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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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诗问答

问可以谈谈关于新诗的意见么?

答这倒是我喜欢谈的题目。据我所知道的现在作新诗的青年人,与初期白话诗作者,有着很不同的态度。

问怎样的不同?

答他们现在作新诗,只是自己有一种诗的感觉,并不是从一个打倒旧诗的观念出发的,他们与中国旧日的诗词比较生疏,倒是接近西方文学多一点,等到他们稍稍接触中国的诗的文学的时候,他们觉得那很好。他们不以为新诗是旧诗的进步,新诗也只是一种诗。

问你对于这个态度取着什么意见?

答我认为这个态度是正确的,可以说是新诗观念的一个进步。

问有些初期做新诗的人,现在都不做新诗了,他们反而有点瞧不起新诗似的,不知何故?

答据我所知道的初期做新诗的人现在确是不做新诗,这是他们的忠实,也是他们的明智,他们是很懂得旧诗的,他们再也没有新诗“热”,他们从实际观察的结果以为未必有一个东西可以叫做“新诗”。

问看你的口气,对于刚才所说的两方面似乎都表示同意,然而你对于新诗到底取着什么态度?

答是的,对于这两方面我都同意,正因为此,我觉得我们才有新诗可谈。然而我首先要谈谈旧诗,我对于新诗能够有我的一点意见,可以说是从旧诗看来的。我所谓旧诗,乃指着中国文学史上整个的诗的文学而说。

问愿闻其详。

答要怎样详细的说,我是没有那样的能力的,我只能就我所感得亲切的来说。我觉得中国以往的诗的文学,内容总有变化,虽然总有变化,自然而然的总还是“旧诗”。以前谈诗的人,也并不是不感觉到有一个变化,但他们总以为这是一种“衰”的现象,他们大约以为愈古的愈好。我想这个态度是不合理的。他们不能理会到这是诗的内容的变化,这变化是一定的,这正是时代的精神。好比晚唐人的诗,何以能说不及盛唐呢?他们用同样的文法做诗,文字上并没有变化,只是他们的诗的感觉不同,因之他们的诗我们读着感到不同罢了。古今人头上都是一个月亮,古今人对于月亮的观感却并不是一样的观感,“永夜月同孤”正是杜甫,“明月松间照”正是王维,“举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正是李白。这些诗我们读来都很好,但李商隐的“嫦娥无粉黛”又何尝不好呢?就说不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那只是他对于月亮所引起的感觉与以前不同。又好比雨,晚唐人的句子“春雨有五色,洒来花旋成”,这总不是晚唐以前的诗里所有的,以前人对于雨总是“雨中山果落”,“春帆细雨来”这一类闲逸的诗兴,到了晚唐人,他却望着天空的雨想到花想到颜色上去了,这也不能不说是很好的想象。我首先所引的李商隐的“嫦娥无粉黛”,也正可以这样解释,他望着月亮,却想到粉白黛绿上去了。感觉的不同,我只能笼统的说是时代的关系。因为这个不同,在一个时代的大诗人手下就能产生前无所有的佳作。我还是拿李商隐来说,我看他的哀愁或者比许多诗人都美,嫦娥窃不老之药以奔月本是一个平常用惯了的典故,他则很亲切的用来做一个象征,其诗有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们以现代的眼光去看这诗句,觉得他是深深的感着现实的悲哀,故能表现得美,他好像想象着一个绝代佳人,青天与碧海正好比是女子的镜子,无奈这个永不凋谢的美人只是一位神仙了。难怪他有时又想到那里头并没有脂粉。

问这样说倒很有趣,只是能够断定这一定是作诗人当时的意思么?

答这话自然很难说,不过我们可以从他的许多诗看出他的灵魂之一致处。他爱用嫦娥与东方朔的典故,大约前者象征理想,后者象征现实,所以他说“偷桃窃药事难兼”。这还不近乎表面的说法,若我们探到灵魂深处,可以窥见他对于颜色的感觉,他的诗中关于“月”与“夜”与“花”的联想似乎很特别,如李花诗有“自明无月夜”之句,白菊有“繁花疑自月中生”,又如“深夜月当花”,“独夜三更月,空庭一树花”,我觉得这样的感觉在以前的唐诗里似少见,杜甫有“暗水流花径”,但杜诗引起读者的联想似乎只在夜里的水流,同“石泉流暗壁”一样的是杜甫的句子,倒是张籍的“夜月红柑树,秋风白藕花”动人颜色之感,至少我个人是如此。李商隐关于牡丹的诗每每说到夜里去了,《僧院牡丹》诗有“粉壁正荡水,缃帏初卷灯”之句,另外有一首《牡丹》,起头用些夜的典故,最后两句,“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我想这真当得起西洋批评家所说的Grand Style,他大约想象这些好看的花朵,虽然是黑夜之中,而颜色自在,好比就是诗人画就的寄给明日的朝阳。这样大抵就是“梦想”,也就是感觉过敏,对于现实太浓,势非跑到天上去不可了。他在另一《牡丹》诗里有两句“应怜萱草淡,却是号忘忧”或者可以帮助我们解释这个意思。倘若我的话不是说得完全无稽,则前人把唐诗分作几期以为气体有盛衰之别,不能说是得其真相,他们何曾理会到内容的变化呢?各时代的诗都可作如是观,“三百篇”,古诗十九首,魏晋的诗,我们今日接触起来,都感得出这些诗里情感的变化。宋人姜白石的诗我读了也很新鲜(我以为白石词不如诗),觉得这也确不是唐诗里有的。我对于词,也感着一个内容的变化,《花间集》大体说来好比是绘画,宋人词好比是音乐,前者写色,后者写情,南宋人也自有他的内容,好比史邦卿咏雨的句子“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去”这种情思实在很佳,却好像不是北宋所有的。中国的诗的文学,到词为止,都是令我自然而然的注视其各自的内容,到了元曲,我的看法却不同,我觉得曲,还是诗,但以诗的文学这个标准来论曲,它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体裁上由词而变成曲,所以我以为曲还是诗而没有独自的诗的价值,曲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当以另一个观点去看。

总而言之,我以为中国的诗的文学,到宋词为止,内容总有变化,其体裁也刚刚适应其内容,那一些诗人所做的诗都应该算是“新诗”,而这些新诗我想总称之曰“旧诗”,因为他们是运用同一性质的文字。初期提倡白话诗的人,以为旧诗词当中有许多用了白话,因而把那些诗词认为白话诗,我以为那是不对的,旧诗词,即我所称的“旧诗”,实在是在一个性质之下运用文字,那里头的“白话”是同单音字一样的功用,这便是我总称之曰“旧诗”之故。这样的诗的体裁,其所能表现的内容大约已经应有尽有,后人要再做诗填词,恐怕只是照葫芦画样,即算作者是天才,也总是居于被动的地位,体裁是可以模仿的,内容却是没有什么新的了。在另一方面,后来有许多新的文学,如明人的散文,明清的小说,而这些新文学家也都做旧诗,他们的诗却并不怎么了不得,这未必是才力的关系。我再换一个说法,我们从散文与小说看来,古人的文章确是渐渐变到白话上来了,而且是有意的,只看《红楼梦》作者在开卷第一回的表明态度便可知道,他要用“贾语村言”,奇怪,曹雪芹偏偏还是做旧诗,这颇是令人纳闷的事情。白话文不待新文学运动已经有人写了,而这些写白话文的人不写白话诗,这好像是我们的新诗一个不好的预兆。这自然只是一句笑话,然而我想这里头或者也包含了一点道理。大凡一种新文学,都是这些新文学的作者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势力然后他们的文学成功,至于他们是有意的或是无意的或者还没有关系,词与小说我想都是如此。这种欲罢不能的势力便成为文学的内容,这个内容每每自然而然的配合了一个形式,相得益彰,于是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御。说到这里我想把我的话作一个了结,我的重要的话只是这一句:我们的新诗首先要看我们的新诗的内容,形式问题还在其次。旧诗都有旧诗的内容,旧诗的形式都是与其内容适应的,至于文字问题在旧诗系统之下是不成问题的,其运用文字的意识是一致的,一贯下来的,所以我总称之曰旧诗。

问然则什么是我们的新诗的内容呢?

答这个我们还得谈旧诗。我说旧诗的内容尽有变化,其运用的文字却是一个性质,然而旧诗之所以成为诗,乃因为旧诗的文字,若旧诗的内容则可以说不是诗的,是散文的。这话骤然听来或者有点奇怪,但请随便拿一首诗来读一下,无论是诗也好,词也好,古体诗也好,今体诗也好,其愈为旧诗的佳作亦愈为散文的情致,这一点好像刚刚同西洋诗相反,西洋诗的文字同散文的文字文法上的区别是很少的,西洋诗所表现的情思与散文的情思则显然是两种。中国诗中,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确是诗的内容,然而这种诗正是例外的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其所以成为诗之故,岂不在于文字么?若察其意义,明明是散文的意义。我先前所引的李商隐的“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确不是散文的意义而是诗的,但这样的诗的内容用在旧诗便不称,读之反觉其文胜质,他的内容失掉了。这个内容倒是新诗的内容。我的意思便在这里,新诗要别于旧诗而能成立,一定要这个内容是诗的,其文字则要是散文的。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文字则是诗的,不关乎这个诗的文字扩充到白话。

问你的意思仿佛可以明白,民间的歌谣大约是你所说的“散文的文字”?

答歌谣确是可以做我们的新诗的参考,我们的歌谣是散文,但我们的歌谣也还能成为韵文,是自然的形成。我们的新诗如果能够自然的形成我们的歌谣那样,那我们的新诗也可以说是有了形式。不过据我的意见这是不大可能的,事实上歌谣一经写出便失却歌谣的生命,而诗人的诗却是要写出来的。写出来,文字上能成为诗,那正是旧诗。所以有人怀疑我们是不是有一个东西可以叫做新诗,那正是从诗的形式上实际观察的结果。

问难怪你始终只是谈内容,我们的新诗首先要看我们的新诗的内容,原来新诗的诗的形式并没有!

答我不妨干脆的这样说,新诗的诗的形式并没有。但我想念我们的时代正是有诗的内容的时代,我们的新诗正应该成功,也必得真有我们的新诗出现,我们的新文学才最有意义,单是散文的成绩,我们的新文学未必足以夸过古人,因为我们的散文本可以有一个形式上的成功,那怕文章的实质还赶不上古人。若我们的新诗成功了,我们的散文也必更有新的散文,恐不是一般人所能窥测的。这些话都近乎空话,有些固然是我自己信得过的,有许多则很出乎我的能力之外,不应该谈,其言不达意处,更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