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婴儿大脑中的道德地图
我们确实应该仔细思考一番,自己是否真正拥有先天承继而来的普世道德。除了研究婴儿的想法之外,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可循。
但是做这类研究并不容易;探究婴儿大脑里在想些什么,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在我的儿子们还是小婴儿的时候,我常常会盯着他们出神,不知道这些回眼瞪我的究竟是什么家伙。他们就像我的宠物狗一样,只不过更好看些罢了。(当然,现在他们都已经成长为优秀的青少年了,但是我对他们的研究兴趣可比以前少了许多。因为我自己也曾有过青春时代,我知道青少年会想些什么。)发展心理学家约翰·弗拉维尔(John Flavell)曾说,他愿意放弃自己获得的全部学位和荣誉,只为了能在一个两岁小孩的大脑里待上5分钟。至于我嘛,我愿意用1个月的生命来换那5分钟;如果能直接变成一个婴儿待5分钟的话,我情愿少活6个月。
在研究婴儿时,我们面临的一大障碍就是,我们不记得自己的婴儿时代。喜剧演员路易斯(Louis C.K.)曾把婴儿的大脑比作儿童玩具“神奇画板”(Etch A Sketch)——每天摇一摇,上面的图案就会清除掉。婴儿的记忆不会持久保留;就算是年龄很小的幼童,也不记得自己的婴儿时代。心理学家查尔斯·费尼霍夫(Charles Fernyhough)曾经问他三岁的小女儿:“当婴儿是什么感觉?”小姑娘很想帮忙,说:“你知道吗?……当我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阳光很明媚。”
研究婴儿甚至比研究老鼠或鸽子还要困难,老鼠至少还会走迷宫,鸽子至少还会啄杠杆。我的同事及合作者卡伦·温曾经就如何针对婴儿被试进行实验研究的问题,发表过一次公开演讲。她在幻灯片上放了一张鼻涕虫的照片,也许那才堪和婴儿作比。
你可能会想当然以为,心理学家只要扫描婴儿的大脑就行了。事实上,部分研究者也确实由此开启了一系列精彩研究。但是大脑扫描图像这种研究方法是专门为成年人设计的,一般来说并不适用于婴儿,因为这类方法对婴儿来说实在太危险了,而且还要求被试必须长时间保持清醒,同时还得一动不动。但也确实有一些特殊的研究技术是专门为婴儿设计的,比如近红外光谱技术(near-infrared spectroscopy)。也许这些方法能在未来帮助科学家作出重大发现。但就目前而言,这些研究方法为我们提供的数据极其有限,我们只知道大脑某些部位的血氧含量发生了变化,但很难从中了解精神生活的种种细节。如果你想知道某些认知活动发生于婴儿大脑中的什么位置,那么这些研究方法的确能大显身手。但是它们通常无法回答更精细的问题,比如婴儿究竟如何思考,以及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已经掌握了更好的研究方法。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心理学家们就通过婴儿的眼球运动来探索婴儿的思想——这是婴儿能够自主控制的极少数行为活动之一。眼睛真的是观察婴儿心灵的窗户。婴儿的“注视时间”,也就是他们盯着某物或某人看的时间长短,可以向我们传达很多关于他们所思所想的信息。
其中一种关于“注视时间”的研究方法,就是“习惯化”(habituation)。婴儿和成年人一样,如果重复看到相同的事物,他们就会因无聊而不再看它。“厌倦”或者“习惯化”是我们对重复出现的事物产生的自然反应。所以“习惯化”研究方法可以告诉我们,婴儿熟悉什么,不熟悉什么。比方说,如果你想知道婴儿是不是能分辨猫和狗,你可以向他们重复展示猫的照片,直到他们对猫表现出厌倦。然后你再向他们展示一张狗的图片。如果他们情绪一振,注视时间变长,就表示他们能分辨出二者的不同;反之,如果他们仍然表现出厌倦,那就表示他们无法区分二者。
我们可以通过“注视时间”法来了解什么东西对人来说新奇有趣,或者出乎意料,而且实验对象不仅限于婴儿。但是这类研究方法对婴儿尤其有效。心理学家艾莉森·高普尼克(Alison Gopnik)指出,虽然外界突发事件会吸引成年人的注意(比方说,如果有人叫出我们的名字,我们就会本能地转过头去),但是我们往往能控制自己的注意力。我们可以凭借单纯的意志力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于左脚,或者在大脑中回想自己早餐吃了什么。但是婴儿却很容易受到环境的影响,因为负责抑制和控制认知活动的大脑前额皮质是最后才发育的大脑结构之一。
高普尼克把婴儿的大脑认知活动比作一个成年人突然被扔在某外国城市的市中心,全然不知身在何地,又该何去何从;他晕头转向,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平生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他试图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事实上,婴儿面对的情况还要更加糟糕。因为成年人就算精神再紧张,也能想些别的东西来转移注意力:我们可以想象自己最终找到回旅店的路;我们可以想象自己以后将如何向朋友们描述这次意外之旅;我们还可以萌生出美好的幻想,做白日梦,甚至还可以祈祷神灵帮助。但是婴儿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只能被困在当时当地。难怪婴儿总是哭闹不安!但这对研究者们来说可是个好消息:婴儿大脑中缺乏内在控制机制,这就意味着他们很容易受我们的研究方法的摆布。
但是基于“注视时间”的实验很难设计。部分原因在于,我们必须谨慎确保婴儿确实是对我们指定的变量作出反应。例如,有不少研究发现,婴儿能区分两个物体和三个物体。如果你给婴儿反复展示一组呈现出两个物体的图片,例如两只狗、两把椅子和两只鞋,直到他们表露出厌倦;然后你再给他们看一张包含三个物体的图片。这时,他们注视图片的时间就会变长,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区分两个物体和三个物体。但是批评者可能会指出,两个物体所占的空间要小于三个物体,所以婴儿可能是对物体所占的空间大小作出反应,而不是对物体的数量。
当然,研究者还可以再做另一个实验来进行修正,比如,找出两个大物体和三个小物体,让它们所占的空间一样大。但是批评者又会怀疑,婴儿可能仍然不是对物体的数量作出反应,而是对物体的大小。所以要想设计出能排除掉全部干扰、只保留单一变量的实验,可谓异常复杂——但也绝非完全不可能。
在“注视时间”研究法诞生之后,我们对婴儿思考方式的看法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初那些采用“注视时间”法进行的研究,大抵着眼于婴儿对物体的早期认知——也就是婴儿的“朴素物理学”(naive physics)。研究者会在婴儿面前变魔术,故意制造出一些似乎有悖于普遍物理规律的现象:比如撤去某方块底下的支撑物,让它在没有任何支撑的情况下“漂浮”在空中;又比如让物体从某处消失,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或者把一个箱子放在屏风之后,然后把屏风向后推到,却发现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如果婴儿期望世上一切都遵循物理规则,那么他们就会对这些现象大感惊奇。而他们的“注视时间”也确实证明,他们真的是这样想的:婴儿盯着这类场景看的时间要长于他们注视那些“正常”场景的时间——后者除了不违反物理规则之外,其他一切设置都与前者完全相同。
现在已经有大量研究证明,婴儿对于事物的看法其实基本上和成年人没什么两样(这与过去数十年间心理学本科生们学到的东西截然相反):婴儿也会把物体视为一团连在一起、有重量、以整体形式移动的东西;它们呈现出固体状态,会因重力下落,也会在空间和时间中以连续轨迹移动。
实验室
在一项经典实验中,卡伦·温发现,婴儿也能借助物品做初级数学计算。这项实验的设置非常简单。研究者在婴儿面前摆上一个空无一物的“舞台”,在舞台中央位置支起一道屏风。他们把一只米老鼠玩偶放到屏风背后,然后又把另一只米老鼠放到屏风后。接着,研究者把屏风拿掉。成年人会觉得自己应该看到两只米老鼠,5个月大的婴儿也同样如此;如果婴儿在屏风撤掉之后发现那里有一只或者三只米老鼠,他们的注视时间就会比看到两只玩偶时更长。
研究者还使用同样的方法来探究婴儿对他人的期望,也就是和“朴素物理学”相对应的“朴素心理学”(naive psychology)。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婴儿会通过某些特殊的方式对他人的存在作出反应:他们会受到他人吸引;他们也喜欢人类的声音,特别是那些他们熟悉的人的声音;他们还喜欢看人类脸上的表情;如果他们发现人际互动没有如自己期望的那样进行,他们就会感到焦躁不安。所以你可以通过下面这种方式来让婴儿抓狂:与婴儿面对面坐在一块儿玩游戏。然后你突然“定格”,保持姿势一动也不动。如果你定格的时间超过几秒钟,保持自己跟尸体一样僵硬,那么婴儿马上就会心烦意乱。
实验室
在一项研究中,心理学家让两个月大的婴儿坐在电视机荧幕跟前,像开电视会议一样通过荧幕跟自己的母亲进行实时互动。婴儿们很喜欢这项活动。但是如果电视图像出现了几秒钟的延迟,那么婴儿就会变得焦躁不安。
心理学家阿曼达·伍德沃德(Amanda Woodward)设计了另一项基于“注视时间”的实验,证明婴儿也知道他人的期望。首先,研究者在婴儿面前放上两个物体,把一只手伸向其中一个物体。然后研究者把这两个物体调换位置。在那只手又一次出现时,婴儿觉得它应该伸向同一个物体,而不是同一个位置。但是婴儿对“他人目标”的认知仅限于人手;如果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金属爪,那么实验结果就会有所不同。
心理学家克里斯廷·奥妮茜(Kristine Onishi)和勒妮·白拉尔戈昂(Renee Baillargeon)通过另一组实验证明,15个月大的婴儿可以根据他人的错误信念(false belief)来预测他人的行为。在实验中,婴儿看到一个成年人正盯着某个放在盒子里的物体瞧,并看到研究人员趁成年人蒙着眼睛时,把这个物体移到了另一个盒子里。婴儿会期望成年人把手伸向原来的盒子,而不是物体现在真正所在的盒子。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心理推理过程,需要对他人的心理活动有相当丰富的了解。大多数心理学家曾经认为,只有四五岁以上的孩子才能作此推理。
但是我们从小就是社会性动物。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对他人的心理活动有了最基本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