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风之咸菜六味
秋风裹挟着阵阵凉意,吹来了寒冷的前奏曲,葱绿的季节慢慢改变了以往的颜色。秋已坐在枝头,藏在田野里的虫子,隔几下,叫一声,它在唱最后的夏歌。
腌菜的季节就到了。
秋阳暖暖地照着,偌大的小区空地上,摆满了各家摊开的塑料布,斑斑驳驳,花色不一,内容却几乎相同:白的萝卜、芥菜,绿的黄瓜和雪里蕻,红的辣椒,黄的胡萝卜,紫的大蒜;整棵的大白菜,大把的韭菜,串串的辣椒,堆堆的大葱……
几天来,下班回家,都会看到楼上的阿姨在楼下的小凳上坐着,恪尽职守地守护着自己晒的那些蔬菜,安详的脸上满面的喜悦。犹如一首诗里,那些闪光的词语:
明媚的阳光
叮嘱在心上
母亲干枯的手指
跳跃在咸菜上
拌着油泼辣子的咸菜
拌进了母亲红红的心脏
我远行的行囊
背负沉沉的目光
春天新鲜的蔬菜
藏在菜市场
咸菜在缸里
腌制了一冬
我在母亲的心里
腌制了一生……
腌菜于我,是有情结的。即使时光流逝,亦是情有独钟。都说味道有五味,对于腌菜,至今认为是六味。往事,如一组黑白照片,在记忆深处翻卷翻开……
咸咸的温情
屋檐下的腌菜缸才蹲好姿势,秋天就来了。
腌制咸菜,看似简单,其实它有许多复杂的工序,咸菜腌得好不好,是衡量一个家庭主妇厨艺水平的标志。
人们从地里拔来萝卜、芥菜、胡萝卜洗净晾干,放到坛子里,一层菜加上层盐,再添加一些花椒、辣椒等佐料,过个十天半月就能吃了。每年这个时候,母亲就会不辞辛苦地做着我们儿时以来一直延续重复的事情,买菜、洗菜、装坛、配料、撒盐,一道道繁琐的腌制工序让她乐此不疲,美在其中。
记忆中,腌得最多的是萝卜,那带泥的萝卜红的青的都有,一个个的清洗干净、晾干,然后切片儿,再切成条儿,截成小段儿,再晾晒;也有擦成丝儿的。用盐腌上几个小时,再拿到太阳地里晒成萝卜干。
晒菜的场面是挺壮观的。秋庄稼已经收完了,到处一片空旷,村头场里、田野里到处可以看到晾晒的萝卜、雪里蕻、紫蒜儿,有的放在席上,有的撒在薄床单上,有的干脆撒在地上。没有人稀罕这些东西,也不用担心会丢。只要没有雨,常常一直晒到腌制,中间不会去收回来。
厂区的院子里,只要看见太阳灿烂的笑容,人们的心里就乐开了花。大大小小的晒菜工具都拿了出来,花花绿绿的,自成一体。尽管晒的都是萝卜干,可是各家主妇在刀工上还是有区别的。萝卜切得细了就容易蜷缩,泡制成的菜形状难看;切得太粗了,也会失去晒干的好机会。因此掌握刀工的分寸也是比较女人们聪慧的一种方式。母亲切的菜最匀称,粗细匀称,长短合适,泡制好形状好看,常常被人们称赞为巧手。
最有意思的是,那时候物质贫乏,好像家家都有相同的床单,相同的花色的布,相同的菜晒在上面,可各家有各家的味道,似乎从来不会混淆。
晒好的萝卜干被母亲一包一包提回来,用烧开后晾凉的水,一遍一遍的清洗,然后把它们放进一个早就刷好的缸中,一层一层的撒上盐,按比例放酱油、糖、醋、酒、味精,在缸里面浇上一定数量的香油、凉水,十几天后,干净又爽口,又咸又香的萝卜干就摆上餐桌了。
日子里一有了咸菜,那味道马上不一样了,坐在高高的木凳子上,看着母亲把咸菜倒入盘里,不顾她的嗔怪伸手捏来吃,那种清香和美味,不论是喝粥还是就饭,咸咸的温情,永远也忘不了,吃不腻。
酸酸的孝心
“开缸酸十里,尝过永留味”,说的就是腌酸菜。
学腌菜时,才知腌菜是讲究“手气”的,“手气”坏的人腌菜,吃不了几天就又臭又苦;“手气”好的,腌的菜吃到第二年的夏天都是嘎嘣脆。可能是遗传了母亲的好“手气”,我第一次腌菜就大获成功。
菜要洗净,不洗净,不卫生不说,还砂牙。买回的大棵白菜一定要晾,晾的时间短了,菜水多且容易烂;时间长了,菜又容易“皮”,腌出的菜不脆嘣。重要的是腌制的过程,一双手在大盆里将菜一遍遍地揉搓,使劲挤压,急不得也缓不得,就那么近乎“温柔”地盘弄、翻抚,直到出汁。等白菜蔫了,一层白菜,一层葱、姜、红辣椒、花椒、大料,层层压严实,压上腌菜石,酸菜就算腌制好了。
倒入烧开后冷却的盐水是最重要的,因为放多了齁人,放少了又过于酸,恰到好处确实很难把握。
酸菜年年腌,便玩些花样。比如在坛底放上几根青萝卜,在白菜心里裹上生姜和红辣椒等等,一盘腌白菜端上来,白的梗、黄的姜、红的椒,像一幅诗意的小品,让人生羡,更让人开胃生津,垂涎欲滴。不管是做汤,还是清炒,还是用来蒸鱼蒸肉,那一股子又香又脆的味道,让人觉得真是人间极品美味。
每年我都会腌制一小缸,从不间断。尤其是过春节时候,顿顿大餐,油腻得难以下咽。亲人朋友们总会来家里吃酸菜,从坛子里捞出的酸菜,放在盘中白黄玲珑,吃在嘴里脆嘣嘣,酸甜可口,成就感倍增,那样的快乐,无比惬意。
据说腌酸菜,也有它美妙的传说:古时,有个春香姑娘,为了给久病的婆婆储备青菜,让她一年四季有菜吃。用这样那样的方法,一次一次地实验着,但都失败了。一次,她发现青菜里盐放多了,能放两三天不坏。于是,摘了满筐青菜,在河水里洗得干干净净,在太阳下晒个半天,然后用盐抹了,把它装在坛子里。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从坛子里取出来,嗬,一股香味儿立即冲入鼻孔。再撕下一些放在嘴里一嚼,怪好吃的,酸甜可口。她快乐地跳了起来让婆婆尝,婆婆也喜欢得眼睛眯成了缝儿。第二年春天,春香把保存在坛子里的酸菜拿出来:用油炒了端给婆婆吃,婆婆快乐地连说:“孝心,孝心……真是一片孝心啊!”
腌酸菜,也成了媳妇孝敬公婆的菜品,唯愿一代又一代,传递下去,传递着孝道,也传递着人间的爱。
甜甜的亲情
腌菜的味道可都不是咸酸的,甜甜的糖蒜,甜甜的糖姜,是喜食甜味人的上品。
腌糖蒜的日子都是在秋日的晴天,阳光很明媚。紫色的大蒜,挑拣时要细打量每一个蒜头的长相,被买回来后得用滚烫的水扒皮,泡到水里很多天,直到臭味消失,颜色变为雪白。大的小的、形状各异的蒜们,被撒上洁白胜雪的大粒盐晒干,想象它们在未来的时段里,陪伴你过日子,就别有一种感动。
此时,顶顶重要的就是菜坛子,一定要洗净,手也要洗净,不可以沾油,用的水一定是放凉的开水。盐帮了大忙,搅拌后,加熬熟的酱油、料酒,喜欢有颜色的人们会加红糖,不喜欢有颜色的人们就加冰糖。甜甜的糖蒜就算是腌制成功了。
亲人们一起,在秋阳中,细细地挑拣蒜头,一遍遍地清洗,一遍遍地泡制,一遍遍地腌制,一遍遍地领略着生活的甜美;那些青涩与单纯,那些误解和争执,都会在品味生活的精彩,感悟人生的真谛中消失殆尽。那些幸福、安逸的画面,犹如糖蒜,不论是忙碌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的餐桌,都不能缺了这道充满了回忆和快乐滋味的调味品。
苦涩的心路
和腌菜相连的成语有两个。
其一:朝齑暮盐。出于韩愈的《送穷文》:“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惟我保汝,人皆汝嫌。”其中的齑字,就是腌菜之意。早餐用腌菜下饭,晚饭蘸盐进餐,形容饮食简单,生活清苦。
其二:断齑画粥。指分开捣碎的腌菜和凝结的粥,按定量来吃。形容生活清贫。此成语语出范仲淹,据说他从小家境贫寒,住在长白山的寺庙里。每天,都煮好一盆粥,等粥冷凝后,用刀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就着切碎的咸菜吃,是个典型的贫寒子弟的励志故事。
老公很少吃腌菜,尤其是腌韭菜和黄米饭。他常常说,农村长大的孩子,每个细胞都是由咸菜激活的,而他的胃,已经被那腌菜的苦涩,泡了很久了。近两年来,几乎隔段时间,他就忆苦思甜一次,婆婆去世后尤甚。在泪水中,他回忆起那些咸菜拌饭,饭拌咸菜,在学校里餐餐与他相伴的那些日子……
每个星期回校时,必然就有两个装满腌菜的罐头瓶,那就是一个星期的下饭菜。婆婆在装咸菜的时候,先把洗得明晶晃亮的罐头瓶拿过来,然后把炒好的腌菜,一层层往罐头瓶子里放,放一层,用调羹底子用力压实,再放一层。菜整理好了,她拿过一块洗净的塑料布,蒙在罐头瓶子口上,用橡皮筋在瓶口颈部箍紧,再用细细的白线系上几道,最后用抹布把瓶体抹干净。吃完饭,要往学校赶了。一边把装咸菜的瓶子放进书包一边交代:“吃菜要有一点掌握,不要一去就吃完,不然后两天就没吃的了。”
到了学校,罐头瓶要放进装衣服的木箱,锁好。早晨、中午、晚上,从食堂打了黄米饭,进宿舍来,把木箱打开,解了罐头颈部捆塑料纸的白线,拉开橡皮筋,揭开塑料纸的一角,夹些咸菜到饭碗里。再把饭碗放在床铺上,捆好白线,箍上橡皮筋,锁上木箱的锁,然后才开始香香地吃饭。
那个年月的饮食条件,咸菜就是上等的下饭菜。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甚至大学里,几年间到底吃了多少咸菜,恐怕连日夜为他忙碌的母亲也说不清。
就靠着吃这腌菜,当年,多少寒门子弟,希冀飞到外面的世界去筑巢。而最艰难的,还是他们的心路历程:那些艰难,那些不公;那些不甘心,那些有所谓;那些白手起家的历程,那些一无所靠的过程;那些异乡漂泊的日子,那些一切靠自己的勇气;都让这个中年男子对咸菜的记忆里,充满了苦涩的滋味。
因此,他说,他更加珍惜不吃腌菜的日子。
麻辣的时尚
这个物质丰富的小康时代,当对喝牛奶吃肉鱼厌倦的时候,腌菜,倒是很合人们的口味了。它也已不仅仅是“就饭吃”的食品,是深受人们喜爱的方便食品、风味食品和嗜好食品了。它可以作为调剂口味的佳品,养生健身的补品,馈赠亲友的礼品,身价日高。
而腌菜的过程,也发生了变化,既讲究“色香味形”,又讲究“营养”:朋友告诉我,在腌菜的过程中加入一些维生素C,会更有营养;可以加白醋,色泽好看;还可以用韩国的泡菜法,多加麻辣酱……
在五彩缤纷的菜肴中,腌菜仍然独树一帜,时尚地顺应着人们生活发展的轨迹,也一次又一次拨动着人们的心弦……
回味无穷的传统
光阴荏苒,岁月如歌。在传统文化传统情结的感染下,“六味”于腌菜,在我,这个腌制的过程,是亲情、爱情、友情、乡情的延续,也是生命的经历和体验。
于腌菜的酸辣苦甜,也体验到了,平平淡淡的生活有恬静之美,轰轰烈烈的生活有张扬之美;甜蜜如意的生活是幸福之美,愁苦痛怨的生活也是酸辣之美。
于腌菜的酸辣苦甜,也知晓了,只有尝过了诸多滋味,只有经历万般艰辛,才会悟到人生的苦乐真谛。
于腌菜的滋味中,知道了生活的酸辣苦甜;知道了人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五味杂陈,才会更加完整,更加有意义,更加耐人回味。
秋日里,秋阳中,洗净双手,洗清心灵,我去腌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