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春花
原本并没有在意,可是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半捂着脸奔下楼的女子时,顾思晓却是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那女子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袄子,下身也是一件石榴裙,艳丽而妖娆,像这样的颜色,一般良家是不穿的,若穿红,或着正红,庄重贵气;或是银红,妩媚娇美。这艳红,对于良家女子来说,却是过于轻浮。
是以,一眼看去,顾思晓已知道这女子的身份。但她停下脚步,却不是为这个,而是一眼扫去,她才发觉这个女子居然还是个熟人。
春花被带走时,她就知道是被王福卖到了青楼,也曾想过,不知她会被卖到哪里,却没有想过,居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相逢。
捂着半张脸,春花满面仓惶,脸上又满是泪,泪眼婆娑,连方向都不辩就往门口跑去。
还没等她跑出几步,楼上已经有一个浓装艳抹的妇人跟着冲了下来。
几步追上,截住春花,妇人手一扭,已经揪住春花的手臂。
还没容春花回头,已经一巴掌扇在春花脸上,“贱货!往哪里跑?!青天白日的,这要让你跑了,老娘生意也不用做了。”
挣扎着,春花用力推攘,却挣不开那妇人的禁锢,只是哭嚷:“白妈妈,求求你放我走吧!我真的做不了,求你了,你做做好人,放了我,我为您立长生牌位,点长明灯,一辈子感激你!”
“我呸,老娘要你感激做什么?你的感激,是能当钱花,还是能当饭吃啊!老娘用白花花的银子买你的,没给老娘赚回那个钱,你休想离开红绡阁!”
啐了声,白妈妈狠狠地捏了把春花的手臂,“你现在就回楼上去,好生哄着许大官人,若是哄得回人回心转意,我就饶了你,要是不成,老娘饶不了你!”
说着话,推了春花一把,白妈妈又骂:“还当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也该是个知情识趣的,可谁想居然是个屁事儿不懂的木头!不会弹琴唱曲儿,就罢了。连哄男人都不会,要你有个屁用!要不是看你长得还凑合,身上也算白嫩,老娘早就把你卖去‘大窑子’了。”
听得不大明白,可看春花脸色煞白,浑身发抖,顾思晓也知道那个什么“大窑子”不是什么去处了。
回过头,她用目光询问孙天仓。孙天仓却没说话,只是别扭地扭开头去。
眨了下眼,顾思晓只当孙天仓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却没留意到孙天仓面皮有些发红。
也算打混在底层,就是孙天仓年纪尚幼,也知道那“大窑子”是个什么所在,甚至之前还有码头上的伙计拉着他去见世面,只是才到门口,他就挣着身跑掉了。
若说起来,那“大窑子”也是青楼,只是那却是最低级的青楼。
红绡阁就已经是松江府里比较低级的青楼了,“大窑子”却是更次,那里的粉头多是年老色哀,从其他青楼里淘汰下去的,客人也多是做苦力或是赶大车的穷苦百姓。
赚的钱少不说,还有好些粉头染上那些个脏病,贫病而死。
因为这个,对于青楼女子来说,被送进“大窑子”就是最狠的惩罚,无异于进了地狱。
春花被卖到红绡阁时,一直都不肯顺从,老鸹就领着她去了一趟“大窑子”,那天晚上,打从那儿回来,她就乖乖地听着安排,上了客人的床。
就是现在,只要老鸹白妈妈一提,她都觉得腿肚子打转。
抚了抚手臂,春花只觉得恶心,就好像现在她身上已经长满了那些恶心人的烂疮一样。
“我、我不想!白妈妈,你这样逼良为娼是会遭报应的……”
春花尖声叫着,白妈妈却只是冷哼:“我什么时候逼良为娼了?你当自己是良家?笑死人了,奴籍的丫头,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良家!春花,你醒醒吧!奴籍、娼籍,都是贱籍,当奴婢做婊子有什么差别?”
“我不是,不是——我不想做娼妓……”春花摇着头,收起狠厉之态,又软了下来,“白妈妈……”
被白妈妈一推,她顺势跪倒在地,哽咽着道:“白妈妈,您行行好,我的卖身银子我一定想法子还您。你是知道的,我们顾家是大户人家,只要你帮我捎信给我们家娘子,她一定会赎我回去的。”
“你做白日梦呢!”白妈妈冷哼一声,一脸厌弃,“虽然都姓顾,可你这个顾和那个顾还不一样呢!说什么自己是扇王顾家的人,你要是顾家的人,怎么没跟着娘子一起离开松江呢!这会儿倒让我去帮着你找人赎你了!当老娘吃饱了没事儿做,听你瞎摆弄啊!”
“不是,我说得都是真的!我真的是扇王顾家的丫头,真的,我说的……”
声音一顿,春花目光一凝,竟是猛地推开白妈妈,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画儿、画儿,你帮帮我,你是知道的,我原本是西顾的人!你、你帮我去找我们家娘子,只要你提我的名字,我们家娘子一定会见你的。就算——就算她不顾念我,也会顾念我家小娘子,从前我们家小娘子很照顾我的,就是看在小娘子的面子上,她也会救我的。”
“你家小娘子?”顾思晓冷笑了声,退开一步,只冷冷地看着春花。
现在倒知道她是西顾的人了,现在也知道找娘子救她了,还知道小娘子的情面……
呵呵笑着,顾思晓睨着春花,低声道:“春花姐姐,你的事我怎么会清楚?再者,我又怎么找得到西顾的娘子?她又哪里知道我是谁……”
最后一句,已经有些哽咽,嫂嫂已经认不出她了。
“你不帮我?!”被孙天仓隔开,春花抓向顾思晓的手颓然垂落,“不要这样狠心,画儿,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虽然不是多亲近的人,可是现在画儿就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希望!”顾思晓冷冷地看着她,“春花,你要记着,人最好不要抱着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最后,就变成绝望了,你受不起。”
“你怎么这么狠!连举手之劳都不愿意……画儿,你就当行行好--帮我一把!”
怔怔地看着她,春花的眼神由绝望转为凄厉。
“画儿,见死不救,你这样恶毒,会遭报应的!”
“哦,报应!”顾思晓低笑,“那你这样,一定是做了更坏的事吧?”
“如果有报应,也不是因为这个。”目光冷凝,顾思晓冷眼睨着春花,沉声道:“冤有头,帐有主!谁害的你,你去找谁,这样纠缠,难道就能逃出生天吗?春花,你不是说过,她害你摔得那么惨,就也得流血嘛!”
瞳孔微缩,春花倒退一步,瞪大了眼睛看着顾思晓。
“你是什么人?!”
面前的少女,身量未高,面容还显稚嫩,可是一双眼却深幽有如一口寒潭。
这样凝视,仿佛就要被吸进去一般,诡秘而阴冷。
“你、你……”身体发抖,春花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连话都说不出来。
明明,她们并不亲近,她怎么会知道从前发生的事?甚至还能说出她说过的话?
那是什么时候说的来着?啊,是了,那个时候她还没和顾福搅在一起。
小娘子待人宽和,对她很是温和,所以就算是当着小娘子的面,她也很是嚣张。
那一次,下头的小丫头撞倒了她,害她蹭破了手掌,她一气之下猛地推倒那个小丫头,害得那个小丫头磕破了膝盖。
同是侍候小娘子的春兰怪她霸道,她眉一挑顶人“她害我摔得这么惨,流点血不也应该!”
就是那样,小娘子也只是宽容地笑笑,甚至没有依着娘子的话罚她的朋月例,只叫了大夫帮那个小丫头看伤,又赏了好多东西给那小丫头。对她,也不过是罚她给那个小丫头赔了上罪就算了事。
现在想想,小娘子何等宽容,可那个时候,她只气小娘子怎么能让她给那丫头赔罪,她可是大丫头,那么一赔罪,岂不是丢尽了颜面。
因为这,她躲在园子里偷偷地哭,这才撞上了顾福,被那男人看似温柔的言语迷住了心窍,真的信以为真,跟着他就能在顾家成为谁也压不下去的人物。
“小娘子?是你吗?”只是问了一句,她就脸色发白地往后退,不知是被谁绊了一脚,直接跌倒在地,可眼睛却仍然一直盯着顾思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顾思晓俯下身,看着春花,一脸的懵懂,幽深的眼眸浮上略显稚气的天真。
可就是这样,春花仍只觉得骇人,“我没害你,别找我,小娘子,不是我、不是我……”连滚带爬,春花挣起身,还没逃开,就被人一下子推倒。
也不抬头去看是什么人推她,她爬在地上手脚并用,只想着逃掉,口中咕喃着别人听不懂的疯言疯语,竟似失了神志一般,那样颠狂,让大厅里的客人也吓了一跳。
“疯了吧?白妈妈,你这是干什么?就算我们酒家小,你也不能带这么个疯婆子来我这儿啊!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被掌柜的一喝,白妈妈也是气得不轻,哪管春花是不是真疯了,二话不说,她上前就给了春花两巴掌。
被打得发蒙,春花晃着脑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抬起头,她定定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画儿,低声呢喃:“不是,不是小娘子……”
迎着她的目光,顾思晓没有言语,只是无声地勾起了嘴角。
盯着她的笑,春花涩缩了下,虽然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差了,可却仍是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不敢和顾思晓的目光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