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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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引子 暖雪浴

因为我喜欢雪,北方才多雪的,不然,本不到下雪时候的北方,怎么会提前下了一场雪呢?那是专为我下的一场大雪啊!

那雪,也没打个招呼,比如先阴上一时半晌的,再让风报个信儿什么的,便忽然兴起,铺天盖地就来了,像是天外扑来浩浩荡荡没完没了的白蝴蝶群。那些无穷无尽的白色精灵,落我头上,脸上,肩上,手上,鸭绒般绵软,鸟羽般温柔。它们落满了路,落满了树,落满了田野及河谷……所落之处竟然有绿芽儿慢悠悠地长出来。这不是暖雪吗?!穿开裆裤时就听老人讲过,天是会下暖雪的,谁遇上这种雪,并能雪浴一番,便会有大喜事来临。我环顾四周,没有人影儿,只一群白鸟儿栖在刚冒出绿芽儿的树上暖雪浴呢。天赐良机,我何不学那鸟儿也雪浴一番啊!

我就从容地脱了衣服,一头躺进雪里,任欢呼着朝我飞来的暖雪们覆盖全身。身上身下,都是雪了!遍身肌肤赤裸裸直接与暖雪接触,清爽得我格外聪明,以往学过的东西,想复述什么就可以顺嘴而出。我触景生情,就想朗诵描写雪的句子。“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柳宗元的《江雪》诗。“从绝顶到山顶,银白的雪包裹着青碧的山肤,上头不露一丝缝隙,下面镶着一道花边儿。雪色明净,纤尘不染,同日光相辉映……富士山因有雪光而愈见神韵风流。”这是日本散文家德富芦花《富士戴雪》中的句子。苏联作家普里什文的散文诗《初雪》这样写雪:“树桩上蒙着洁白无比的台布,白杨树的小红叶,躺在雪白的台布上,仿佛一个个染雪的茶碟。沼地飞起一只山鸡,随即隐没在风雪里。”写雪的名著一本一本被我想起来了。川端康成的《雪国》、邦达列夫的《热的雪》、小林多喜二的《防雪林》、三岛由纪夫的《春雪》,还有《多雪的冬天》、《远山在落雪》、《雪的29种飞翔姿势》……我想一本,雪就往身上落一层。身上的雪落一层,我就又背诵一段关于雪的句子。身上的雪越来越厚,当厚到我的眼睛往天上看去就像从一口白色的圆井底下往上看时,天变得一盘大月亮似的。雪的蝴蝶们,在大月亮里轻歌曼舞的时候,我却诵起毛泽东的咏雪词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这一下不要紧,雪们变得雄浑起来,天上的地下的都雄赳赳气昂昂不暖了,不软了。我念一句,它们就冷一分。我便又朗诵毛主席的长征诗“……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反而更冷了。我再朗诵长征组歌“……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谁知越这样朗诵竟然越冷。我想百年不遇的暖雪是过去了,再浴下去会冻坏的。于是我一跃而起从厚厚的雪下面站出来。一脱离雪的覆盖,更加冷了。雪已经停止,起了小风。遍地是厚厚的洁白,我的衣服被雪埋到哪里去了?雪太厚,眼睛怎么也看不出哪儿放了我的衣服。我在大约放衣服那地方赤脚踢了一阵,没踢着,便以那地方为圆心,以脚为犁,一圈儿挨一圈儿地翻耕着厚雪。我越耕越快。厚雪在我脚下翻着白色的浪圈儿,迅速扩大着,就像白亮亮的湖面投了石子而泛起了一圈圈儿涟漪。

涟漪扩展到好远了,还是没找见我的衣服,但我的身子却跑得暖和了,而且脚下也觉得发暖。雪又开始变暖了!我又投身到深深的雪里,腾腿击臂,翻滚迭跃,时而仰泳,时而侧泳,时而蛙泳。那雪就像水的泡沫,使我游得轻松自如。雪又变冷了。这回冷得我有些发抖,我不得不跳出来,又去寻找衣服。

找得已经失望了,无可奈何又往雪地一躺,却忽然发现,衣服在前边一棵大树上挂着。我一跃而起,跑过去一看,却是被倒悬的一个极其苗条且异常雪白的裸体抱着。那裸体背朝我,垂下一头瀑布般的女性白发。我已冻得顾不上其它了,一跳一跳地够着。当我手触到抱衣服的胳膊时,又发现那光洁的雪似的肉背,竟是蛇的皮肤。那雪蛇还发出轻轻的勾魂摄魄的乐曲声,像是为枝头那几只鸣唱的白鸟在伴奏。我本来是非常怕蛇的,可这有着蛇皮肤的极其苗条的裸体,却不仅没让我产生丝毫恐惧,相反竟有极想接触的亲近感。

没等跳三下,衣服自动掉我脚上了,雪女蛇也不见了。我急忙穿了衣服,这时真有个女人远远朝我跑来,并且喊,你跑这儿躲什么清净?单位分给你新房了,叫你本人去领钥匙!原来是妻子。

我急忙往回跑,也不等妻子了。一跑上大路,我就招手拦了辆黄色出租车。司机看一眼我不干净也不高档的衣着,不大愿拉的样子,问了一声去哪儿。我趾高气扬说,去军区司令部。司机迟迟疑疑,问,去军区司令部怎么走?其中明显含有盘问的意思——就你这样的,上军区司令部?唬谁呀,老子见多了,啥样坐车的没见过。越是穷嗖嗖反而瞎吹呼的都是怕挨宰。你值得一宰吗?

我很不耐烦地说,我就在军区司令部上班,按我的指示走就是了。待车子按我的指示开起来的时候,司机还一脸的狐疑,是不是在想,司令部打扫厕所的,起码也穿军装啊,你四十岁的人了,穿着男不男女不女的衣裤,不是骗子也是司令部下边再下边的维修队水暖工,或扫厕所的临时工。

我肯定不是骗子,但也说了点小谎。我是军区政治部的,而不是司令部的。之所以这样谎说一下,是因为老百姓并不懂军区机关分什么司、政、后,甚至连省、市机关的一些工作人员也都这样,他们把军区机关统称为司令部,就如一般老百姓也不知省、市机关还分什么省委、省政府和市委、市政府,也统称为省里、市里或政府一样。

车开起来了,司机还带点嘲弄的口吻问我,首长是参谋呀还是参谋长?我火愣愣说,不是参谋长也不是参谋,是干事。他又问干事和参谋哪个大。我急眼了,反问他,你爹和你妈谁大?!

司机见我不高兴了,又改口说,当官儿这套我不懂,是不是当完干事就能提拔当参谋呀?

我一气骂道,干事是爹……

这样一骂,车开得飞一样,雪像对车轮毫无阻力了。

黄色甲壳虫似的出租车,汽艇一样劈雪向前,激起美丽飞扬的雪浪,直向军区机关驶去。

到得机关一看,真的分了新房,我虽然已是文职,也按标准分了套师职干部住宅,还给我们单位分了新办公室。更让我激动得想高呼万岁的是,首长当场宣布又给我们文职干部授军衔了,并且当场发了军装。我重新穿上已脱了两年的军装,政治部中将主任亲手给我戴上两杠四星的大校肩章。我顿时不再有文职干部低人一等的感觉了。我热泪盈眶,举手向中将敬了个特别标准的军礼。中将也特别标准地还礼后又和我紧紧握手,并且亲自将新宅钥匙和办公室钥匙一同交给我。奇怪的是,主任握着我的手说,你要带领作家们好好干,别辜负上级的信任。

我既受宠若惊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是领导,顶多能多作出点成绩来,促动大家好好干,绝不是带领。我这样心里嘀咕的时候,中将主任有点不满意了,冲我说,为什么还不行动?要从此带出一个好作风来!

我揣摩,是不是要让我当领导了,不然为什么忽然授我大校军衔呢。于是我立即跑步出发,接着钥匙牌上写的门牌号址去看房子。首长关怀所产生的精神力量,竟使我跑出了比公共汽车还快的速度。跑了老半天还没到,却到了皇陵公园。我又看看钥匙牌,不错,就在皇陵公园里面。这座公园不仅在全市,在中国北方也是占地面积最大的。它比邻省以水的面积而著名的湖光公园和另一个邻省以冰雕闻名全国的英雄公园都大。它是以古迹和林木面积综合优秀而著名的。除开围绕陵墓修立的城郭、亭台及众多石雕不说,光是陵寝前立那块功德碑,就够向外来人炫耀一番了。碑身高两丈多,驮碑的龟石是天然一块巨石雕刻而成,在全国是少有的。据说当年运这块巨石,就是选在冬天雪后,人工浇出两千多里的冰道,用数十匹最剽悍的马和特制的巨大木爬犁拉来的……公园里成片成片的参天古松,许多都在三四百年以上。大片古树之外,还有大面积的形形色色婀娜多姿的新树。树林间是散步的绝好去处。以往有南方朋友来,我就弄辆自行车陪他们到林间兜风,可以采野果,还可以野餐,可以弄出许多诗情画意和山趣野情来。我们的中将主任,能想到把作家们的办公室安排到皇陵公园里来,真是太英明了,真该喊他万岁了。我怀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走进公园。因为大雪忽然而至,爱雪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前来欣赏,所以公园里暂时空无一人,使得卖票人和收票人,都看着我的大校军衔连连说请进吧请进吧,买什么票哇,能赶雪来,就是给我们寂寞的公园添生气呢!

雪后的皇陵公园,真是不同凡响。这时若有南方朋友来,定会惊呼北方万岁的。北方四季鲜明,冬就是冬,夏就是夏,冬天必有豪迈的雪,夏天必有火热的阳光,而春天温暖秋天凉爽,一年四季都爱憎分明。南方呢,那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含含糊糊没有雪反而下雨的冬天叫什么冬天哪。我甚至想到,给南方朋友打电话,约请他们到皇陵公园我们新分得的办公室来喊北方万岁吧。

待我按钥匙牌找到门牌号一看,立刻心里也进了雪似的,着实凉快了。主任怎么把看守陵墓那栋青砖古房分给了我们。这栋房子在森严的古城廓里边,紧靠着阴森森的功德碑亭,两侧是成排僵立着默哀似的高大石兽。我们一伙解放军作家,若是住进这里,不成了封建帝王的守墓人吗?我原以为是公园花木丛中的新楼房呢!

想高呼中将主任万岁和想请南方朋友来高呼北方万岁的激情,如刚摘下的水黄瓜花,忽然被烈日暴晒,蔫了。

激情是没了,但你还是军人,不能不执行命令。我无可奈何将第一把钥匙揣起,又按第二把钥匙牌所指示的方位去看分给我个人的新宅。

街上的雪也不守身如玉了,逐渐变得要向车辆和行人屈服的样子。我也不跑了,又在路旁招手打车。同是那种甲壳虫似的黄色出租车,司机却下了车,规规矩矩往我眼前一站,甚至有些战战兢兢问,“首长有什么指示?”我说我要坐车。他这才如释重负说,你这么大首长还坐我这种出租车?我以为犯了哪条交通规则,您要洲我一通呢!

出租车按我钥匙牌指示,跑了好远的路,最后在皇宫门前停下了。

我很不高兴地说,我没闲心开玩笑,皇宫我看过二十多次了,大雪天又让我来发哪门子思古幽情?司机说钥匙牌指示的就是这里。

我心里像又撒了把雪,情绪更加冷落地进了皇宫。坐落于大门两侧的诸王亭一一过了,大政殿过了,又往西拐,寻来问去找到了皇帝的寝宫。万没料到,分给我的住宅房,竟是皇帝的寝宫。这寝宫,文物价值是没说的,若让我住,实在太骂人了。宫里宫外,从上到下,每一寸面积都花费了太多的宝贵材料和时间,造价昂贵,却显得小气,而且不实用。除了显示富贵,于现代居住需要,真是天大的不合格。尤其这儿还是,皇帝和娘娘妃子们花天酒地糜糜烂烂的所在,更加令我不快……我想发作,想把心中的不快倾吐一下,又找不到倾吐对象,便泄气地一躺,想歇息一下。马上,从窗户和门缝儿就呼呼吹进风来,风里还夹了雪。我喊,怎么搞的,住人还这么冷!

忽然来人给我盖了羽绒被子。古人说得真对,饱暖生淫逸。身子一暖,就生起闲心来了,而且闲心一生,就有女人向我靠拢。待靠近了,也感觉到身体的温暖睁眼看时,又是暖雪浴时卷走我衣服的雪女蛇。这次只是感觉她身材苗条,完美无比,披肩白发和润泽的白脸庞一同散发着微热,朦朦胧胧的,像一朵雾中白花,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眼睛。我便也闭了眼,她和我靠得更紧更暖。

忽然一声雪天惊雷,把我暖时生出的闲心惊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