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座城市与四位学者(上)
在正式论述之前,有三点必须略作交代:第一,这里所说的讲演,并非学校里的正式课程,即便由大学出面组织的,也都属于“暑期学校”之类。第二,选择章炳麟(1869—1936)、梁启超(1873—1929)、周作人(1885—1967)、胡适(1891—1962)四人作为个案,基于诠释两代学者不同风范的需要。第三,我所关注的,主要是这四位著名学者讲演的动机、过程、效果,以及其对于刚刚崛起的新文学之影响,而不是具体评述其讲演的内容。
依照中国人尊老敬贤的习惯,这里准备从章太炎讲学的上海说起;而后从南到北,一路说将过去,最后归结到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北京。上海、南京、天津、北京,这四座现代中国举足轻重的大城市,各具特色,无法互相取代,但就其在文化版图上的位置而言,又大略可分做南北两组。与1930年代文学界的京派、海派之争不同,1922年的中国,南方学术的重镇在南京而不是上海。尤其是此前一年,南京高师演变成为第二所国立大学东南大学,更是有与北京大学遥相对抗的意味。而东南大学教授们编纂出版的《学衡》、《史地学报》等集刊,又确实与北大为代表的新文化人趣味相左。我之选择章、梁讲学上海和南京,而把北京、天津讲学的任务留给周、胡,带有一定的象征色彩,并非“纯属偶然”。事实上,1922年的梁启超,南下前曾在天津南开做过讲演;而在东南大学暑期学校上,胡适乃被邀请的十五名家之一,负责讲授实用主义并兼作杜威的翻译。相对来说,章太炎与周作人比较单纯,这一年的讲学局限在所居住的上海与北京。
南北学术本就有分庭抗礼的意味,加上晚清与五四两代人知识结构不同,这四次讲学,因而充满玄机与悬念。江苏省教育会之所以出面组织国学方面的系列讲座,并非只是为了文化普及。1922年3月29日《申报》上所刊《省教育会通告》称,“自欧风东渐,竞尚西学,研究国学者日稀”,“同人深惧国学之衰微,又念国学之根柢最深者,无如章太炎先生,爰特敦请先生莅会,主讲国学,幸蒙允许”。从4月1日的“国学大概”,到6月17日的“国学的进步”,每周六午后开讲,共十讲。每回的讲演内容,《申报》都在“本埠新闻”栏做详细报道。只是原先许诺的“所讲述者,另有纪录员纪录,以便整理,送由章氏核阅,以便发布云”《章太炎讲学第一日记》,1922年4月2日《申报》。,没有真正落实。坊间所见关于这次讲演的文字材料,都没有经过太炎先生的“核阅”。除了报纸上的着意宣传,此次讲演还留下两种著述,一是曹聚仁记录整理的《国学概论》,本年11月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而后多次重刊;一是张冥飞笔述的《章太炎先生国学讲演集》,1924年由平民印书局推出。
如此大张旗鼓地“讲授国学”,即便说者无心,听者也会有意;更何况主持其事者确有“借章太炎来做复古运动的盾牌”参见曹聚仁《关于章太炎先生的回忆》,陈平原等编《追忆章太炎》305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的意味。远在北京的早年弟子周作人,便对章先生的上海讲学很不以为然:对于太炎先生的学问,我是极尊重的。但我觉得他在现在只适于专科的教授而不适于公众的讲演,否则容易变为复古运动的本营,即使他的本意并不如此。周作人之所以如此立论,是将《学衡》的出版、太炎先生的讲学,以及若干国粹主义的表演挂钩,认定“照现在的情形下去,不出两年大家将投身于国粹,着古衣冠,用古文字,制礼作乐,或参禅炼丹,或习技击,或治乩卜,或作骈律,共臻东方化之至治”仲密(周作人):《思想界的倾向》,1922年4月23日《晨报副刊》。。一贯对世事持乐观态度的胡适,对形势的判断与周作人迥异,因而专门撰写《读仲密君〈思想界的倾向〉》予以辨正:《学衡》的攻击不足为虑,因新文化运动已过了讨论期;“至于太炎先生的讲学,更是近来的一件好事”。胡适的举证十分有力:当年太炎先生东京讲学的弟子,虽有黄侃守旧,但钱玄同、沈兼士、马幼渔等大都锐意革新。更有趣的是:“太炎先生有一次在讲演里略批评白话诗与白话文,次日即有邵力子与曹聚仁两君的驳论;曹君即是为太炎的讲演作笔记的人,这不更可以打消我们的疑虑吗?”胡适:《读仲密君〈思想界的倾向〉》,1922年4月27日《晨报副刊》。
梁启超的东南大学讲学,没有那么强烈的政治色彩,也未引起新文化人的警觉。倒是学衡派诸君对前来讲学的任公先生不太友好,嫌其“善变”与“趋新”。黄伯易《忆东南大学讲学时期的梁启超》一文,提及其时东南大学的教授们如何“围攻”、“冷落”梁氏参见黄伯易《忆东南大学讲学时期的梁启超》,载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315—328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但文中所涉及的吴梅、顾寔、陈钟凡、柳诒徵、胡先骕等,并没留下具体的讥梁文字。倒是同属东南大学系统的缪凤林、张其昀两位史学家,在任公先生1929年去世时撰写悼念文章,约略透露出当年东南大学诸君对于梁启超的评价。缪君的说法相当刻薄,将梁启超的学问归结为“揣摩风气”:晚年讲学,尤好揣摩风气,儒墨汉宋,佛老科亥(玄),时时改易。前之以识见文字转移一代风气者,卒乃行文之末,亦随人为转移。故身后遗著,十九未完之作。吾人悼惜梁氏,益叹先哲学必立本之义为不可易也。缪凤林:《悼梁卓如先生》,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117页。张君于梁启超讲学金陵时曾“获侍教席”,撰文时语气恭敬得多,表彰其治学兴趣广泛,“实近代最富于修养之一通人也”,还专门提及梁先生的南京讲学:昔梁任公在金陵讲学,不及三月,而教泽在人,令人念及,辄兴高山大泽之思,岂非其成效欤。南高、东大,已成为历史上之名词矣,其在现代教育史上之地位,兹不遑置论。惟有数事,颇有纪念之价值,即如聘请梁先生南下讲学,并赁定成贤学舍,敬候起居,梁先生亦常于暇时,邀集学生,悠然叙谈,有欣欣向荣之气象;此则古代尊师重道之意,流风未沫者也。张其昀:《悼梁任公先生》,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124页。本是悼念文章,竟一转而成了大学传统的开掘——其时东南大学已改称中央大学,故有“已成为历史上之名词”云云。于悼梁文章中表扬起东南大学的“尊师重道”来,如此转移视角,借题发挥,不能不说是“别有用心”。
梁启超一生除笔耕不辍外,有过好几次“讲演热”。1922年的南京讲学,恐怕是最值得钩沉的。比起刚归国时的政治演说,或者晚年清华国学院的专业课程,南京时期的梁启超,需要照顾的面更广,既有东南大学的专业课程“中国政治思想史”,也应各类学校及社团之邀作专题演说。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称,“从四月一日起,先生曾应各学校和团体之请为学术讲演二十余次”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95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这其实只是收录在《梁任公学术讲演集》第一、二、三辑的文章,而非全部。这些讲演,有在上海、南通等地作的,但大部分集中在南京。比如8月5日、6日为东南大学暑期学校学员讲演《教育家的自家田地》和《学问之趣味》,11月3日为东南大学文哲学会讲演《屈原研究》,11月6日为南京女子师范学校讲演《人权与女权》,11月10日为东南大学史地学会讲演《历史统计学》,12月25日为南京学界全体公开讲演《护国之役回顾谈》。第二年的1月9日、13日在东南大学讲演《治国学的两条大路》和《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另外,还有未考定时间的为金陵大学讲《教育应用的道德公准》,为金陵大学第一中学讲《什么是文化》和《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等。
1922年梁启超的南京讲学,并非一气呵成,中间略有间隔。先是8月间为暑期学校等讲演,10月起至第二年1月方才正式在东南大学授课。除了收录在《梁任公学术讲演集》中的专题讲演,前者还留下了《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后者则以《先秦政治思想史》最负盛名。
热情洋溢的任公先生,几乎有求必应,其南京讲学之紧张与忙碌可想而知。在《学问之趣味》的讲演中,梁称“我只嫌二十四点钟不能扩充到四十八点”,强调的是自家对于“天下万事万物”的兴趣;而在《复季常书》里所说的“但恨不能请上帝将每日扩充到四十八点耳”,则是因工作实在太忙参见《学问之趣味》,《梁任公学术讲演集》第二辑(1922);《复季常书》,载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967页。。这一点,读读任公先生11月29日写给女儿梁令娴信上所开列的“功课表”,便一目了然:每日下午二时至三时在东南大学讲《中国政治思想史》,除来复日停课外,日日如是。
每来复五为校中各种学术团体讲演,每次二小时以上。
每来复四晚在法政专门讲演,每次二小时。
每来复二上午为第一中学讲演,每次二小时。
每来复六上午为女子师范讲演,每次二小时。
每来复一、三、五从早上七点半起至九点半(最苦是这一件,因为六点钟就要起来),我自己到支那内学院上课,听欧阳竟无先生讲佛学。
此外各学校或团体之欢迎会等,每来复总有一次以上。《与思顺书》,见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968—969页。如此拼命工作,焉能不出问题?终于酒醉后伤风得病,并检查出心脏有问题,任公先生不得不接受朋友们的劝告,削减部分校外的讲演。等到完成讲学任务,回到天津,梁启超当即发表启事:鄙人年来虽委身教育,但惟愿就自己所好之学科为短期之巡回讲演,或自约同志作私人讲学,至于国立诸校之任何职员,断断不能承乏,敬吉学界诸君,幸无以此相嬲。鄙人顷患心脏病,南京讲课勉强终了,后即遵医命,闭门养疴,三个月内不能见客,无论何界人士枉顾者,恕不面会。谨启。《梁启超启事》,1923年1月20日《晨报》。以梁启超之好强,非到不得已,不会如此“遵医命闭门养疴”。可见梁氏南京讲学所付出的代价之大,在这个意义上,张其昀的表彰一点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