等文字,引起轰动,胡兰畦成为敢在西方迎战法西斯的中国英雄女作家。凡是经过巴黎的各界名流,张发奎、冯友兰、冯沅君等,都要设法会见她。胡还作为中国代表,与阿拉贡和马尔罗等一起出席了1935年的苏联作家代表大会。高尔基特别赏识她,特地由苏共提供一套公寓,让她在莫斯科写作。1936年胡兰畦再过莫斯科时,高尔基去世,在隆重葬礼上,苏联领导人抬棺,她与高尔基那位出名的儿媳妇同为执绋人。邹韬奋见到胡兰畦后,约她重写中文稿,1937年由《妇女生活》连载,并由生活书店出版,半年内重版三次,成为抗战前出版界的一个兴奋点。这本书如此有名,以至于胡兰畦晚年写的回忆录,全部略去在德国坐牢的经历,以免重复。

茅盾在小说中称梅女士为四川女界“出名的暴发户”,真给他说中了。只是这次名声响到国际上去。不过胡兰畦真是中国留学生中唯一在西欧做过政治犯的人。如果坐牢也是文化接触的一种特殊方式,那么胡兰畦是中国留学史上第一人。

在茅盾小说的理想境界中,女性的革命式性感,必须与历史潮流结合,才能融合成时代精神。但是历史潮流流在哪一条河床里?是否只要有此意图(或称觉悟)就能顺利地进入“正确”的历史潮流?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种黑格尔-马克思式理想,在实践中无比困难。连胡兰畦那样敢于冲锋在历史的风口浪尖的人,也会发现“政治错误”(到60年代明白地叫作“跟错人,站错队”)这个鬼魂,恐怖地追踪着每一个“进步青年”。而且,越是漂亮性感的女子,越是积极进取的心灵,越容易把这种结合弄得一团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