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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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妻子圆梦

惊飞我闲心的,不可能是雪天的雷。雪天哪里有雷?醒有所思,睡有所梦。那是大夏天的中午,忽然风雨交加,雷声骤起,进入我梦中,才变成雷雪交加的。我不是说因为我喜欢雪,本不到下雪时候的北方便提前为我下了一场大雪吗?如果我不是喜欢雪的北方人,梦中的雨怎么会变成雪?

梦中我在皇宫睡暖身子生出闲心向我靠拢的那女人,其实是我妻子。她听我白日梦中说冷,就抱了被子给我盖上。我们一同在午睡,我觉冷她也同样觉冷是一定的。我们盖了同一条被子后,我觉暖她也觉暖也是一定的。我们用一条被子取暖,所以会紧挨着,而暖中的紧挨,会生出闲心来也是正常的。但梦中向我靠拢和我相挨的人,为什么不是妻子,而且形象也与妻子不沾边儿呢?以前妻子发现这种梦时总要认真盘问一番,我也总谎说是她。最近有一次我如实说不是她,她却只是笑笑说,看你们解放军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管的,白天装得规规矩矩,梦里就不注意第七项了。我说梦里也不犯法也不犯人,注意个六?她把口径比以往更加放松了,说,现实生活中没事就不错了,梦中犯点规矩真不算什么,现实中,一点事没有的人哪有啊!

妻子能这么说,在她的道德观念,已属巨变了。至于怎么变的,我还没摸透。她是检讨过去对我这方面的监督呢,还是她也想有点事儿了?当时我没心思往这方面琢磨,只被夏天白日梦中的雪激动着。那是个重阴天,刮着很冲的西北风。我家住在一栋厢楼的最高层,而这栋楼,又是和另一栋正楼连成丁字形,我家正是丁字一横一竖的相连处,很兜风,东西两侧的窗子又都开着,阴天的西北风灌进来直扑身子,我这个从小伴雪长大的家伙,能不梦成是雪吗?

我下床推严窗子,搅了我午睡的风和雷雨声,一下都被推到窗外了。才下午一点多钟,部队机关两点半上班,还可以躺一大会儿。

妻子仍心情不错地试探我,梦里是不是又想违犯第七项了。我那些天一直很烦躁,没心思扯什么幽默,冷冷淡淡说,你不放宽精神文明建设标准了吗,还查什么梦里的事!

妻子却兴致很浓,不知哪天练出来的,也会幽默了:你这是白日做梦。打个喷嚏的功夫,就往“第七项”上碰,比现实有事儿都严重!

我讽刺她说,我严重的话,你更不轻。梦里情景证明,肯定是你先往我身上靠的,是你在往“七”上碰!

妻子说,我一不是解放军,二不是男的,第七项是“不许调戏妇女”,管得着我吗?

我说,其实真梦见你了,你喊我到单位领新房钥匙。我把梦见的荒唐说给了妻子。

她说,荒唐什么,这梦正是你目前心境。你想想,这几天你总发牢骚,骂把你们改成文职干部,文不文武不武的,都不如老百姓了。自从变成文职干部,你一见军衔就闹心,能不做梦都想着授衔吗?分房子的事,这些天家里外头紧吵吵,所以你就梦里也想呗!

我忽然察觉,妻子不仅比以前幽默,还比以前有思想了,便浓了和她说话的兴致,说,我没想的事儿梦里怎么也出现呢?

我把梦见蛇身美女并且紧紧相挨的事,忍不住也说了出来。

她说,这有什么怪的!这跟你一向嫌我不白,嫌我不苗条有关呗,所以潜意识里总想又苗条又脸白的女人,而哪个女人能苗条过蛇?你也不是没看过《白蛇传》,所以产生想当许仙的念头也很正常!不过,可得小心,不能光看苗条和白,还要注意,有没有毒。没毒的是白娘子,是仙,有毒的就是美女蛇,是妖精了!

妻子的确比以前宽容了,深刻了,所以我也伏在窗前,学她的思想方法想事。我盯住窗外雨中一棵大树想,大树真了不起,风来了不躲避,不弯腰,也不动摇,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壤扎了深根。夏天生出遮天蔽日的绿叶,供人乘凉,多炎酷的烈日,都不能使它离开身下那块土地。秋天,风刀霜剑把它的叶子砍得一片不剩,它仍寸步不移。冬天它也坚贞地站在风雪里,抗得住严寒而不被冻死。我哪,也该是一棵这样的树了!二十三四年的军龄,一套套新绿的和洗得发黄的军装,穿来换去,就像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的一茬茬树叶。我已在军营这块土地扎了根,虽没像大树那样挪之必死,但也挪动不得了。何必被军装上有没有那几颗虚荣的星儿,弄得时常生气发火呢?

我正圆着自己的白日梦,部里朱秘书忽然来电话,真的说分房方案定完了,叫我马上到机关签房号去。

我问,“朱秘书哇,怎么个签法呀?”

“按级别。”

“那我排多少号哇?”

“你是九号”,朱秘书还用讨好的语气说,“你前边的八个号是:干部部李副部长,宣传部邢副部长,咱们部马副部长……”那语气分明是说,你紧挨所有副部长后面,享受领导待遇呢!

我忽然又来气了,打断朱秘书的说:“我比李副部长邢副部长和马副部长晋师级都早哇,而且我还是正师级,总该排在他们副师级的副部长们前边哪,怎么能排在所有副部长后边?”

朱秘书说,“你是文职,文职不能排在领导之前。”

我说,“这不是分房吗,又不是开会坐主席台?”

“嘿呀算了,其实就是个楼层高低的事……”

“你反映没反映过我们的意见?”

“啊……没……反映也没用,不就是个楼层高低的事嘛……”

“楼层高低说明很多问题!”

“我现在只负责通知你来签字,别的我管不着。”

“那我不签了,先找主任反映一下情况再说!”

关于分房这等事,若在以往,打死我也不会想到找主任的,找的话,也会是一级级找起。这都是改成文职以后逼的。接完电话,我立即坐到电脑前,劈里啪啦将自己的心情记录下来:“二十三四年的军营生活,我经历了五次军装变换,有的是变了颜色不变样式,有的是变了样式不变颜色。就在既变颜色又变样式,中国人民解放军恢复了军衔,军装变得最为美丽耀眼这次,我这曾为穿军装而咬破中指写过血书的人,却变成了文职军人,这对我的感情,不能不说是个极大的伤害……”我想给分管我们的副主任写信,反映一下文职干部的意见,我只有用笔才能表达得准确和充分些,当面和用电话说,我会因太激动说砸了的。

2.盛委求我

老乌龟般呆在床头终日无所事事的黑电话机,忽然伸出一只铃声的大手,使劲揪我耳朵,把我从梦中拽醒了。

“喂,哪里?”我用力睁开死粘的眼皮,冲抓过的话筒冰冷地问过去。

“老柳吗,柳直同志吗?”没回答却反问我的声音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不过我断定,是比我年纪大,比我地位高,并且还是掌权管事的人,不然语气不会这么果断,有点命令式的。但因耳熟,我的话变暖了些。

“我是柳直。”我换成年轻人对长者的语气,“您是……我怎么听着耳熟?”

“上个月我们还在一起开过会!”

“耳朵还记着,可我这破脑袋——真不够意思,您是……谁呢?”

“你这个作家越当越大了,开始好忘事了。我是盛委!”

“哎呀!盛老师啊,真是没想到您能给我打电话!”

“有困难了,有困难就得求解放军啦!”

这个被我称为盛老师的盛委,是省文化厅超龄的老厅长,该退休而没退,因工作需要,前不久被调到省作家协会任党组书记。按说,在省政府当过厅长的人,谁也不会再到作协这样的群团部门当头了,虽然级别相同,但权力太小啊。可盛委与别人不同,他以前还任过一个市的市委副书记呢,因喜爱文学艺术工作,写过几篇文学评论,而心甘情愿地当了有政治雄心的人不屑一顾的文化厅长,而且后来还虚兼了省作协副主席职务。所以他不仅和作协主席是朋友,在作家圈儿里也算有口碑的人。现在他是屁股坐在作协的领导了,有事求到我一个部队作家,哪好说半个不字呢!我忙应道:“您说吧,盛老师,我一定尽力而为!”我不肯叫他书记而叫老师,是让他明白,我愿意帮他办事,不是冲他的职务,而是冲他把作家当朋友。

“有这个态度就好办。”他说,“你在部队都享受什么待遇,比如:工资、住房、医疗、差旅……方面的待遇?”

我想他是先探听一下我的实力,再掂量一下求我办的事是否能成。我就既不吹嘘又不让他感到有推托之意,尽量准确地说:“我只是文职正师级,住房标准虽然和部长们一样,也享受干诊医疗,出差也坐软卧,但是一点权没有,办事都得靠求熟人!”

“那正好,待遇还是这个待遇!”他说得很认真,但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盛老师……您的意思?”

“哈,你不说一点权没有吗?现在天上给你掉下一个权来,我想你应该接住!”他由于说得急,咳嗽了好几声,还不待喘匀,又说,“直说吧,想调你进省作协领导班子。你不是兼职副主席吗,现在让你当驻会副主席,掌的是副厅级的权,工资还照拿正厅的,也就是你现在正师的,等于是平调了。怎么样?”

“求我掌权?”我吃了一惊,“那不得脱军装吗?”

“就是这个意思。作协班子不是出了特殊情况吗,撤职了两个,我来后还缺一个!”

“一个大省,缺十个省长还用犯愁啊?”

“地方的事不像部队,我不说作协出了特殊情况吗,内部很难找!”

“那就从外面找呗。”

“所以才找到你!”

“我不行。”

“我看你行!”

“我什么时候让您看见行了?”

“去年作协主席团会,你发言谈自己挂职师副政委的体会,不就坐我对面谈的吗,我一字没漏,都听进去了,会后你写成一篇文章,我也一字不漏看了。你越说自己不行,我越认为你行!”

我万没想到,老资格的作协党组书记是求我掌权。说老实话,我像个老处女突然遇了有地位的人求婚,虽然还没来得及想这桩婚事是否能成,但心情绝不是难过。我惊中有喜说:“我是部队的人啊!”

“我不是说有困难来求解放军吗?你认真想一下!”

“部队哪有自己想的,都是一切听从党安排!”

“省委也是党嘛!我现在也是作协党组书记了嘛!如果你本人同意,我们就以省委名义向部队商调。这既是地方党委向部队求援,也是我党组书记个人求你!”

多年作家圈里混的,总认为当文人和当官是泾渭分明的两回事。我说:“我是作家,掌权不就是当官了吗?!”话里还含有这样的意思:作家当官,似乎与宋江被朝廷招安是一个性质。

“嗨,作家协会的副主席,还能不是作家嘛!你不想想,论当军人,部队是正规军,地方是民兵。论当作家的话,作家协会才是正规军,部队是民兵!”

盛委嘴上像长了把有灵性的木槌儿,我嘴上则像挂了面木讷的小铜锣,一下下都被他敲到点子上。我一时再说不出别的理由,退了一步问:“作协不是动迁了吗,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楼哇?”我一直觉得,一个没有独立办公楼的单位,其中的人,也是难有独立地位似的。

“楼你不用担心,省政府已经批准立项,四千平米的面积,九百万元的资金,接近一千万了。地点已经看好了,离你们军区不远。联建伙伴也找了,咱们立项、选址,联建伙伴再投九百万,两家可各得七千平米房子,一年半就能完工。图纸是请一个学过建筑的作家设计的,风格是改革开放式的,外表是蓝色。懂吗,蓝色!蓝色是海洋的颜色,蓝色就象征着我们作家协会走在改革开放的前头,率先引进西方文化中有进步意义的成果。到时候,省作协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办公楼建成了,所有工作人员都躺着办公,也用不了。你知道七千平米意味着什么?意味我们自己超额多建了三千平米,一少半啊!了得吗?这一少半我们可以出租。到时候,作家体验生活呀,出书哇,开作品研讨会啦,出省出国访问交流等等,经费都不用愁了。现在因为缺人,对你才是个机遇,明年你再想来,不仅不欢迎了,也没空位了。今年上边让作协安排一个人,让我给顶回去了。但我要你这样的!”

盛委一番话,直来直去,而且他已开始使用咱们二字,把我说成是一个班子的人了,能不让我感动吗?我还从没遇到哪个领导求我掌权呢。当兵不久,团政治处主任找我谈过话,说要树立长期战斗队思想,要服从党安排。当时我想,一个解放军战士,这话还用说吗。不久就下来一纸命令,让我当干部了。主任说的长期战斗队思想,就是指当干部要准备在部队长期干。从那时起,我就从没想过转业的事,因而,工作成绩和级别,在同年兵里一直是领先的。我说的仅仅是级别领先,干的和喜爱的,却多是被人指挥的业务工作。而盛委突然向我抛来一个信任的大球,且使用了求我二字,分量实在太重了,以至使我没那么大力气一脚将它踢回去。青少年时期我尝了太多求人的苦涩滋味,母亲曾说过,若我长大也能有本事帮帮求到的亲友就好了。其实母亲说的本事,就是当个小官儿掌点儿小权什么的。所以我再怎么清高,遇了盛委这样的诚心相求,也不能不受感动的。谁能不因被人看重而感动呢,尤其是盛委这样老资历的领导,亲口求我到省作家协会去当正规军,而且是副领军人物。士为知己者死,这句古话在我心中还是有位置的。我说,“盛老师,谢谢您的信任。容我考虑考虑,怎么也得向领导请示一下!”

“不过,只能给三天时间,就三天!”

“三天可以。不过,如果还是不行,您一定谅解啊。”我说的是实话,我知道,即使我自己同意了,部队领导的态度我是一点没把握的。

“关键是你自己,只要你自己同意,剩下的工作由省委来做。”他说的是省委,而不是作家协会,也不是他自己,这使我觉得这是党的需要,而不是他个人的非组织活动。我说:“那好吧,三天之内一定回话!”

盛委用一半朋友一半领导的口气又叮嘱了一句:“一定别让我失望!”他再加重语气强调,“最好早点过来,把那个撂着的权,赶紧掌起来!”

3.佳槐和铁树

我已不年轻的心,忽然间生出两双翅膀,分别向不同方向飞翔开了。在盛委书记限定的三天里,我消耗了似乎比三年还多的心血。首先,我在家躺了一整天,回头清理以往的脚印。当初,自己是咬破手指写了血书,才得到入伍通知书的。二十三年的军龄了,因为没得到军衔,因为分房等事被轻视,就决定转业,这不有违自己初衷吗?但是,眼下一冷一热两种对待我的态度激烈对比着,我又想象一番到作协当正规军的前景,尤其盛委描绘那栋蔚蓝色的作家大厦,活生生在我眼前晃动着:在那栋正规军的新大厦里,该有我副领军人物上好的办公条件和被高看一眼的人格待遇……妻子也帮我思考了一整夜。她说我,你已经不年轻了,加上有点儿成就,其实已经成了领导的负担。不给你个重要点的位置吧,觉得对不住你,想给吧,又没位置,你已经让人为难了。还有,评职称,论成就你该评正高,但你们单位,正高职数有限,给了你,你们主任佳槐心里不平衡。要是给了佳槐,你心里不平衡。你转业一走,这个矛盾也就没了。这就是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再说,也不是你同单位闹了矛盾,自己要走,而是省里特别需要你。这么好的机遇送上门了,再拒绝,你肯定是没出息了!

可以说,是妻子帮我下了大半个决心。这大半个决心下定的时候,已是夜间十二点多了。我对妻子说,我得马上找佳槐商量去。妻子说,三更半夜的,你找什么佳槐?明天不行!我说,怕天一亮自己再变卦了。于是我就在被窝里抓起床头老乌龟般无所事事的电话:“佳槐呀,我想现在去跟你商量个事!”

佳槐是我顶头上司,也是老大哥。他军龄和年龄均大我十岁,但我们从不互称职务。他犹豫了一下,反问我说:“妈的,有点困,明天行不行?”

“明天……有点不行!”我又赶紧补充说,“要不咱们到你楼下喝咖啡,就不困了?”

“什么事呀,非得今晚不可?电话说呢?”

“电话说不清楚,肯定你也会认为是大事!”

“那你来吧,就到我这里喝茶吧!”他说完真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顾不得这些了,匆匆穿了衣服,骑自行车飞奔而去。

佳槐听我说明原由,困意顿消。他双眼由矇眬变得放出光来,“这事的确不小。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也很矛盾。我既不想让你走,又不想不成全你。可你想想,就是我同意让你走,并且帮你再往上边去说,这事可能成吗?我看,可能性不大!”

“成不成是一回事,现在必需回个明确态度!”

佳槐毕竟比我多吃了十年军粮,又有个领导职务,他反问我道:“问题是省里态度你还不很清楚。”

“怎么不很清楚?盛委书记说得很清楚,他说就看我本人愿不愿意了!”

“你看得简单了。”佳槐掐灭烟头,又点上一支烟说,“盛委是书记不假,还有主席呢!铁树是主席,他什么态度?铁树跟你我都很熟,他为什么没跟你我打个招呼?何况盛委刚调作协,而铁树已在作协十年啦!”佳槐说的省作协主席铁树,可以说是我和佳槐的共同朋友,他比佳槐小五岁比我大五岁。“会不会因为书记管干部,所以才盛委出面呀,问铁树一下不就知道了吗?”我不以为然说。

“不能乱问,万一他俩还没统一思想,反倒给人家制造了矛盾。人事方面的事,最容易造成主要领导之间误会。”

我说:“要不,咱俩一块看看铁树去吧,听说他还在住院!”

“也好。以探病的名义摸摸底,如果他也同意,你再表示同意不迟。如果他并不同意,你最好就打消这念头算了。”

第二天,打听好了铁树住院地点,我又买了一大兜上好的鲜荔枝,和佳槐一同去了。

我们省的作家协会很早就是独立的,与省文联平级,所以党组书记和主席都是正厅级,铁树理所当然住高干病房。他已不是十年前初到作协只是作家时那种神态了,也许管事多了必定容易干着这事想那事,或跟你说话却瞅着别人,他看见我们进屋后,忙从床上坐起来,一边寒暄着叫我们坐,一边眼还溜着自己手上那本书的封皮儿。我也溜见了,那是一本外国总统写的书,不免心下闪过一个念头,铁树已是一方领袖了。以前他也是普通作家,但文笔厉害得很,作品连获全国大奖,加上有组织能力,又赶上选拔年轻干部的机遇,所以只几个健步,就跃上主席兼党组书记的台阶,并且作为文艺界的党代表当上省委委员,这就一下子与同代人拉开了很远很远一截距离。在作家们眼里,铁树已是文艺王国的当朝皇上了,但据说铁树自己并没觉得省委重用了他,理由是,他的一个同学朋友已是分管意识形态的省委副书记,还有一个同学是副省级市的市长,他才是个正厅级省委委员,算什么呀!原先他还有功夫到我家吃饭,把酒论文学,后来逐渐忙得身不由己,慢慢我们也几乎断了来往。铁树只当主席,而没了书记的职务,仅是几个月前盛委来了以后的事,原因当然是他带的班子有两人被撤了职。而据铁树的朋友们传,是铁树要求省委派盛委来帮他补台的,他一身病,又要写作,只好让出党组书记的大权给盛委了。但谁都懂得,省直各厅局的党组书记有一二百个,而省委委员却寥寥无几。

今天铁树一见我和佳槐,口气里虽还满是老交情,但用词明显比以前大了。“二位大手笔好久不见了,今天怎么这等清闲!”

“听说你龙体欠安,才来看看嘛!”我说。

“我龙体也不是一天半天欠安了。”铁树说,“二位肯定是辅导业余作者很忙啊!”

他说的业余作者是指女作者,这种不带恶意的玩笑,在文学圈儿中都明白。我说,“部队就那么几头蒜,哪像地方,有那么多业余作者可辅导哇!你龙体欠安是不是辅导业余作者累的呀?”

“是不是辅导累的,只有龙体知道,反正他妈欠安了,一欠安竟是两年半。”

佳槐说,“以为你早出院了呢,哪知道你对医院这么有感情。”

“我们真是他妈鸡犬之声相闻,病死不相往来呀。”

“那说明大主席联系会员不够哇!”

“你们两位师级副主席,吊毛会员哪,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

见面的第一层寒暄,算是由铁树用彼此彼此作了个不分高下的小结。我和佳槐这才在仅有的两个沙发上落了座。铁树还在他的床上坐着,这既可表示他已没沙发坐了,也可表示他本来就不必下床。我也就继续充大说:“知你龙体欠安,我们买了点妃体最需要的东西,杨贵妃最喜欢这东西!”我一边往外拿着荔枝,一边同他斗嘴,意思是,我只是来看望你,并不是来求你。我说:“这病房,从设施到服务,看去都不及部队的干诊病房。”

铁树说:“这很可能,部队最能搞花架子,表面的东西肯定比地方强,但我敢断言,用药和治疗,肯定比地方差!”

佳槐则开始附和着说:“铁树说对了,部队确实不怎么给用好药。”

我不愿随便被铁树灭了威风,便玩笑着继续说:“那是部队人员身体好,用不着好药病就好了。你看佳槐,一星期就出院了,你却住有两年半了!”

铁树说:“你们佳槐是泡病号,家不在这儿没人伺候,苍蝇尥蹶子踢了他一下,他乘机就住一星期,为的是享受部队女护士高质量服务!”

铁树的嘴和他的文笔差不多,挺厉害,但我并不惧他,无顾忌地继续和他针锋相对说,“反正不管军、地,准是官升病长。咱不当官儿,也没你们那些病,也摸不准你们到底为什么住院!”

“你小子文章长进不小,嘴儿皮子练的也可以了。”铁树拿了一颗我递过去的鲜荔枝,边剥着皮儿边说我,“你他妈拿着师座的钱,还嫌不是官儿呀?”

“谁都管我,我谁她妈也管不着,吊官儿?”

他冲佳槐说,“有千里马在,你这个伯乐得睁睁眼,张张嘴,给说说话呀!”

佳槐说,“我眼早就张着,但部队这一段,总他妈吵吵精简整编,有位置的还不知弄哪儿去呢,我往哪给他张嘴?”

我乘机向铁树抛出探测气球说,“听风声,部队可能又要精简,我们文职军官说不定会被减掉一批!”

铁树说,“部队不要你,我要!”

“这可是你说的,真有那一天,我就上你那儿去!”

“去吧,你们军区,去五个六个专业作家,到我那儿吃大锅饭去,暂时还吃不黄。”

铁树这话表明,他还是欢迎我去的,但也说明,盛委没同他商量过调我的事,他目前欢迎我去,只不过是当专业作家,所以其他也就不好深说了。他却说,“一个人若在一个岗位上工作了十年,还说他很称职,那这个人就完了。他怎么能还称职呢,他水平早已提高许多了,应该称职更高要求的工作岗位了。”大概他是刚从手上那本外国总统回忆录里读来的,随口说说,倒又给我的心理天平往转业方面加了颗砝码。

离开医院,佳槐帮我分析了一下情况。“看来现在还只是盛委自己的想法。不过你若表示同意去的话,他肯定是要同铁树商量的,调个进班子的人,必定得党政一把手都同意。现在看,盛委同铁树商量的话,铁树不会不同意,他没有理由不同意。”他停住脚步,我们都扶着自行车站在医院路边。他深入分析说,“现在关键是你和我了。你的长远打算不知想了没有。你想,铁树才比你大五岁,作协这地方,他至少还可以干二十年,甚至更长一点儿,这等于说,你当主席的可能性,二十年之内是不会有的。那么发展前景,就是当党组书记了,因为盛委现在已经六十二岁,即便是群团机关,书记顶多也只能干到六十五。就是说,三年后,你有可能接他的班,他想让你去,肯定是选你做他接班人。”

我连忙插断佳槐的话:“党组书记我怎么也不能当,当了书记还叫什么作家?书记当得再好,顶多只是作家的朋友。我只愿意当作家,而不能改当作家朋友。主席我也没想当,管事的副主席也只是想试试,四十岁的人了,不能被人管一辈子,还是个二等被管的。体验体验管人的滋味,就当作家体验生活了,如果体验得很不是滋味,就他妈拉倒。当一个管过人,再被人管的人,也懂得应该怎么被人管了嘛!”

我的话大概说得太透彻了,尤其后边几句会刺激到佳槐,所以他脸色和语调都有些严肃了。“现在难的是我。你想,让你走,我要背多大黑锅呢?外界会认为我既压住了你,又容不下你,把你排挤走了。”他索性用脚放下自行车梯,双手都脱离开车把的束缚,有点像毛主席在延安窑洞讲演那样,用右手先搬倒了左手的拇指,又搬倒了食指,眼光非常明确地直刺着我。“不支持你走,你现在又接不了我的班。我不是没提过辞职申请,上边不同意!就算我再申请一次真的同意了,主任的班,是你接还是副主任接?咱们党的干部政策是‘台阶论’,得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来。副主任岁数比你大,军龄比你长,越过他,直接让你当主任,可能吗?”他又搬倒了拇指。“那么退一步说,就说先让你接副主任班,起码也得我到五十五哇,那就是五六年以后了!五六年是多久?谁知道哇!上中学时有篇课文,叫《三五年是多久》,太令人咀嚼了嘛!”他把摁在一起的左右手一块晃了晃,头点了点,又摇了摇,摇了摇,又点了点,才停住。“实质呢,是我真舍不得你走,铁树不会真心欢迎你去。即使哪天盛委同他统一了意见,并且由他出面来找你谈,他也不会是由衷的。你的年龄,对许多人都是个压力,对我是,对他铁树也不例外。”佳槐说得兴奋了,又搬倒一个手指,“不过结果我基本已经看到了,你一走,立刻会产生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效应。效果会是,我佳槐凝聚不住人才,他铁树招贤引能,你哪,两方面的舆论大概都会有:一方面,会说你是人才终于被起用了,另一方面,也可能会说你不念部队多年培养之情,去奔官了。而盛委呢,伯乐虽然是他,但他什么美名也得不到,不是他不想得,也不是别人不让他得,是他的年龄、位置及所处环境决定了的。他是个官儿,而他现在的环境是作家协会。当官必得在衙门里,才能抖开威风。作家协会,不仅不是衙门,甚至可以说是官儿们的泥沼,举步维艰。而作家协会对铁树呢,则等于河流上拦起的一座水库,他既可以在其中游泳,又可以在里边打鱼,甚至可以兴风作浪。你去的话,可以游泳、打鱼,兴风作浪不可能,你没有兴风作浪的条件。不当主席,就没法兴风作浪。我已跟你说了,当主席十五年内没可能!”

我也用脚放了车梯,脱出双手,握成两个拳头:“既能游泳,又能打鱼,我就十分满足了,还兴什么风,作什么浪啊。现在我急需你一个字,或两个字,即,走,或不走?!”

“心情我都说透了,剩下的两个字,只能你自己说了。”

“非你说不可。”

“实际上,你自己已经说出来了。”

“那也得你说。”

“我已经说透了。”

“还没透。”

“怎么没透?”

我把拳头还原成两片手掌,而且拍了一下。“职称问题也令你挠头!一级作家评给你评给我?评给谁你心里都是个病。所以我一走,你好几个难题可以迎刃而解!”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咱们定个君子协议。”

“怎么定法?”

“人走茶不凉。对外口径,一律是,工作需要,双方党组织商调的。”

“这也是事实。”

“就这么着吧,我请你喝酒去!”

“态度?永不翻案!”我捉过他的食指,同时将其他指头也掰开,握了握说,“我请你喝酒!”

于是我在第三天晚上,给盛委回话说:“想好了,到你的‘蓝楼’当正规军去!”

盛委说,“那好,你就等信儿吧!”

4.等中的故事

等待是很折磨人的事,要是等待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就更加折磨人。我悄悄等着的时候,省作协召开的那次理事会,尤其加重了我的心理折磨。后来回想一下,理事会之所以选在我决定转业后很快就开,肯定是盛委想先给我一个展示机会,不然,怎么会轮到我个兼职副主席,主持半天惊心动魄的大会发言呢。

会上,我先宣布了一条规定,主要是每人发言不得超过二十分钟。我所以宣布这条规定,是因为老作家太多,他们资深名高,一说话往往半小时都是最短的。有两位七八十岁的顾问因病不能到会,事先交了发言稿。我本应将两篇书面发言念完,再宣布自由发言,但恐怕发言中间出现冷场,所以把书面发言留作冷场时补空了。没想到,我宣布发言开始的话音未落,便平地忽地长出一棵大树似的,有人举着手站起来,声若洪钟道:“我——我发言!”

平地忽地长出的这棵大树,竟是七十多高龄的著名诗人流火,作协主席团顾问。他的诗曾插上音乐的翅膀到处飞扬,因此他的名字虽不是家喻户晓,但在省内文坛人人皆知。我以前只在会场上见过他几面,他的名字在我心中是有分量的。他站立着的高大身材和高高举起的左手,加上洪亮的声音,都在我眼中生了光彩。我不由得对他的支持生出感激之情,连忙说:“请您老儿到台上来发言!”

老诗人流火,穿戴像朴实的农民,举止像果断的军人,我话音未落他已离开了座位。他抓起麦克风便扔出一句结结巴巴,但斩钉截铁四座皆惊的话。“我——认为,铁——铁树刚才的工作报告,水——水平很不高!”他腰杆笔直地站着,直呼铁树其名,主席和同志字样都没用。我想,他再怎么资重名高,铁树毕竟是主席啊。我还没见过谁在大会上这样批评领导哪。

“我——认为,啊,我是说我——认为,我不管他……他别人怎么认为,铁树他……他的报告成绩讲得过多,问题讲得太……太少,而……且,成绩里有些是在美化他……他自……自己,问题讲得避重就轻。你……你比如,他……说,我们省这两年在全国有影响的力作不多。何……何止是不多,有吗?有的人不务正业,干脆不……不写作了。不写作能有力作吗?不……不可能有!不要说力作没有,非……力作也没有。什么原因?领导不得力,领导带头不写作。他……他铁树这两年就不写作嘛。有人说他在写长篇,这也是在美化他……他嘛!他长篇在哪里呢?他……他到现在连中篇都没发表过嘛,他写……写什么长篇?问题浮皮潦草就说了那么几句,领导班子建设重……重视不够,抓……抓得不紧,出……出了点问题。仅仅是重视不够,抓得不紧,出了点问……问题吗?吃喝玩乐不……不抓嘛,塌台了嘛。盛……盛委同志来……支台补台嘛,不塌台他……他能来支台补台吗?”老诗人的话把我心提到嗓眼了,并且越提越紧。我惊奇,作协的人真是太敢想敢说了,和部队比,简直是两个天地。我也疑问,这是不是太民主化了,毕竟是理事大会,再怎么着,也要维护主席的威信哪。也许真正的诗人情绪都这样?我见过不少诗人,在酒桌和其他小会上说话,比这还不留面子。可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理事大会,还是我主持会,他说出这么严重影响领导威信的话来了,我该怎么办呢?尤其他批评主席的同时,还把书记抬出来了。

“我们作协领导作风问题很……很大”,老诗人根本就不看我的脸色,仍慷慨陈词,“必……必须引起足够重……重视,深刻认识问题的严重性,危害性……否则……”我想,我再不表示一下态度就是失职了。恰好我发现他的发言已超过二十分钟,便乘机朝他指了指表,并在他“再发展下去就坏……坏……”处插断说:“开始我已宣布了规定,每人发言不得超过二十分钟,现在流火老的发言,已过了三分钟,流火老您……是不是……打住吧?”

他看一眼手表立刻朝我致了一下歉意:“对……对不起对不起,过时了,不……不说了不说了!”说罢朝我点点头,又向大家说了声谢谢,大步流星走下讲台。还没等我说下边谁接着发言,一张白白的女性的脸从坐着的人群升起来,是《北方作家》的女编辑作家鲁星儿。不待流火坐下,她也平地长出一棵树似的站起来了。她我熟悉,是全省较有名气的中年作家,虽属女性,但比许多男性还要阳刚直率,似乎不会用温柔的语调说话。据说她常常埋头写作,编稿,近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前年作协开代表大会,刚在会上致完祝辞的省委书记赶巧在电梯里碰见了她,并主动和她说话。她看看省委书记说,我怎么看你有点面熟呢?省委书记说了自己的名字,并说曾在她签名售书现场见过她,但她实在想不起来了,便问省委书记是哪单位的。这事儿在全省文学界传为笑谈。这个直来直去的鲁星儿,说话也如自己的身材一样精短。大概是为了节省时间不至于超时,她上了台没等坐下就开口了:“我完全赞同流火同志的意见。我认为,流火同志说的还很不透,他照顾了铁树的面子。他铁树,年纪轻轻,当了主席,就不好好写作了,在医院泡了两三年!他是有病,但我认为也有泡的意思,不泡为什么不好好在医院治疗,却经常跑出来赌博!麻将常常一打一宿,把机关工作人员拉上一块打,人家不愿打,还得强装笑脸陪着他,打得机关干部和家属有苦没处诉,老干部劝他别打,他还当耳旁风。还有,他把个女护士调到身边来,弄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跟着不得消停。这些事,作家圈里不稀奇,都是自己不嫌丢人就民不举官不究了。可他铁树,不是一般作家,他是领导干部,而且他自己家人闹矛盾,影响大家工作了嘛!”女作家鲁星儿自己停住话,往台下瞅瞅,又看了看表,然后对我说了一句:“柳直同志你别害怕,我没超时!”

鲁星儿的举动令我吃惊,她连省委书记是哪单位的都不知道,却对本单位领导这等关注。我还奇怪,作协老作家对铁树有意见可以理解,鲁星儿这样的中青年作家也对铁树如此激愤,我一点都没料到。我真是害怕了。流火是老辈著名作家,他公开指责铁树是凭老资格,可鲁星儿资历和名气都比铁树小哇。要在部队,如此重要的大会,一开头就有人这样发言,不要说二十多分钟,两分钟就该是重大事故了。但地方的事我一点也不懂,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应付这局面了。我紧张地看着台下,期望从大家的反应中拿定一个主意。

铁树低着头。发言开始不一会儿他就低下头了。他低着的头,是用张开的左手在额头和双眼处支撑住的,右手搭在透明的玻璃茶杯上,食指和中指夹着的烟,不时送到嘴边吸一口,吸时,头并不抬起来,吐出的烟,就像从犯风的锅灶口倒呛出来的,弥漫住整个头,因而,他的表情是怎样的,我根本看不到。他左右两边,都空着两三个座位,隔着空位近距离而坐的年轻人居多,说明外市的中青年作家和他较亲近,但公开场合也都保持一定距离。盛委在铁树前一排右侧端坐着,手里只有烟没有茶。他腰身不挺自直,看不清喜怒的脸上,一双半眯着也让人看不清神色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吐出的烟雾。他左右只各空了一个座位,周围隔空而坐的老少都有,细看一下老同志偏多,似乎说明,目前他的人气比铁树旺点儿。他俩谁也不往台上关注我一眼,都在期待我什么呢?佳槐坐那位置,距盛委和铁树都不远不近,他倒是全神贯注看着台上,但看不清是看我还是看发言的人。他身子和头不时动一动,让我感觉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其他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男女理事们,也没有谁给我以明确的希望和暗示,也许他们也都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场面,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只好按我自己的思想方法行事了。鲁星儿的发言时间一到,我一秒不差抓过麦克站起来,开始念因病没到会一位老作家肖老的书面发言,以扭转局势。肖老的稿子,既针对了全省文学工作现状,又有理论色彩,就是拿到刊物发表也难挑出毛病来,而且也绝对不是没有倾向性。开始我念得有些紧张,很快就从容不迫了。接着我又念了不能到会的名誉主席朱简的书面发言。朱简是德高望重的小说家,他的名望已在全省作家圈内形成这样一种作用:即使反对他的人,也没谁敢公开表示出来。他稿子里有这样两句话:“作家不应该对官衔感兴趣,而应对时代和火热的生活抱有极浓厚的兴趣,否则,注定是没有出息的。”念完整个发言稿,我特意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引导(其实是调和)说:“朱老的这个意思,铁树主席的报告里也谈到了,看谁自告奋勇,就这个问题再谈一谈?”

好一会儿没有反应,我只好自己打圆场说:“前面发言的都是省直的,下面该各市同志发言了,看谁说说!”我是想,外市作家发言,谁也不会直接指责铁树的。这时我注意到,我说完这两句话后,铁树把托着额头的左手移开了一会儿,看我一眼又放回原处。盛委也在盯着我。佳槐,以及和我熟悉的不熟悉的理事们,都注视着我,没一个人左顾右盼,更没人交头接耳。

出现了静场。我急得用眼光和盯着我的佳槐交流了一下,并用下巴作了个请他上台的示意。他摇了摇头,同时手指了指自己的领章,然后朝挨他而坐的北良指了指。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我们是军人,不宜搅到矛盾里去,而北良既是地方作家,又是外市的,而且和盛委、铁树及作协老同志们关系都不错,尤其还是我的老同学。于是我点名说:“北良是滨海市专业作家,他主动要求挂职深入生活好几年,而且出了好作品,是不是掌声请他发言!”

北良朝我摆了摆手没站起来,佳槐却连忙往起推他,并且带头鼓起了掌。我乘机也鼓掌,马上台下不少人也跟着鼓掌。北良只好上台了。大概他挂职锻炼的结果,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竟讲得沉着而有新意:“我觉得,作家的兴趣应该广泛些,体验生活的面也应该宽些,才能写出反映社会生活比较广阔比较丰富的大作品来。这样,就应该,不仅对当平民百姓感兴趣,也应该对当官感兴趣。对谁不感兴趣,就写不好谁。可以说,这两年我对当官比较感兴趣!我现在挂的职务,就是个实在官职,市政府人事局副局长。不当当这个副局长,我就体会不到领导干部的甘苦,当了才明白,一当领导,做什么事就不由自己了,做好事做坏事,都不那么简单,都不那么容易,都左右为难了。当官和不当官,大不一样。不当官,你就是个可以按自己意愿行事的人,当了官,你就没法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了,你就是个按方针政策和上级指令行事的人。一徇私情,一感情用事,你就要犯错误。你不徇私情,不感情用事,亲人和朋友又会说你不够意思,不是人!其实当了官儿,真就不是个正常人了,说不是人也对。是神是鬼是仙是坏蛋是……总之他不是常人,是官了。官就不能跟常人一样,跟常人一样就不能当官。文学作品,不把当官的复杂内心世界写出来,而只是简单地丑化或美化,那都不是大作品。我只体验了两年当官的生活,感受还不算深,写出来的官员形象还不够复杂,不够丰满。我们的文学作品,如果不把官的形象写透,那我们的文学,批判和歌颂的功能就都难以充分发挥。所以,我既赞成朱老的意见,作家要对时代抱有浓厚兴趣,但我也不全赞成他的意见。即,我还认为,作家对当官也应感兴趣。生活之树长青的说法很对,但对于作家,只有写作才是永葆青春的法宝!”

北良这家伙说得妙啊!我真的不认为他圆滑,确实是妙!他既把谁都批评了,又把谁都肯定了,见解又是极新鲜的。他说完后,我索性又借题发挥了一通说:“一年前,我也到部队的一个师挂职副政委,回来后想法就不一样了。没当领导的时候,一开会,坐在下面总好交头接耳,或者看看书,鼓捣鼓捣别的。当副政委自己主持会了,从台上往下一看,谁谁在说话,谁谁在传纸条子扯谈,就生气了,所以现在参加什么会,都自觉不再闲扯了。我认为北良的见解既新又深,新在把作家深入生活的领域扩展了,深在把作家体验生活的理解又推进了一步。一个作家兴趣太单一,生活面太窄的话,的确写不出大作品来。下边谁就深入生活问题继续谈谈?”

接下去没再出现冷场,也没出现谁再批评铁树。散会后,我既没主动和谁套近乎一块走,也没谁靠近我来说说笑笑。我差不多是最后走出会场的。我边走边想,作家协会这么不简单啊!甚至想,盛委调我的事,如果不成,反而更好。

我正这样想着,在走廊拐弯处铁树主动向我走来。他一手端水杯,一手夹烟,深吸一口又吐出去说:“站一会儿,我和你说个事。”

我以为他会说会主持得怎么样,但他只字没提会的事,开门见山说:“你认真考虑一下,作协班子里不是缺个人吗,你要能来的话,就不再物色别人了。我看你就来吧!副厅级,不少老作家干一辈子都没弄上。你别听他们说不能对当官感兴趣,都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他没提盛委。会不会是盛委提过要调我他并没同意,今天忽然又同意了,或者是盛委一提出来他就同意了,是盛委叫他同我谈的。他没说这个过程,我也就装作不曾知道什么了,何况他也没有贪天功归已有的意思。所以刚在心里闪出的念头又逃掉了,竟半句虚伪也没有说:“可以考虑!”

铁树边在前面走边回头进一步说:“考虑什么?就来吧,北良和你的发言,都把其中道理说透了。进班子,你就当任职体验生活了!”

说话间就走到饭厅了。我不想让盛委看见我和铁树在嘀咕什么,借和别人打招呼果断和他分手说:“好,我干!”

很微妙一个话题,如此轻易就谈完了,加上顺利度过了会议险情,我心情又变得轻松些了,没用谁劝就喝下几杯白酒。喝了酒就更加轻松。和佳槐一块走出饭厅时,佳槐站下和一个年轻女人说话,我竟也凑了上去。他俩说说笑笑间,我也嘻嘻哈哈插话。那生动活泼的女人,把手上正吃着的饼干给了佳槐两块,也顺手给了我一块,马上又给我加了两块说:“你这么年轻,吃一块不行,能者多劳,再帮我多吃点!”

这年轻女人脸白得奶汁儿浸出来似的,身材也少有的苗条。披肩发很和谐地衬托着她奶白的俊脸,加上往我手心放饼干时手掌柔软的一碰,让我下意识想到梦中见过的雪女蛇。她还像是从小吃奶油饼干长大的,每句话都带有饼干的甜味儿,眉目也有些甜,轻轻松松就把一个好意送给你了,不由得让你生出还想和她说下去的想法。离开她以后我问佳槐:“这女的是谁呀?”

佳槐很吃惊说:“你真不认识呀?她就是会上流火和鲁星儿指责铁树调来那人!”

我十分惊奇说,“真就不认识!”

5.不能坐等

不多几天,盛委又一次给我打来电话,说省委已派人正式商调我了。从第一次电话到第二次电话,中间盛委从没找我啰嗦过什么,连铁树跟没跟我说这事儿都没问过。上次他临时叫我主持理事会发言,事先和事后也都只字没说什么。他之所以打第二次电话,说是及时给我打打气,怕我夜长梦多变卦。我电话里对他说,我就顺其自然了,变不变卦全在省作协!他说就想听我这句话,就放了电话。这给我感觉,他和铁树都是大丈夫,的确与好施小恩小惠讨弄人情的俗常之辈不同。后来,军区干部部公务员小俞,从侧面证实了盛委的话。小俞是文学爱好者,他说他亲眼看见的,省里来人说调我是当厅级领导。厅级领导在一个公务员眼里当然是很了不起的,所以他告诉我时,既神秘又报喜似的。他还告诉我说,干部部部长对省里来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我是军区的重要文化人才,得跟文化部研究研究。我想,既然想好要走了,就越快越好。等久了,到头再走不成,反而里外不是人。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似的,故意找机会和我们文化部长碰面,可他只字没提这码事。又过了些日子,他仍是不提。不让我走的话,跟我谈谈也好哇,可他个部长却没事似的。他没拿我当回事嘛!这有点激怒了我。

我不能坐等了!过去的半辈子,几乎都是在等待别人选择中度过的,这回,如果我同意了的别人的选择都实现不了,我可就是永远也没出息的货啦。我终于去敲文化部长办公室的门。我之所以敲他办公室门,而不敲他家门,因为我不是找他送礼求官,我只是光明正大向他请求放行。这对大军区的部长来说,不仅不是难事,而是喜事。以往叫谁转业,那要费多少口舌啊,甚至得答应许多条件才行。我主动请求走,不是帮他部长大忙吗?但啥事一挂了求字,你就显矮了。求虽是个主动词,结果怎样求者却是被动的。盛委居高临下求得了我的允诺后,被动者又是我了。我将阿Q哲学改造了一下,自己安慰自己说,你是以追求者的姿态去求部长的。

部长很忙。我刚敲他门时,他正接电话,没有喊进。等电话一停我马上又敲,他刚说完请进,电话又响了,他又抓起电话。我想我这样成全下去不知要等多久,何况他已喊过请进了,我就在他讲话时进去了,并且自动坐在他面前的沙发上。

有我听着,部长说话的语气就变了,简短而严肃起来,并且很快说,先这样吧,有客人。他放了电话热情对我说:“坐,坐,老柳!”说着起身给我倒水。

我也不客气,并且故意比以往有些放肆地开起了玩笑:“没经部长允许就已经坐一会儿了,是不是得重新站起来再坐一遍啊?!”说着我和他一同笑起来。

“跟你们作家说话真得小心,稍不留神就被抓辫子!”他将一捏儿茶放进涮过的杯子,往里加着开水说,“品品我的毛尖,南方一个朋友送的。”

我仍开玩笑,其实是硬撑着想求人而又不矮人一头:“还是当官儿好哇,烟、酒、茶都有人送,而且都是上品。”

“你大作家是得着便宜还卖乖吆,工资比我部长高,还拿稿费,得了奖还有奖金。”部长边说边把斟满的茶杯递给我,“你的烟、酒、茶也不是没人送吧?男的女的崇拜者到处都有,他们不送烟茶之类,难道送你们金银财宝?”

“作家的崇拜者呀,不是找不到工作的毛头小伙,就是不怎么幸运的中年人,自己都困难得很,还敢奢谈什么金银财宝?连普通烟茶都买不起!”我开始喝茶,“一点可怜的稿费,差不多都倒贴给所谓的崇拜者了。人家叫你一声老师,你好意思不留人家吃饭?我们又不像部长,有招待费,不管是谁,吃喝跳舞全报销!”我没使用吃喝嫖赌全报销这个流行说法,那玩笑就开过分了。

部长也开始喝茶。“大作家把话说轻了,是吃喝嫖赌全报销。但那不是穿军装的小部长,而是地方的大老板们。至于你们作家的倒贴,大概都贴给女崇拜者了吧?”他边喝水边得意地笑起来。

我也陪他笑。“部长虽不是作家,好像对这方面事挺内行嘛!看来咱这个作家当得不行啊,没女作者崇拜嘛!”

“别谦逊了,我就接过不少次这类电话,甜甜的女声,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一口一个找柳作家,找柳老师,谁听了不妒忌呀!”

“并没谁找到我嘛,是不是都被半路打劫了。”我又笑。

“没文才就没魅力,想劫也劫不住啊。”部长也笑。

“有权力就有魅力,自己的崇拜者怕还忙不过来吧!”

“权是枷锁,有了权就没了自由,何况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范围内的一点点小权。谁比得上作家,人类灵魂工程师,无冕之王,什么自由没有哇!”

“那是掌权人廉价施舍给作家的高帽子。自由当然是好东西,也不过是戴着脚镣跳舞的自由,而且是在桌面上跳。”

“毕竟是可以跳舞哇,我是戴着枷锁又没有跳舞的自由。”

“世界是怎么了?”我还笑,“怎么谁都变得站这山望那山高啦!”

“看来大作家已经看上哪座更高的山了吧?”他也还笑。

“我不会像部长那么多才,到哪座山都能用武。”我是暗指他根本没搞过文化艺术这一行,却没费太大事,就把刚倒出的文化部长位置给谋到了。我笑得有些冷了,“我一个文字匠,整天低头看稿纸,眼光短,看不到哪儿去,再看也看不出没出息的文坛!”

“文坛也有高低处嘛!”他也笑得有点冷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哇!”

“我不是水呀,部长。”我不笑了,“我是人,部长。要是有高点的地方需要我去,我想去,不算错吧?”

“我们是人不假,老柳!”他也不笑了,“但我们是军人,而且是,党员军人。党员军人该往哪个高处走,该服从谁的需要,这道理老柳你是老同志,不会不懂。”

我又笑了笑,但已是名副其实的冷笑了。“部长啊,我不敢和你攀战友,但我们毕竟早就认识,而且也不算太见外,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加重了语气,“省里商调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啊?”

“知道是知道了。但是……”

“但是不予理睬?”

“不是不予理睬。你想你是一般人吗?”

“不是一般人是一般作家。”

“不是一般作家是著名作家!”

我又笑一下,虽不太热乎,但再继续耍清高而不把表示比部长矮的那个求字说出来,怕是不行了。我说,“著不著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求你,部长。”

“著不著名这很重要,因为你著名,我就左右不了你了。你想,就是我同意了,军区首长能同意吗?”

“我在军区首长那里不著名!”

“司令员给你的书写过序,还不著名?”

“写序和著名没关系,那是组织安排的。那些演员,首长并没写序,可是首长总把他们挂在嘴上。而我们,和给写过序的首长走碰了头,没人介绍一下,他们也是不认识的。”

“这牢骚你也不用发,别看走碰头不认识,报告一打上去,他肯定批评我为什么不懂保留人才!”

“就算能把我当个人才,就算首长能批评你不懂保留人才,不就是受一次批评吗?为下属受一次批评,下属会感念你一辈子!”我已不仅说求,而且使用了最没尊严的下属二字。

“工作本来就没成绩,再因放走能出成绩的下属而受批评,你想,那仅仅是受批评的事吗……啊……啊,说走嘴了,你怎么是我的下属呢,你是军区首长的下属!”

“高帽怎么戴都行,但我是下了决心才来求你的。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是不被重用才要走的,更不会说是被排挤走的,也不会说是和谁闹了别扭走的,就是地方一个并不重要的部门急需我这么一个人而已,就这么简单一回事!”

“但这回事儿并不那么简单。咱们这儿不是也需要你吗?”

“但并不是急需!”

“是呀,是没有马上急需的岗位提拔你,但我们也不是没考虑将来怎么使用你,这我相信你不会认为是谎话!”

“我相信你这不是谎话,但我也相信这话等于是废话。将来你调哪个军当政委或调总部当部长一走,留下的,就是一个美丽的空头儿支票而已。二十多年军龄的老兵了,这点经验我还没有哇!”

“我这个年纪了,你想还可能有机会提拔吗?没了!我三十年军龄的老兵了,也该有这点自知之明。”

“不想提拔还怕什么批评啊,怕批评就是还想提拔。”

“你老兄还是没当过官儿呀。不想提拔不等于不怕降职嘛!你没想想前任部长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因表扬了一个不该表扬的作者,而且还想把他调到军区来,结果自己先被平调到下边部队去了吗?”

“平调怎么是降职呢?”

“平级调到下边任职,其实那就等于降职啦。我们党的干部,除非政治斗争中上了贼船,或刑事犯罪的,其他有降职的吗?我不求进取但也不能求退步是吧?”

“部长能跟我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已让我感动了。但是部长,我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也应该受点感动了。老同志这个请求,并不是太难为你,不会让你降职的。再说呢部长,你在任期间根本就没什么其他岗位可以使用我。其实你非常明白,原样保留我就是你的心病,现在有了一个解脱你的机会,你何苦不顺情说个好话呢!?”

部长又给我添了水。“你说的都是实话。你能这样跟我实话实说,说明你没拿我当外人,所以我也不拿你当外人了。这个报告我不好打呀!打就说明我愿意让你走。”

“就说我自己坚决要走的嘛!”

“你自己坚决要走就说明我没有凝聚力嘛!”

我把部长刚添了水的杯子摸弄一下,苦笑说:“部长的凝聚力肯定是有!就不能打个既证明你有凝聚力,又说明我是因为地方急需才想走的?军委主席不是很强调军民共建吗,就说这是军民共建的需要。一个文学大省人才济济,反而向我们部队要人,不说明你手下更加人才济济吗?跟凝聚力没关系!”

“不管说得怎么好听,从我这说出让你走,就说明我没水平。容我考虑考虑,报告怎么个打法,是加强他们地方建设好些,还是加强咱们部队建设好些。反正你是属于加强的因素,香饽饽,篮球,谁都抢。”

“人生难得当一次篮球,机会一过,三两年马上就是永远的足球了。叫你部长,显着我外道,郑重叫一声战友,我求你一定打了这个报告吧!”

“好,好,好”,部长已经起身,开始眼望电话机了,“好,好,好。”

我也只好站起来,连说:“谢谢,谢谢,谢谢!”

6.带女兵头像的电话

没想到,我去求人,人家反倒送我礼物。临出门,部长从他大办公桌里拎出一台特别精致的小电话机来,绿色的。“夜光话机,挺好玩的,晚上不用开灯,躺床上就可以打。大作家写累了,玩玩电话挺解乏的。”他把绿色小电话机递给我。

我对电话机向来挺感兴趣,尤其功能特殊而又有观赏价值的,更为喜欢。这台小话机太少见了,不仅颜色少见,造型我根本没见过:乌龟壳式新型坦克炮!听筒由炮塔和炮管儿组成。一拿起听筒,炮管儿就从炮塔里弹出来。炮管儿上印有一特别漂亮的女兵头像,那头像脸也很白,不禁让我眼一亮,仔细看了一下。头像旁,是可记十个常用电话号码的活动卡片儿,比我床头那台老乌龟似的旧电话显然强百倍,不用说我很喜欢。我却说,“小东西的确很可爱,可我不能夺人所爱呀!”

“是我送你的,怎么说夺人所爱?”

“足见大部长可爱的东西太多了,这般精美之物都不喜爱。”

“莫不是作家们都把自己不爱之物送人的?”

“哪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只是我来求你帮忙,连句好听的空话都没送你一句,反倒是你送我爱物,不成道理嘛!”

“作家们就是太能联想,你想哪去了啊!这东西是挺好玩,但我肩膀上这几颗破星儿,像贼眼似的,什么它都盯着,使你不得安生。”他拍拍话机,“这是香港一个老板特做的,不多几台,专送大陆军队朋友的。我这身份,直接也不可能得到,曲里拐弯落到我手了,办公室和家里都不敢用。你是作家,工作需要,体验什么生活谁也说不出什么。就这么个简单的道理,懂了吧?”

“懂了懂了。”我收下话机又连说了几遍谢谢,才离开部长的办公室。

可是回家跟妻子一说,妻子指点着绿话机讽刺我:“这是傻子都能看明白的事儿嘛。你求人家,人家反而送你礼物,那就是这事儿不给你办,但又不和你伤感情。”

我也讽刺妻子:“女人的头发长短真和男人不一样。非得求人才送礼物?我这种轻易不肯低头的文人,认真去求他,那就是向他弯腰低头了,再要我送礼,那不等于让我跪下给他磕头吗?”

“我看你就是书呆子一个,你等着吧,看不跪下磕头人家能不能给你办?”妻子说完在日历上画了个记号,“我这话,是公元1992年7月7日星期六晚上说的,两星期试试,看人家是怎么办的!”

“我去求人,人家反倒送我礼物。”

两个星期过去了,妻子在日历上画了记号那天,果真仍没动静。部长这老伙计怎么搞的,行不行给个信儿,我好往下采取措施啊。我想打电话问问,妻子说,你以为你是军区司令员哪,可以用电话指示部长?是部长领导你!晚上你上人家串个门吧,不行我陪你去。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像妻子说的那样。部长他虽然和我没有多大交情,但他还是拿我当回事的。他没当部长的时候,我们曾经一块下过基层采访。不在一个部相互就是平等的,谁也不领导谁。他是新闻采访,我是创作采访,对像一样,角度不同。有时被采访的人对我们作家更尊重一些了,晚上喝酒或打扑克时,他就会放弃新闻话题而多谈谈文学。当然所说的文学,也不过是他上学时或刚当兵时也写过诗歌、散文或小节目什么的。记得有次,他还打电话叫我到他那时候所在的部去过一趟,给我念他刚写的一篇小小说,叫我给提提意见。我不仅提了意见,还动手帮他作了些修改,并且推荐到一个文学杂志发表了。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从我的角度看,说明机关里我还有文学爱好者朋友,或者说,作家在机关干部眼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位置的。从他的角度看呢,则成了他后来到我们部当部长的一点小小资本。调他到我们部当部长前,他特意提醒干部部,听听我的意见,看他是否胜任。我当然谈了他胜任的看法,我的看法当然也成了很重的一个砝码。不管怎么说,有名气的作家都说他有文学才能,他到我们部当部长,不就是懂行的嘛。有这么件往事维系着,我就总是觉得我们之间不必客气了。我还是没按妻子的说法办,但我也没全按我自己的想法办,毕竟妻子的预见已显示了小小的英明。我把原想往办公室给他打电话,改成往他家打电话了。用妻子的思想解释,私事求人上家里效果好,上家里显着关系近一层。那么往家里打电话,不也显着关系近一层吗。

“看来得认真管你叫部长了!”我努力套着近乎,“部长啊,我是用你送的绿电话跟你说话哪。这电话好用极了,夫人直说一级有一级的水平,部长的东西就比穷酸作家的东西高明。不过她也说了,高级是高级,上边印个漂亮女兵头像,是不是分散精力呀。夜间在被窝里打电话她也不回避,一同听一同看,容易引导当兵的想‘八项注意’的‘第七项’!”我自觉玩笑开得心虚无力,但还是强撑着,故意笑出像是很坦然的声音来。

部长则说,“所以我就没敢用,而送你了嘛,作家不是‘第七项’注不注意问题都不大吗?”

“这可是部长说的,一旦啥时候没注意到,部长你这话可得再给说说!”

部长说,“这好说。不过我听着你好像不是为这事给我打电话的吧?”

我说,“既然部长认为这事好说,那我只好问问不好说那事了。放我走的事咋样了?”

“这事你说对了,的确不好说。还没等我提呢,前几天开办公会,主任就讲了一通保留人才的话,我还怎么提呀?”

“看看,果然照夫人的话来了。我把绿电话拿家那天,夫人就说了,领导给你送东西,就是不想给你办事,必需你到领导家去送东西才行。部长啊,那我现在就到你家去了,和夫人一同去!”

“玩笑开开可以,可别真这么扯。咱们之间也扯这个,就说明我这个部长当得太臭了。现在看出来了,你是真心想走,我也不好不成全你了。我给你点点步吧,你倒是可以上分管文化工作的周副主任家串个门,好好磨磨他,把理由说充分点。大道理强调军民共建,小道理提提往里进人的事。周副主任原来那个军的业余作者庞克,他想到你们创作室当专业作家,找我和周副主任说过。周副主任和庞克私交不浅,而且,周副主任很爱惜文学人才。”

“那找他我不就更走不成了吗?”

“那要看你会不会做工作了。你想,你和庞克都是人才,一般说来他会都想留的。但庞克在军里已没法再呆下去了,军龄太长了,没合适的位置安排他,他又不想干别的,非当作家不可。军里已两次把他列入转业名单,都是周副主任说话给留下来的。周副主任答应,军区这边一有空位就调他进来。目前的形势是要精简,哪能倒出空位?他会上强调保留人才,很大方面是指保留庞克,当然他压根儿没想到你会要走。”部长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妈的要感冒!”

我说:“感冒太好了,我好借机买点东西去看你,不然没法表示一下。”

“别闲扯了,我快点说完马上出去有事。”部长抽了抽鼻气,“庞克想进来当专业作家,你这个专业作家想出去高就。放走你,进来他,不也符合保留人才的方针吗?庞克能跟他说上话,你不是和庞克也很好吗?你如果和庞克一起去看看周副主任,最妥!”

我很惊喜,也忽然对部长有些叹服了。“非常感谢部长指点,怎么感谢法儿,到时候你说了算。现在你再具体指点一下,去他家要不要带东西,什么时候去好?”

“周副主任爱才不爱财,带别的东西反而会让他觉得你庸俗。不过他喜欢名著,带套有保存价值的文学名著,再带本你自己的新作最好。名著最好是你朋友当责任编辑的,这样可以说是朋友送的,这就没有送礼之嫌了,他就会没有一点负担收下,而且会连声说谢谢。”

我已真的产生谢谢部长的想法了。“部长你怎么不早教导我呀,大上星期直接上你家先实践一下,听听你怎么连声说谢谢我,我不就可以少耽误半个月了吗?!”

部长也高兴了,带有了卖弄的口味。“自古都说书是秀才的礼,不管买的还是自己写的,送书就没毛病。但这要看是谁了,给赵主任送书就不会有这效果,他没念多少书,送书还可能让他误认为讽刺。送什么要因人而异!”

我虽然觉得他有点儿卖弄了,还是连连发出了感谢声。“谢谢,非常感谢。部长啊,你喜欢什么就直说了吧,别再让我费脑筋琢磨了!”

部长又打开了喷嚏。“我得走了,时间到了!”他放下话机前重点强调了一句。“一定不要再琢磨给我送什么了,你记住,别让周副主任认为我想放你走,认为我没有凝聚住你就行。”

7.诺贝尔奖获奖作家丛书

我按部长出的主意,把庞克邀请到省城。我俩带了我花钱买的一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代表作丛书”,还带了我新出版的一本小说集,他前我后,进了周副主任家院门。我俩是以作家拜访将军的名义,提前和周副主任约好了才去的,当然是庞克打的电话。我为分房子的事已给他写过信了,并且得到满意的答复,现在又为自己转业的事上门找他,会让他反感而找借口不见的。有庞克保驾,就不至于了。

周副主任家离我住的那栋楼不远,两个大院之间只隔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和几栋别单位的大楼。但马路车流日夜不息,并且路两旁隔有铁栅栏,过往就不方便了。虽然前不久路上架起了一座天桥,而且天桥正好架在两个院大门口,几乎成了专为沟通两院而架的,我还是极少往那院去了。不是舍不得力气,而是那道栅栏的作用,就如人心一旦生出一层隔膜,就会影响思想沟通一样。原来我在那院住过的,那时住的都是团职以下干部。后来每调来一位主任,就要加盖一栋小楼,加来盖去,那院便成了将军宅院了。

我和庞克提了用塑料袋装着的书进了大院,再拐到周副主任的小院门口。站住脚后我俩对望了一眼。我对庞克说,一切听你的了,包括叫门的事。

庞克把绿门上的绿信报箱右侧一块绿色胶皮掀开,按了几下,我才发现那下面是门铃。我说,庞克你真行啊,你对周副主任家了如指掌啊。庞克说,了如指掌也白搭,这老头特倔,他要认为不符合原则的事,你咋说也不行。说话时,大门上的小门开了,出来一位戴中士军衔的小战士,他刚要开口问我话,忽然发现了庞克,忙向我们敬礼,让我们进了院。周副主任正在屋门前给一畦辣椒浇水,他浇的是四川那种寸把长但却极辣的烈性椒,想必他很爱吃这种椒的。他身材瘦小精干,说话声音细却尖硬。他见我们提着东西便探测扫描似的盯了两眼,开门见山冲庞克其实大概是冲我说的。“你们来坐坐我欢迎,要是想求我办事带了什么东西,那就先把东西放在门外,走时再带回去,啊?小庞!”

“副主任,我们一不是求你办事只是来唠唠嗑,二不是给你送东西。”庞克边说边敞开塑料袋让周副主任看。“我们作家朋友来串门,顺带了本自己写的书,还有外国作家的名著,怎么也不能算送东西呀副主任!”

副主任放下水壶搓了搓手。“现在书贵得一本一二十块钱,你这一兜还不得一二百块呀?书价我知道!”

我连忙把部长教给的话重复了一遍。“是我一个朋友送我的,他是这套书的责任编辑!”

周副主任缓和了口气。“拿来就拿来吧,难说是送的还是买的,你们把买的说成送的我也没法查。”他转对小战士说,“接过去吧,接过去吧。以后听说出了特别值得收藏的书,告诉我一声就行,我自己去买。当然你们送自己的书我是很高兴的。”

进了会客厅,周副主任竟从衣架取下军装穿了,并系好风纪扣才坐下和我们说话。庞克却非常随便说,“副主任哪,在你家你还穿什么军装啊,多热呀!”

“你们穿着军装嘛,我怎么好搞特殊?”他说着还指了指庞克的肩章,“看你这三颗星脏的,要是带兵的上校,不定带出一群啥子窝囊兵呢!”他看了看我的着装,“还不如文人着装整洁!”

庞克这家伙真机智,迅速就把情况展开了,而且极其自然。“要不我怎么老让老首长把我改成文职呢,你也不给当回事!”

“我怎么不给你当回事?”周副主任正了正衣襟,“没机会嘛!”

庞克说,“有机会你也不会当回事,你怕人说你往身边调老部下,我理解这心情,尤其当副职的领导,既怕群众说,还怕正职批评呢。”

“你小庞又来这一套了。你就是个文职干部材料,我调你来当文职干部,看他谁敢说什么?就他娘的倒不出编制来嘛!”

庞克忽然故意打差,好让副主任放松点警惕。“副主任你看天有多热呀!你快把军装脱了吧,我们也好脱了!”他三两下脱了军装,让我也脱。我看看周副主任,没马上行动。

周副主任说,“脱吧脱吧,咱们都脱。”他这才和我们一同脱了军装。庞克及时接了周副主任的军装,并且摸了摸那颗金灿灿的标志他是少将的星儿说,“副主任这颗星真亮!”

周副主任说,“小庞你把你的肩章让公务员小李给擦一擦,用去污水一擦就亮!”

“好,好,拿去小李。”庞克把军装递给中士公务员,“副主任哪,我可是你一手培养的,你总叫我努力成为大手笔,我没忘按你的话在努力,你也时刻别忘你许下的愿啊!”

“把功夫用在实干上,真成了大手笔就不用自己推销自己了,哪儿都去抢你了!”

“确实是这么回事副主任,柳直不就因为成了大手笔军内外都抢他嘛!”庞克从塑料袋里拿出我带给周副主任的那本书。“我肯定能达到柳直的水平,到时也出本这种高规格的精装书送你指正。”等周副主任接过书,庞克巧妙转了转话锋。“不过他没调军区前还不如我现在这水平呢。专业和业余,发展速度确实大不一样。”

周副主任没反驳庞克的话大概就是赞同了,他开始翻着我的书同我说话。“我从解放军报上看过你这本书的评论,评价还是不错的。再努力,成更大的手笔,你应该写一部超过当年广州军区《欧阳海之歌》的书!”

没等我答话,庞克说,“其实他这部书艺术水平已超过《欧阳海之歌》了,甚至可以说大大超过了。”

“影响不行,光在文学爱好者中产生影响那不行。《欧阳海之歌》几乎家喻户晓了!你们应该写一部有这样影响的小说。”

庞克:“我写,调我当专业作家,我保证三年写出来。”

“真正的力作五年都不行,应该是十年磨一书。你这本用了多长时间啊?”

我说,“积累素材和酝酿的时间没法计算了,真正写也就一年吧。”

“要想写大作品必得沉下心来,耐得住寂寞,多修改几遍。”

“我赞同您的说法,可是总部有人强调要多出作品快出作品,迅速为部队建设服务。”

“总部谁这样说?”

“一位上将!”

也许上将这两个字的分量太重,周副主任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不赞成那说法。“上将这话属于下策了,和他的军衔不符。迅速配合的任务,应该由某些文学样式去完成,像散文、短篇小说、报告文学,还有新闻通讯。这都是完成战斗任务的。而长篇小说这东西,是完成战役任务,或者说战略任务的。你打个辽沈战役没两年行吗?解放战争没四年行吗?抗日战争不打八年能胜利吗?急功近利地让你们迅速拿出大作品,哪就等于抗日战争的速胜论!”

我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上校庞克却使用激将法来刺激他的老首长。“尽管上将的话属于下策,下级还是得照办,毕竟那是上将的话呀!”

周副主任显出一脸的不以为然。“有的上将能力很强,这不假,但急功近利,求进太快了,不是好事。当作家和当将校不一样,不能绝对服从命令听指挥,得有自己的主见。上将也好,中将也好,或者我这个少将也好,你们作家总得把我们的话和你自己的具体情况相结合吧?你总得把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和你自己具体创作实践相结合吧?不然你怎么能成为一个有自己特色的军队作家呢?”周副主任的话使我产生了不是一般的敬意,尤其两年后他关于上将的话得到了印证,上将被免职了,那敬意便不仅保留至今而且更加浓重。

我正默默表示敬意的时候,周副主任却忽然搓起了手说:“班门弄斧了!班门弄斧了!应该是听你们给我讲讲课。”他拿过我们送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代表作丛书》,翻看着说,“怎么没有丘吉尔卷?唯一一个国家元首获过此奖!”

我说这套丛书好多本,现在只出了一部分,以后发现丘吉尔卷时一定给他弄来。对丘吉尔的重要获奖作品我并没看过,只读过他的一篇《我与绘画的缘分》和几篇讲演辞,觉得他的文笔恢弘而富有激情。周副主任并不是向我卖弄而是出于喜爱,找出他自己剪贴的丘吉尔获奖时瑞典皇家文学院的颁奖辞。他不是让我们看,而是亲自为我们读起来:

“……现在许多人认为,作家一般都是非常细腻的人,丘吉尔却不是这样。他认为现实生活中的阴暗面是存在的,但是世界的道路及目标为阳光、星光及旗帜所引导,它就在眼前。他的散文就如同竞技场上的赛跑运动员一样,盯着目标与荣誉而前进。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意味着事物成功的一半。在精神上,他像一名维多利亚战士,尽管遭逢暴风雨践踏,仍在风雨中屹立着、抗击着。”

“丘吉尔的显赫成就不仅体现于政治而且体现于文学……在历史上很少有一个领袖人物在政治与文学两个领域同时收获丰厚,同时又与我们这般接近……”

“丘吉尔的作品,内容丰富多彩而且颇具刺激,因此很能抓住读者……他在学校时就是一名问题学生,在骑兵团里虽身为中尉但……他的描写才能更为出色。他笔下的战争场面斑驳陆离,无与伦比。危险是男性最古老的情人,激战正酣,年轻的军官被激发了全部想像力与洞察力……骑兵出击了,那一次丘吉尔险些丧命黄泉。”

“……要论激动读者的幻想,丘吉尔再现历史战争场面恐怕就无人可及了。拿普兰汗战役来说,读者简直被书中的描写搅得神魂颠倒,一道道弹光把人群密集的广场划分成一块块人祭的刀俎,血肉横飞的徒手格斗,骑兵团雷霆万钧般的出击。于是当你放下书的时候,你发觉自己出了一身透汗,但你这时仍在想像自己排在身着红色军装的英国骑兵的最前排,端立在死者和伤者为伍堆成的‘人山’面前,装上弹药,射出照亮夜空的礼炮。然而,丘吉尔并非仅仅是一名军人和军事史作家——”

“尽管遭逢过种种困顿,第一次世界大战仍大大拓宽了丘吉尔政治活动与写作领域。他的历史作品中糅合了历史力量与个人作用的各种因素。他很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以自己深刻的经验准确地估量历史事件的动机。他曾亲历战火,冒险犯难,这给他的写作提供了一种背景和动力,使他的语言据有了一种内在的力量,震撼人心……”

周副主任读得动了感情。真没想到他还有如此细腻的文人情感,这与我原来理解的少将大不是一回事了。我不仅明白了庞克何以能成为他的朋友,也理解了他读丘吉尔的用意。他是希望我们能成为大一点的作家,同时提示我们,当大作家没有足够的积累是不可能的,这积累不仅是文化素养的积累,更重要的还有人生经历的积累。对他这番心思的理解,反倒打消了我刚见他时的矛盾心理,我等于在他这里进一步找到了要求转业的理论根据:我的人生阅历还太单一,应该像丘吉尔等人那样,不仅有当兵的经历,还应有地方生活的经历。我很动情地向周副主任表示,一定要很好读一读丘吉尔的作品,并且以敬佩的口吻问:“您是将军为什么这么喜欢文学呢?”

“好将军不仅应该喜欢文学,而且应该善于运用文学来完成自己的使命。俄国的苏沃洛夫元帅、中国的陈毅元帅、毛泽东主席,方才提到的丘吉尔,还有拿破仑,古代的辛弃疾、岳飞……多了。我不过爱好一点而已,只是读,前些天读了一本美国作家写的《第二十二条军规》,黑色幽默的代表作,是黑色幽默吧?”

我更加佩服这位将军。就是作家圈里不少人,也没读过这本书,甚至连黑色幽默作何解释都不知道。庞克当场就说他没看过这本书,也没听说黑色幽默。我便连说是黑色幽默。周副主任又说:“最近一届茅盾文学奖评选,萧克将军不是获了荣誉奖吗?是荣誉奖吧?还是提名奖?”我证实是荣誉奖,周副主任转了话锋。“荣誉奖就是不够奖,其实这是文学家们对将军的照顾。遗憾!中国没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全国没一个将军获茅盾文学奖的。咱们军区也没有获茅盾文学奖的。你们应该有这个雄心。这不是一日之功,需要一茬一茬打基础,形成传统。环境和氛围很重要。”他忽然想到上次我和他说的事。“住房分配方案采纳了你的意见,不知落实了没有?”

“落实了,作家们非常感谢您,我也非常感谢。”

“还有其他困难没有?有就别不好意思说。我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干这个的,既督促你们好好干,又得帮你们解决问题。”

是我说明来意的时机了,但我又难于开口了。周副主任如此关心我们,我却要求走,这有违我平时的处事准则。我一时脸红心跳,嘴欲张又张不开,怔住了。庞克见我这等窘相,忙替我说,“老柳他倒没什么困难,不过遇到一个具体问题需要他回答,他一时难于回答。其实并不难回答,他不予理睬也可以,但我认为那不对。”

“什么问题你说说嘛。”周副主任看着我,“开门见山说。”

我便把事情简要说了,但省略了向部长提出转业要求这一节。我说完,庞克便乘势大发议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好事!从柳直个人看,说明他是个大才,省里都来抢,真要抢去了,对他今后发展会有大好处的。一个人什么领导职务没当过,对生活理解就太片面了,会影响他成为大作家的。我还当过连长、营长呢。从军区的大角度看,说明部队是大学校,培养出的人才多,省里作家比军区多多少倍,却找到我们的作家去当主席,了得吗,我们军区了得吗?”

周副主任听后脸色并没起什么变化,平静地问我,“是这么个情况吗?”

我说是这情况,而且省里态度非常诚恳。庞克又把军民共建的意义说了一通。

周副主任说,军民共建得首先把咱们自己建设好才是。

庞克则说,咱们自己肯定建设得很好了,不然人家省里当将才要的人,在咱们这儿怎么只当兵用呢?

周副主任又问了一些情况,我一一说了。他说,你们部里怎么没向我报告此事呢。

又是庞克替我说了我自己难说的话。“部长只考虑他自己工作得不得力呗。不重用人家,有人重用又不放人家走,这就心胸窄,目光短了。是人才就应该军地两用,我们不是提倡了好多年培养‘军地两用人才’吗?现在又搞军民共建!”

“你怎么想的?”周副主任问我。

庞克抢着替我回答:“当将的材料谁甘心当兵啊?二十三四年军龄了,一个兵也不让带,搁谁心里也不会平衡!”

周副主任制止了庞克的话。“我是问柳直,不是问你庞克。”

“自己是块什么材料我倒没认真想过,不过我现在倒是愿意开阔开阔视野,尤其还是到作家协会!”

周副主任又问庞克:“那你为什么戴着上校军衔还想要来干文职呢?”

庞克:“要是让我去当作家主席,我也不要求来当文职作家了!”

周副主任问我们俩:“你们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吗?”

我说是。庞克说不光为这个。

周副主任问还为什么。庞克说主要不是为柳直走不走,而是为他庞克能不能来。

周副主任说总之是个好事,容他考虑考虑再说,并且说主要是考虑怎么使用我。他还说谢谢我送书。临走他还送我俩一人一盒龙井茶。出了屋门,他又叫公务员摘了一大把他种的小辣椒让我带上了。我心里当然是热辣辣的非常感动。

离开周副主任家,我和庞克站在过街天桥上说了不少赞扬他的话,还分析了一下前景。庞克认为不放我走的话,也能重用我一下,所以,放不放我走,他当专业作家都有希望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庞克说,放我走了当然就腾出一个编制,不放我走,重用我一下的话,就该是,不把我的顶头上司调走就是把我调走,这自然就空出一个编制。不过他又叮嘱我不能放心等待,得抓紧,周副主任还有半年就离休了,他说离休后也要写部长篇小说呢。

我把情况及时通报给部长。部长说那就等着吧。

我等了半月不见动静,就再次鼓起勇气电话催周副主任,他家人说他到一个集团军检查工作去了。我忽然想到那个集团军政委是我战友,何不找军政委战友帮个忙呢。一想到这个战友我更急了,人家已是带一个集团军的少将了,我还经常在为芝麻大一点儿事儿请示一个大校,而且常常得不到及时答复。我以最高效率把电话从军里转到师里再转到团里,直到夜间十点多钟才在一个营部把军政委战友找到。我一点都没绕弯子就跟他说了实情,连私心杂念都说得很透彻。我说,“也等于征求你的意见,你说不该走我就不走,你说该走,就帮我跟周副主任说个情。”他说,“我考虑一下,机遇和年龄太重要了,你这个年龄,在哪儿都正是好时候。我会以最快的速度给你回电话!”

他的话,让我又一次体会了战友的含义。我还没开始等呢,第二天晚上周副主任就直接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得非常直率,以致让我对他也有了战友的感觉。“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光当业务骨干重用你,有些可惜,我和李政委共同认为,该让你发挥更重要作用。但目前你们这个行当论资排辈风挺重,马上没有机会,李政委说放你走吧。不过事也不那么简单,放你走还有三关要过,我这关算第二关还不在其中。第一关是你们部长,他当然听我的,但这小子办事不利索,他会跟军区首长直说是我要放的。按程序应该是他打报告请示我,我再往上请示。理由充不充分关键在他那里,他进步心挺切,怕挨上边批评,轻易不肯担这个责任。你要做些工作,明确说求他,但理由一定让他从‘军民共建’角度说,并巧妙向他渗透一下,上边有人在帮你忙。上边是谁不要告诉他。另外,你跟省里有关人说说,让他们通过省委某个领导给我打个电话,就说这是找我们‘军民共建’!”

我不由得感叹,以前总以为,许多当官的很清闲呢,其实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都要耗费多少心血啊!我开始对当领导的事打怵起来,但箭已离弦,只有力争早早中的了。

8.江雪

一天晚上,带女兵头像的电话忽然响了。我拿起绿色听筒,里面传出的真是女兵声音。“喂,柳直呀,你干什么呢?”是我的同事,女作家郑江雪。她用和以往极不一样的语调说,“你自己在家吗?”

我说是,我正看电视。她说你别走,我马上到你那儿去!我让她等我看完一个电视节目,那是一个朋友编导的节目,嘱咐我看完了说说意见的。

郑江雪不容商量说,看什么破电视呀,我有急事跟你说,我马上去。

她比我小十多岁,可我们一起当作家已有十多年了。她聪明漂亮写作刻苦,年龄小,知名度却不小,在全军上上下下,知道她的比知道我的多。但她拿我当老大哥对待,并且我们的友谊在妻子那里也已取得了很深的信任。

她果然很快来到我家。进了屋只是喘,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说江雪你是不是中举了,乐得范进似的?我知道她肯定不是乐的,但我总好和她开玩笑说反话。

江雪拍打两下和她此时脸色极不协调的蜡染衣裙,急得有些结巴着说,我都要气死了,你还开玩笑。我跟你说,今天是星期几?你可得给我作证,这家伙太缺德了,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反而越发想笑说,江雪你坐下慢慢讲,是总在电话里向你求爱的个体户抢亲了咋的?

江雪正色说,你再开玩笑我可生气了!他太不是东西了!他赶不上个体户呢,个体户还懂礼貌,知道打电话表示求爱呢,不同意还不敢乱说乱动呢。他他妈竟敢居高临下直截了当跟我说下流话!

我还是忍不住和她开玩笑说,谁呀,谁这么勇敢,敢和郑将军放肆。我平时不开玩笑时叫她江雪,开玩笑时戏称她郑将军,是因为她认识的将军很多。部队女作家太少,在几乎清一色的男性世界里能受到些特殊待遇是可以理解的,说是男性文明对女性尊重也可以。但也有个别人以为凡作家都是多情的轻薄将军,酒后对江雪表示了轻浮,而被江雪像教训士兵样教训一通的,我因之给她起了个外号,郑将军,平时叫的时候她从来不恼。

江雪使用了在我听来是她最为愤怒的语言,但还是没说出名来骂,看样子是不屑让那名字从口中出入一次,免得玷污了她的嘴。

江雪接着骂说,他也不照镜子瞅瞅,他是个什么东西。他这个癞蛤蟆太恶心人太小瞧人了,我肯定饶不了他,我要告他,让大家都知道他的丑恶嘴脸!

她骂了一大气,终于平静些了才坐下。这时我忽然注意到,本来就很白的江雪加上一顿气,脸更加雪塑似的了。她身材虽不高,但属于小巧玲珑式的苗条,就连生气时眼也是朦胧的。怎么搞的,自从被妻子解析了雪女蛇后,对以往熟视无睹的人都有了新发现。我收住玩笑,开始严肃问她到底骂的是谁。

她说,你绝对想不到是他,是那个工作水平不咋的,却想玩花花心眼的家伙。她咬了咬牙最后还是用职务代替了名字,她就是不肯让这名字从自己的嘴出入,仿佛那名字能弄脏她嘴。原来她骂的是,我正要去找的文化部长!

江雪说部长找她谈话,谈了一大套要积极深入生活,多开眼界多长见识之后,忽然说作家跟一般人不同,应该体验各种生活,交各种朋友。他说他愿意和江雪交朋友,见江雪笑着说部长和我们交朋友那当然好哇,他便说黄色录像带你也应该看看,看没看过大不一样。他见江雪默不作声,以为默认了他的说法,又用低俗的语调和眼神进一步引诱说,他家就有黄带,不反对的话他请她到家去看,还说妻子出差了,就他自己在家。江雪说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部长竟低俗下流到这种程度,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骂了一声混蛋,起身跑出来了。

江雪要我一定为她作证,说要向军区领导告他的状。我也很气愤,但我总有点不大相信,说是不是江雪白天睡觉作了个梦,醒来把幻觉当真了。我还举我前几天白日做梦的情景劝慰她。她生气说我是个窝囊菩萨,老好人,没有正义感。她气得要哭,嫌我不帮她的时候,我妻子回来了。她又向我妻子诉说了一遍,并从女人的立场说,他们男的,不是流氓坏蛋就是胆小鬼,连柳直都不敢给我作证!

我妻子先是生气,后来也被江雪说乐了。妻子说,他这么大个部长太不像话了,是得教训教训他。但你让老柳作证,这不是气糊涂了吗?他当时又没在场怎么作证啊?

这一提醒,江雪又结结巴巴说,那你俩给我作证吧,证明我今天气坏了,不是部长耍流氓,我怎么会气这样呢!她说她今晚就给首长写告状信。

妻子站在女人的立场对江雪表示了支持,但妻子还是退了一步劝江雪,告部长的信可以严厉点写,写好后不要交首长,而是交部长本人,让部长看后认个错,作个保证,以后绝不再干这种缺德事就行了,他以后还得生活和工作,还得替他老婆孩子想一想。看来妻子真的成熟了,若在十年前或者五六年前,甚至一两年前,她都不会这样说的。前些年她截获我和一位女战友的信时就险些交给我单位领导。但江雪毕竟年轻,而且未婚,她理想化色彩极浓的思想方法,使她非常坚决地说,她一定要把告状信交给首长,并且还要散发到机关各个部去。她说她是把我和妻子当成最好的朋友才来让我们作证的,如果连我们俩都不愤恨,都不支持她,她就太失望了。

我答应了替江雪作作证明,也撤消了阻止她把上告信交给首长的态度,但我也向她提出了一个诚恳的请求。我希望她晚两天把信交给首长,等部长把我转业报告打上去,她再交,不然可能使我转业报告的正确性受到怀疑。

江雪认为,这么个小人掌权的环境,不值得留恋,坚决支持我走,她既出于友谊又明确说带点交易性质向我做了保证,可以等把我的转业报告打上去,但只能等三天。我说以一个部的名义打的报告,三天来不及。

江雪当我妻子面就不分里外地责备我,好像她是我家一员似的,说,你怎么这么笨哪,我告他这事儿你就不会利用一下?你现在马上就可以给他打电话,说我要告他,说你正在做我工作不让告,然后就提你的转业报告叫他明天给打上去,他保证给打。他这种小人,一叫人抓住把柄,办事就痛快了,不然磨磨叽叽讨厌死了。

我说这不等于讹诈嘛。江雪说,对他这种流氓小人,就得讹着点,正常方法不好使。她说,看一个男人怎么样,男人们看不透,只有女人看得最透。我是看透他了,他肯定不是个值得尊重的家伙,你下不了决心我帮你打。江雪真的马上要替我给部长打电话。我不同意。妻子却同意了。妻子说让江雪先吓唬吓唬他,但别太过分了,然后再自己说。

江雪到我卧室拿起话机时,却惊叫起来,问这电话是谁给的。她这一问我脸热了。被她认为流氓小人的人给我送礼物,会被她误解我们有什么不磊落的交易,不然当部长的为什么给我送礼呢。我知道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就又想用幽默这润滑油润滑一下了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呗,部长送穷秀才礼物,大概是搪塞我转业的事吧!”

江雪说一个月前部长就要给她这个电话机,她都接过来了,可听他说话别有企图,便没有收。她说他又转念送给我肯定为了遮掩一下尴尬。她骂了一句这家伙太无耻,才抓起电话。

“我是郑江雪!我用你送人那部女兵头电话机跟你说话呢,你听明白了吧?”

听筒那边支支吾吾几声,江雪单刀直入说“柳直转业的事首长已经同意了,你赶快以部里名义打报告好了,马上就打!”

我怕江雪说得太不像话,忙抢过话机。“我是柳直呀,江雪在我这里!”

部长的惊慌从听筒里都听得很明显。“你转业的事周副主任怎么个想法?”

事已至此,不容我再啰嗦其他了,我如实讲明情况,然后直截了当说,“这事夜长梦多,必需趁热打铁,马上把报告打上去,这不还涉及庞克吗?还涉及军民共建!一耽误就是一圈!”

部长连声说好,说一定以最快速度办,我又叮嘱一定在两天之内报上去,他也答应了。

江雪说,这家伙太差劲儿,不信你等着,我走以后他肯定还得来电话倒打一耙的。

我不希望江雪把事儿弄大,就说天挺晚了催她早点回家。江雪走后,部长果然又打来电话,说他今天找江雪谈话了,要求她多下部队扎扎实实体验各方面生活,广交朋友,多开眼界。她却不高兴了,嫌我不懂创作乱指挥,还说她眼界够宽了,不想开什么低俗的眼界了。她年轻不成熟,你当老大哥的要多开导她点。你的话她还比较听!

部长并没问江雪说没说他什么,而是问江雪对我转业什么态度,这倒叫我觉得江雪不如他宽容了。我相信江雪不会造谣说谎,但她爱憎过分鲜明,好恶极端敏锐,也可能把一般问题看得很重。所以我不想在他们的问题上采取旗帜鲜明的态度。就说我是老同志了,我自己下的决心,我不会受其他干扰的。同时我也说了江雪虽然年纪不大,但格调是很高雅的,值得我们尊重。之后,我又透彻地重申了一下马上打我转业报告的背景和意义,他都答应得毫不含糊。

第二天部长真把报告打上去了,而且送出前让我看了一遍。就在那天晚上,江雪也打电话告诉我,她的上告信已在快下班的时交给了周副主任秘书。我说我以为过两天你就会消气拉倒了呢,你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呢!她说是秘书把我的报告送上去之后她才送的,不会影响我的事。我说部长不一定像你想像那么坏,如果他再没别的言行就算了,怎能真的告那种状呢,即使真的说了那些话,也得给人留个改过机会呀!

江雪又批判了我一通老好人后说,她不但把告状信送给了首长,而且还给每个部的部长送了一份,免得他们官官相护。

9.分水岭

八月一日,是中国军人最重要的节日。万没有想到,我转业的批件,竟在这个节日头一天传下来了。当时我还把批件当成节日礼物捧在手上,生怕不翼而飞,后来索性贴在自家墙上,供起来似的欣赏着。那天晚上我很久很久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后,又作了一个长长的梦,竟是二十多年前我写血书,得到入伍通知书的情景——

我突然闯进县武装部。接兵部队领导都愣住的一瞬间,我突然一口将右手中指咬破了,还使劲甩了甩,抓过会议记录本写了四个血字:我要当兵!惊叹号我是狠狠顿出来的。

接兵部队首长拿过血字问我:“你是红卫兵团团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当兵?”

“你明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非要征兵呢?!”我大声反问他,实际是责问那些说我政审不合格的家伙们。

“好了!”部队首长拿着血字问我,“还有要说的吗?”

我已从他口气里听出他决定要我了,便说,“如果你们没有要问的,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

我攥着流血的中指坐到收发室的火炉旁等着,竟然睡着了。梦中,一只手把我揪醒。部队首长说,“快点儿给家里报喜去吧!”我哆嗦了一下,连忙向这位接兵的首长深深鞠了一躬,好像这是告别学生时代从此将永远使用军礼的最后一个鞠躬礼了……

八一节早晨,醒来好一会儿了,我仍闭眼回味着与现实正好相反的梦。睁开眼时,最先看见的,恰巧是昨晚自己挂在墙上那张红头批件儿。我细细凝视那批件:留给首长批字那地方,记录着两位少将和三位中将的意见。措词各有不同,但最高首长终于批示了这样的意见:

像这样的人才应该尽力保留。鉴于政治部已经同意,我也只好下不为例了。1992年7月30日。

我真的转业了吗?墙上一纸红头批件告诉我,是真的转业了!

我不肯从刚做过梦的床上爬起来,仿佛那床就是当初和现在的连接点。我躺在上面使劲儿想,当初和现在的我,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这是怎么啦?从写了血书参军那天起,二十多年了,好多东西都是爱得最深反而不可得。青春期时爱得令我战栗的是另一个人,可我得到的,只是她一记重重的耳光和深深的伤痕!我初恋的人,当年为了从军,追随我到部队,喂了近两年猪,也没能如愿,最后怀着那个烫人的热望,冻死在爬往战场的路上了。现在,我却费尽心机,实现了与初衷截然相反的目的。我又流出了眼泪,这才发觉,自己心底有伤啊!那些极力请求放行的举动后面,深深隐藏着能得到部队挚意挽留的期望。如果有一个首长能找我认真深谈一次,表示非常需要我,我是能够留下来继续奋斗的。现在我只好转移到另一个天地去了。对于自己热爱多年的老环境,这毕竟是个离异。只要是离异,原因一定是感情有了裂痕。

墙上的批件,一会清晰一会朦胧,偶尔电光似的一闪,忽然又黑雾般的一阵翻腾,后来又静静地还原,上面的字,再缓缓变幻成一滴滴透明的红色水珠。我分明感到了,那不是水珠,那是感情深处的伤痕新渗出了血滴,滴滴答答的,又变成一颗颗金豆豆。金豆豆滴来滚去的,一共只有十六颗,那是五位将军肩上的十六颗将星。又多了八颗,那是部长肩上的八颗校星。二十四颗金星,旋转成一团。我明白了,我已经脱离了自己所属的队伍,我是在进行离队前的洗礼啊。我心隐隐作痛着,打开电视机,屏幕上出现的是,从相貌上一看就让我反感的那位军委秘书长,他在宴会上祝酒。我冲他骂了声去你妈的吧,将电视关了。

八一节这天,我躺了绝不是一上午,那是漫长漫长的,二十三四年的岁月啊。我感觉,那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向自己遗体告别的灵柩上。一个新我,在向旧我的遗体告别。我听到了新我为旧我所致的长长的悼词。那些悼词让我流了许多泪水。我泪水模糊着,翻开了1968年刚入伍时的日记。新兵连生活结束那天是这样写的:

一场短暂而漫长的风暴过去了,我从心灵到肉体到服装经过这场风暴的撕扯之后,都发生了巨变,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身上的每一根纤维都是新的。从家里带来的汗泥、虱子和头发中的灰尘,被军营的热水一夜之间冲洗得无影无踪,连在家乡最后喝的那点生水,也被滚热的浴水蒸作淋漓的透汗,付诸浊流了。咬破的手指已经愈合,同家人,同同学,同老师的牵连已经割断,苦辣酸甜的心情已经归于平静,我从四分五裂的虚幻状态变得具体了,简单了,集中了。不管怎么说,那变化对于我,是翻天覆地的。经济上不再受制于家庭,也不再有自己衣食温饱的担忧,由原来被父母称为儿子,被弟弟妹妹称为哥哥,被老师称为学生,被社会称为红卫兵,一变而被人民称为战士,被小朋友称为叔叔……尤其一个小朋友无限崇拜地叫了我一声叔叔,我摸摸他的头后,他竟对妈妈自豪地喊起来:“妈妈——解放军叔叔摸我的脑瓜儿啦!”那声喊,真正使我的心灵产生了一次跳跃。我分明感到,我青春鲜红的血液,在那一刻忽然变成绿色了。我变得大度严肃起来,肩上有了沉甸甸的责任感。而这一切变化,都是营门带来的。军营的大门啊,你是我人生长途的转折点、里程碑、分水岭……

10.从“八一”到“金豆村”

仍是八一节那天。中午,电话铃响,我躺在床上不想去接,再次响了,我仍不接。妻子去接时,我厉声嘱告说,不管谁找,都说我不在。妻子拿起电话却马上喊我去接。我指责她说,不是说好了不在吗。她说,是江雪找你。我说,我没说江雪例外呀。她说,快去接吧,我都说在了。我感觉出,妻子这段时间格外尊重我男女方面的交往。

江雪说今晚八一剧场有舞会,邀我去跳舞。我不是不愿和江雪跳舞,而是很愿意,若是平常,我会高兴极了的。可是今天,我却骗江雪说我病得很厉害,就差没住院了。江雪还开玩笑呢,她说你可真贪心,嫌自己过节不够本儿,还生出一个病儿子,俩人过双份儿的。她肯定不知我已被批准转业,她压根就没相信我能被批准,她也没想到我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她其实是不希望我走的。

我还是谢绝了江雪,这在我是破天荒的。我几乎从没拒绝过江雪,如果今天不是八一,或者不是去八一剧场,我就是真病了也会去的。真病的话,或许会因此好些呢!可是今天我实在很怕去八一剧场,那是军人们欢乐的天地,已不属于我了。何况又生出个江雪告部长的风波,我还违心掺和什么呀!江雪长叹一声,说我太不争气了,她以为,我就是不敢公开在八一剧场和她跳舞。

下午我独自在家,受不了电话烦扰,待左邻右居走净了人,便下楼去散散心。下到一楼门庭时,外面进来一个青年妇女。我刚要和她擦肩而过,她把我叫住了,问我是不是在这栋楼住。我以为是街道检查卫生或检查安全的,便随便嗯了一声。那一声既无力又心烦,赶忙要往外走。她急切地叫了我一声解放军同志,没等我回声,她又向我打听,这单元住没住一个第五中学的女老师。这我不能不停下了,因为我妻子就是五中的。我问她要打听的女老师姓什么,她说不知姓什么。我说不知姓什么你怎么知道她住这儿。她说见她进过这楼门,骑绿自行车,车坐儿挂的是五中的牌儿。

“你认不认识她啊?”我盘问道。

“我的一个朋友认识,我有事想直接找找她。”

“她不在家,你有什么急事我晚上可以转告她。你是……?”

“我是……你……是……?”

我看她吞吞吐吐的,就直截了当说,“我是她爱人!你……?”

她一下惊讶起来。“啊……啊……你是她爱人?!我……我找你也行!”

她这几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倒让我烦乱心情集中了一些,我这才认真审视一下她。这一审视,又使我吃了一惊。平心而论,她明显有某种让我振作之处,但我一时没有找准,究竟是她中等偏高的苗条身材让我振作,还是她不大不小显得忧郁苦涩很是矇眬的眼睛,抑或是她椭圆而又白细润泽似乎好吃且入口即化的脸,让我振作。她的让我振作之处还有衣着。她穿的是白色连衣裙,脖上围一条乳白色沙巾。这个苗条且白衣白脸眼睛忧郁矇眬的女人,又使我敏感地想到梦见过的雪女蛇了,但绝没让我产生反感,并且有一种安全与稳定感。她的口音稍带点当地味儿,挺好听。

她也审视着我。从她眼光逐渐发亮脸色泛起些微红润光泽看来,她对我非常意外,而且绝不是坏的意外。我俩不由自主地相互审视的瞬间,我预感到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我情绪集中并且振作了一下,用让她十分信任的语气说,“有什么事你说吧!”

她一开口就让我感觉是个诚实人。“看你是个解放军我放心了!”她用有求于我的抱歉眼神看看我,“不知你是不是有急事,要是没急事我想和你谈谈?!”“谈谈!和我?”我不是反感,但心底升起疑团。

“你爱人认识我爱人!”她说。

“他们是一个单位的吗?”我问。

“不,不,一个单位我还能不知你爱人姓什么吗?”“那他们怎么认识呢?”

她说,“我先告诉你我是哪单位的吧,然后再说他们怎么认识的。”她掏出工作证让我看了。“我工作可忙了,我说这个是让你放心,我绝不是闲着没事胡搅蛮缠的家庭妇女,我也绝不是找你麻烦来了。这几天我心情特别不好,跟别人又说不出,就想跟你说说,跟你爱人说说也行。今天一见你,我就有信任感,现在就觉得和你说最好,不想跟你爱人说了。”

我被她的直率和诚恳打动,忘了自己的伤痛心情。“那么到我家说吧,我家在六楼。”我已转过身,要领她往楼上走。

“到你家不好,过会儿你就知道为什么到你家不好了。”她说,“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想咱们到外面谈比较好。”

“外面?天阴得这么厉害,外面好像下小雨了!”

她因为我误解了她所说的外面而笑了笑,“我不是说到公园或什么露天地,我想找个方便地方坐下来好好谈谈。”

毕竟我对她还不了解,不过凭经验和感觉判断她是个好人而已,轻易就跟这样一个女人到外面坐下来谈,一旦被什么人看见了会误会,所以我犹豫着试图改变她的主意说,“我不知外面能找到什么比我家更方便的地方?”

“以后我会到你家里来的,不过现在真的不方便,容易引起你爱人误会。”

“她得几个小时后下班。”

“往往会出现偶然情况,我想跟你谈的就是最近偶然发现的情况。”

“那好吧。”我又想了一下,“你具体想到什么地方呢?”

她略为想了一下,说,“现在办事一般上饭店,联谊交往上舞厅,今天我们不是办事,也不是联谊交往,但是比较一下,还是与交往靠得近些,所以我说到舞厅比较合适。”

“到舞厅?”我说,“我这一身军装怎么到舞厅啊?”

“我们不跳舞,舞厅可以不跳舞光坐着,谈话也方便。到饭店不吃饭,人家是不会让你坐那儿谈的!”

“不跳舞进舞厅也不好。”我说,“部队有规定,不准穿军装去地方营业性舞厅。让人看见会误认为是去跳舞呢!”

“上八一舞厅,军人上八一舞厅坐坐,不正合适吗?”

我刚忘掉几分钟的八一节又被她提醒了,不仅心里又掠过一丝伤感。“今天是八一节,八一舞厅军人太多。”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换上便服,咱们到地方舞厅。”

“那太好了!”她表示完惊喜,催我快些回屋换衣服。我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她,“要不还是在我家谈吧,确实没关系的!?”

她坚决地摇摇头说,“不行,快去换吧!”

我一边猜着她为什么这么怕到家谈,一边换好了衣服。我骑了自行车跟在她后面走,顺便提醒她说,“我不怎么到地方舞厅去,你最好找个既朴素又雅致的地方。”

“乱糟糟的地方我也受不了。我去过一回‘金豆村’,那地方挺好的。”

金豆村舞厅我也去过,差不多是全市我到过并且感觉最好的舞厅了。她能想到金豆村,这让我更增加了一层好感。要不是因为八一,她提出的八一舞厅我也会同意的。要让我选择的话,也会是这个结果的。

我就在她的安排下,坐在了金豆村一角光线柔和的茶桌前。她问我想喝什么饮料,没等我回答她就先声明了,她从不喝咖啡,只喝果汁。

“工作时我总是喝咖啡,现在不工作,我就喝茶吧,果汁的确是女人爱喝的东西。”我说。

“还是给你来咖啡吧,虽然不工作,现在却需要你像工作那样集中精力,认真对待。”她说。

我点过头,她便向服务小姐要了咖啡和芒果汁,而后舒了口气。可以看出她这几天一定是很疲倦的。我本来急于想知道她要谈的内容,又忍住了。相对而坐的我们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我趁机注意了一下周围。田园牧歌的曲调下,慢慢轻舞的多是中年人,青年人也有,但看去都是较稳重那种。我喜欢这种既开放又不狂野的环境。

“正式介绍一下吧,我们互相还不知道姓名呢!”她说,“我姓姚,叫姚月芬。其实我让你看工作证时你就应该知道了。”

其实我看她工作证时只注意了一下她的单位,并没注意名字,现在不知道相互姓名的确影响往下交谈了。“我姓柳,柳树的柳,叫柳直,弯直的直。”

“嚯,所有柳树都是弯的,你却叫柳直!”她又暂时忘却了忧郁和焦虑。

“你是月亮的月,芬芳的芬吗?”

“对呀,姚文元的姚。”

“现在还主动和姚文元套近乎的人可是不多。”我逐渐有了想开开玩笑的心情,“月亮都是冷清无味的,你却叫姚月芬,想把月亮摇出芬芳的味道!”

“嚯,想必你是弄笔杆子的,比姚文元还能咬文嚼字!”她说,“不瞒你说,我没见你前心难受得很,现在听你说话,好多了。”

“没想到我的话还有药用,那我就主动多说点。你不觉着现在咱们像一幅画吗?夏天的夜晚,柳树上面一轮月亮,微风轻轻地摇着柳树,也摇着月亮,不知是柳树还是月亮散发出来的,总之有一股芬芳的气息弥漫着……”

“嚯,比姚文元有文采,但没有‘四人帮’味儿!你是不是不会打枪,专门咬文嚼字的啊?”

我发现她已连着用了三次“嚯”字,想必这是她一惊喜时的口头禅了。“你真行,很会判断人!”

“嚯,你当我的上级就好了,准提拔我!”她又用了嚯字。

我也模仿她使用了嚯字,“嚯,我要当你上级,你准主动汇报情况,现在连一个单位都不是,你就找我谈情况了!”

她不再嚯了,而是笑笑,“说正事吧,不然你该继续笑话我了。”

“不是笑话你是谢谢你,要不是出门遇上你,我现在正该是独自难过呢。”

“你心情也不好?”

我笑笑,“男同志无所谓,你说吧!”

“你爱人跳舞……你知道吗?”她问得十分小心。

“知道。我鼓励她跳的。”我甚至有点替妻子辩白的意思,“她原来腰腿疼,跳舞跳好了,心情和身体从来没这么好过!”

“她有舞伴了,你知道吗?”她有点惊异于我的不以为然,“她心情好是因为有了舞伴儿吧?”

我更加不以为然,“没舞伴儿怎么跳舞哇!”

“嚯,看你把我笑话的,我还能不知道跳舞得两个人?”她强调说,“我说的是固定舞伴,甚至不跳舞也是伴儿那种!”

对此我也没表示出吃惊,不过我已猜到她说的舞伴是谁了。“你爱人……现在就是她的……伴儿?”

她郑重地点点头。“我找你就是想谈谈他俩的事!”

我这才显出重视,说,“这其实也是咱俩的事!”

她脸上忽然显出痛苦,甚至眼圈都红了。“我家老穆可不像话了——他叫穆川亲,是单位管车的。他可不像话了,你爱人是老师,肯定不知道他的情况。我说的意思是,你家老师可别跟我家老穆学坏了!”

“至于那么严重吗?”

“我不骗你老柳,真的不骗你。我家老穆太不像话了,他做了坏事我说一句都不行,打人,打可狠了!”

“他做什么坏事了?”

“他跟什么人都跳,太不像话。”

我想像不出她丈夫不像话的程度来,听得用心了,因为这关系到我妻子。

“跳完舞还往家领人,这我不骗你,真的往家领。”她不知是被骗的还是怕我不相信,一再使用不骗你几个字。“我发誓骗你不是人。上周六上午,你爱人在不在家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敢肯定她不在家!”

见我点了头,她又说,“我不是故意监视他们,真的不骗你,不是。周六上午十点多钟,我忽然回家拿一份材料,到家开不开门,先还以为钥匙拿错了,再三检查没错,我才想到可能屋里有人。一敲门,果然听见屋里有忙忙乱乱不是一个人的动静,却不开门也不应声。我血就涌上脑门了,紧敲了几下。”她表情更加难过,“等开门一看,屋里是两个人,我家老穆和你爱人。他俩都红头涨脸的。老穆既没打夜班也没病,大白天不可能在家睡觉。你爱人我是第一次看见,老穆只支支吾吾说是老师,来借点东西。我看老师不像坏人,但她不知道我家老穆是什么人哪。我怕闹出事来,压着火和老师客气了几句,老师急忙就走了。我劝我家老穆几句,他把我连骂带打,我一点都不骗你,我身上现在还有被他打青打紫的地方呢!老柳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告你爱人状的。我是来提醒你,帮帮我的忙,慢慢作作你家老师的工作。你还是别误会,我不是不让他们来往,我是想让老师影响他学好。其实他自从认识你家老师以来,就不怎么和乱七八糟的人来往了。”

我插问道,“怎么肯定是我爱人呢?”

“不瞒你说,我注意他们好长时间了。我发现他们成了舞伴以后,跟过你家老师几回。两三次我都见她进了五中校园,还两三次见她进了你家那栋楼。她剪短发,圆脸尖下颏,脸不算白,但也不黑,身材不算苗条,稍微儿有点儿胖,但挺好看。好穿浅蓝色水洗布衣服,骑飞鸽牌绿自行车。”

“嗯,是她。你说她去过你家,我没听她说过,不过我想也可能。她自从跳舞以后有些变化,以前她几乎没有交往,所以我还为她的变化高兴呢。她不会交坏人,这我非常相信她。夫妻之间不能监视,得靠信任。”

“让你笑话了,我家老穆不像你,我对他失去了信任,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监视的。那天他在家里插门的情况,已证明我没监视错!”

“我不是批评你,我是说我自己。”

“我家老穆像你这样就好了,别看他自己这么做,要是有男的找我,他能把我打死。认识你真高兴,还是部队的人有教养。我想求求你,以后多帮帮我,不是帮我报复他们。你是解放军,我信着你啦!”

“马上就不是了!”我说,“巧得很,昨天刚刚批准我转业,今天出来散心就是想调整调整情绪。”

“怎么让你转业呢?”她问时脸上立刻升起疑云,说不定她会联想我会不会是犯了错误才被淘汰转业的。

我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她问我转到什么单位,我说了单位,她忽然又是一声嚯说,“我一个女同学在作家协会,从医院调去才一年!”她怕我不信似的解释说,“我同学是高干病房护士,作协主席在高干病房住院,和我同学成了铁子朋友,后来就调作家协会去了。”

我忽然想到流火老诗人和女作家鲁星儿指责铁树调来那个女人,一说长相,果然是她。姚月芬因此忽然和我熟人了似的说,“这下好了,我可以叫我同学跟你们主席说说,照顾你点!”

尽管我并不需要小姚同学曲线照顾,毕竟刚转业就多了一份关系,因此高兴起来说,“简直是上帝安排,还没等我报到,就有人照顾啦!”然后我又叹了一声说,“虽说是自己要求走的,但真要走了,也挺难过的!”

“我理解你了。我算是第一个欢迎你的人!”她举起芒果汁说,“以饮料代酒,欢迎你!”

我端起咖啡杯说,“谢谢,刚转业就遇到一个欢迎的人,我心情好些了!”我和她碰了杯,喝下一大口咖啡。

她说,“虽然你转业了,毕竟是部队培养的干部,还是比老百姓可信!”她的话让我高兴,加上咖啡的作用,我兴奋了说,“来点啤酒吧,算我过最后一个八一节,也庆祝我们的相识。凭直觉,我认为你是个诚实人,我相信我们能把这点矛盾处理好!”

她积极响应说,“我平时不喝酒,今天是该庆祝一下。你坐着,还是我做东儿!”

我没和她争,由她要来两听雪花啤酒。喝了酒,她说,“其实我心里很矛盾,我不希望你转业。你是军官的话,我家老穆会更惧怕你的。”

“你别把事情看得很重。我们一定会共同处理好的。我说的共同,也包括他们俩。你想,你爱人由原来接触乱七八糟的人,变成光接触我爱人了,我认为这是个进步,因为我爱人是遵纪守法的老师。而她过去思想过于守旧,她能出去跳舞,能和你爱人交往,这也是她的进步。这样看的话,你就不该上火难过,而应该庆幸才是。”

“你真行,部队干部真会做工作。”她拿起啤酒杯,“你还不承认你的话比药好使呢,我一大块心病这会儿全好了一样。谢谢你!”

我们碰了一下杯,她说,“咱们跳个舞吧,今天认识你心情太好了。”

“我也是。我请你!你既是我以军人身份最后一个请跳舞的,也是我被批准转业后最先一个请跳舞的。人生难得一‘最’,你已是我的两‘最’啦!”

“嚯,我都被你说得心花怒放啦!”她又举起啤酒,“人生也难得一醉,我说的是醉酒的醉!”

我们兴奋地碰了杯,极愉快地走下舞池。

那一支曲子是《梁祝》,舒缓柔曼的调子似有一种魔力,一下子浸透了我们已被啤酒和咖啡溶解了的身心和骨髓,四肢以及通体逐渐汽化成温暖的云雾。我们像两团连在一起的透明的云,慢慢地慢慢地在无风的山谷里移动。后来就好像化作了一团云朵,我幻觉似的感到,有一丝微风掠过耳畔,那微风里夹带了一个十分十分细弱,却特别特别清晰,又非常非常飘渺的声音:“他——俩——就——这——样——跳——过——!”

不知我是怎么了,这时我不仅没丝毫往坏处想妻子什么,反而升起一种莫名的幸福与骄傲感。早先榆木般固执而沉重的妻子,曾极认真而过分地监视过我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我与外省一个女战友的信件被她截拆过。我承认,我和女战友的关系很暧昧,而且是背着妻子的。这个问题以前我们弄得很别扭,很压抑。现在她真的也能在《梁祝》的旋律中,和一个男友化作一朵透明的云了吗?这让我减轻了以前对她的负罪感。怪不得她悄悄变得温柔了,而且也变得比先前年轻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