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八世纪音乐家的幽默小说(2)
人们怂恿卡拉法撒谎骗人、自吹自擂,让他自命不凡的愚蠢虚荣暴露无遗,一边佯装崇拜他的才华,一边暗自窃笑,等到惊慌失措的卡拉法明白过来,人们已经嘲笑了他好几个星期。尽管卡拉法谨小慎微,人们还是说服他拿出自己的几部作品,暴露了他浅薄的学识。为了确保卡拉法不能使用平常的作曲方法,其实就是厚颜无耻的剽窃,人们把他关进了化妆间,从外面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卡拉法使出了浑身解数。他小声哼哼,用手敲鼓点,拍打桌子,又是唱又是跳,摇头晃脑地打节拍。从来没有一个卖苦力的,像他那样费心劳力地连蹦带跳。过了一个半小时,他的脸上挂满了汗珠,背上大汗淋漓,可是还没写出一段旋律来。现在,他拿出纸和笔,蘸了墨水写起来,可总是写了又划,把纸揉成一团、撕得粉碎,然后从头再来。他尝试着谱写旋律,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屋里奔来走去,似乎准备破门而出、穿墙而过;就这样他足足磨蹭了十五分钟。最后,他求助于倒霉赌徒惯用的迷信习俗,赌徒们通常相信,换个位置会让他翻盘转运。于是他从桌子边站了起来,坐在了地板上。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倾注了全部的精力,竟然没有注意到当时已近午夜,只有油灯在燃烧。终于,他的脑子里浮现了四首著名的歌曲:《晚上好,园丁》、《达蒙陷入沉思》,《这里有位美丽的小姐》,《她安然入睡》。刚刚忍受了才思枯竭的折磨,他如今又要面临文思泉涌的痛苦;他不知道哪一首优美的歌曲适合特定的情境,最重要的是,哪首歌最不为人所知。他差点要靠掷骰子来做出决定;然后他决定把几首歌混合在一起,要么就胡乱拼凑。我们可以想象得出,德累斯顿的音乐家看见这副荒唐可笑的场景会笑得乐不可支。卡拉法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莱比锡,那里的平民和学生用更残酷的方式戏弄了他。他们怂恿卡拉法和另一个可笑的音乐家争吵斗嘴,刺激两人大发脾气,最终提交稀奇古怪的法庭来裁决,这是一场意味深长、诙谐滑稽的假面舞会,两个蠢材被人连哄带骗,不禁让人想起歌剧《资产阶级绅士》中“庆典仪式”的那场戏。
卡拉法屡受挫折、备受嘲弄、遭人耻笑,却没有感到心烦意乱。任何人面临他岌岌可危、蒙羞受辱的处境,都会有千万个理由觉得痛苦不堪。卡拉法被迫从德累斯顿匆促逃离,在这个国家暴露了真面目的江湖骗子此时毫不担忧,他说道:“呸!世上还有别的国家;一个人要是在这儿栽了跟头,总能在别的地方爬起来!你得往前走,过不了多久,其他的城市就会发现其实你什么也不懂!人永远不能饿着肚子上床睡觉,身上总得有件外套。”于是他四处游荡,和小国的乐长、管风琴师和音乐家来往,在他们的家里随意品尝佳肴、畅饮美酒、安然入睡,靠自吹自擂得到他们的崇敬。他到处利用可笑的音乐爱好者、愚蠢无知的商人,这些人乐于招待艺术家,借此冒充音乐行家。他安然自得地住在地主的乡间大宅里,那些粗俗的乡绅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把他的音乐和玩笑话看得至高无上;他把钱包塞得鼓鼓囊囊,自己变得大腹便便,终于有一天,他开始对主人心生厌烦;于是他立刻不辞而别,连薪水也不要,不过偶尔带走几副银勺子和银刀叉。他哄骗贫困乡村教师的积蓄,答应帮他们在一年之内成为宫廷乐队的乐长;面对找他讨要钱财的受害者,他时而放声大笑,时而痛哭流涕,时而赌咒发誓。如果有人感到愤愤不平,提起诉讼,那就正合他意:卡拉法对德国法庭的耽搁拖延早已司空见惯。
最后,这个无赖找到了永远不会让他失望的精神支柱,安慰他遭受的屈辱:女人。女人不会总是充满魅力,却总是能诱惑别人。早在《克鲁采奏鸣曲》出版以前,库瑙就指出,音乐——尤其是演奏家给女性心灵带来的伤害;他举出了几个妙趣横生的例子。其中最可笑也最完整的,就是赫尼茨城堡女主人的故事,我想说的是,如果这个故事没有那么露骨,会更具有高卢情调,而不是日耳曼情调。此外,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卡拉法,而是一位鲁特琴乐师,从前在乐队里担任第二乐手。然而,卡拉法是个唐璜式的花花公子。他用自己谱写的奏鸣曲打动了罗马贵妇人的芳心。“她们对这首乐曲赞不绝口;接着是热烈的亲吻和意味深长的凝视。我的脸颊从来没有这么滚烫火热。”卡拉法刚到莱比锡,就看到了城里最美丽的姑娘,她年轻貌美、敏感多情、家境优越,而且擅长音乐;当卡拉法弹奏羽管键琴,用沙哑的嗓音放声歌唱时,她竟然丧失了判断力,失去了理智。姑娘的父亲是位财力雄厚的商人,名叫普鲁托,他了解到这段风流韵事后,不禁勃然大怒;他怒斥自己的女儿,把这个无赖赶出了自己的家门;尽管如此,这对恋人晚上依然在他的花园里幽会;卡拉法吟唱着《奥菲欧》里的段落,把自己比作歌剧的主人公;这位姑娘准备扮演尤丽狄茜的角色,依照剧情离家出走;不过事有凑巧,到了最后一刻,一个身体强健的少妇登场亮相,原来卡拉法被判欺诈罪后,在齐陶监狱关押过一段时间,他和狱卒的女儿勾搭成奸,生下了孩子,此时真相败露。这个妇人掐住骗子的喉咙,扯着嗓子大喊,他必须和她结婚。在纷乱喧嚣中,年轻的普鲁托小姐愤然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这些滑稽夸张的描写都有真实的背景,经过作者准确细致的观察;这些场景来自法院和集市,市场上的江湖郎中,小酒馆里的农夫,乡间宅邸的地主乡绅,坐在桌旁的市民,做生意的商人;作者用幽默的笔调记录下了各个社会阶层的语言和礼节。最突出的是一群音乐家和大学生。在萨克森的每座城市里,他们都成立了音乐协会。城里有音乐家的社团,他们每周在特别的地方举行一两次聚会。大家修补乐器,有两个会员轮流向协会提供音乐作品:协奏曲、奏鸣曲、合唱曲和咏叹调。在聚会上,大家争相谈论音乐艺术。他们为音乐限定主题,沉浸于气氛友好的探讨。有时候,音乐协会举行宴会,演奏各种各样的作品,不论是严肃还是幽默的音乐。如果音乐家既不能演奏乐器,也不会唱歌,倒真是个例外。不过,他们都不是职业的演奏家,而是业余的音乐爱好者,大家还有其他的差事。音乐家们在德累斯顿的聚会地点就定在税务官的家里。
音乐在大学和辩论社里受到了同样的重视。在莱比锡,我们在器乐音乐会结束时听到了关于音乐的激烈辩论。有两个学生发表了演说,一个人称赞音乐,另一个谴责音乐。听到音乐受到一位伟大音乐家的赞扬,并不令人惊讶,不过他指责音乐造成危害,渗透到这个时代的思想,这一点实在不同寻常。他说道,“音乐让我们抛开严肃的研究,音乐剥夺了人们的思想,许多人原本会忙于正事。政治家们喜爱音乐并非没有缘由;国家对音乐的推崇也不无道理。音乐转移了人们的思绪,阻止了他们检验政府的成效。意大利就是个例子:意大利的王公贵族听任这个国家受到江湖郎中和音乐家的影响,这样他们可以就不受干扰地处理自己的事务。”实际上,意大利是个恰如其分的例子:这个国家借助音乐而光耀夺目,扩大了意大利在欧洲的影响力,最终摧毁了本国的道德准则和政治才能。至于十八世纪的意大利,我们可以对古罗马历史学家阿米亚诺斯·马切利努斯(Ammienus Marcellinus)在大入侵时代说过的话稍加改动,他在很久以前说过:“意大利是游乐胜地。人们在这里只能听到音乐,清脆悦耳的弦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人们见到的不是思想家,而是歌唱家,美德良知让位给了演奏大师。”
在1700年左右,意大利的演奏大师多半精神空虚,卡拉法就是个突出的例子,尽管对他的描写有些夸张。卡拉法最感兴趣的就是音乐,在音乐中最感兴趣的就是精湛的技艺。他与当时著名的作曲家素不相识,把德国作曲家罗森缪勒(Rosenmuller)当成意大利人。他在和声方面一窍不通,对于单纯欢快的旋律一无所知。他口里谈论的只有他的鲁特琴、小提琴和吉他,说到自己就滔滔不绝。不管人们讨论什么样的话题,无论是战争贸易、讲经布道还是头痛感冒,他都能主宰谈话的主题,总是喜欢用第三人称提到自己:“我的卡拉法在做什么呢?”“可怜的卡拉法!”除了他的音乐会,世上一切都空虚无聊。“他压根不知道,伦敦和斯德哥尔摩究竟是在荷兰还是在法国,北方的统治者是不是土耳其人,奥斯曼帝国是不是西班牙人的国度。他的脑子就像个小柜橱,一个抽屉里放着几篇文章,其他的抽屉里空空如也。”音乐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这些演奏大师遍布十八世纪的意大利。甚至时至今日他们并非无名之辈,没有哪个国家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在那个时代的德国,音乐并没有这样的缺点。德国人在哲学和文学的研究中取得了平衡,时常把音乐作为补充。音乐并没有成为人们空虚无聊的娱乐。十八世纪伟大的德国作曲家,比如舒尔茨、库瑙、亨德尔,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们对法律知识有深入的研究,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成为职业音乐家以前都犹豫再三。十八世纪的意大利演奏大师,仅仅是叮当作响的铜钹。在德国音乐家身上,依然保留着理性的特质,甚至远远超过音乐的魅力。不过,意大利音乐的诱惑力渐渐削弱了这种充满活力的智慧。
在德累斯顿和莱比锡,就像佛罗伦萨和罗马一样,库瑙亲眼看到王公贵族成为艺术的资助人,这种注重美感、颓废萎靡的艺术简直是专制独裁的天然盟友。他的小说向我们证明,意大利演奏家对各个社会阶层都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当卡拉法走进乡村客栈时,他确信自己像在富有的城市商人家中一样,会受到热情的欢迎。公众的音乐品味简直令人腻烦。
但是,库瑙过于看重人性的力量,并没有提出严重的警告。他看到世间的罪恶,只是一笑置之,相信罪恶会自生自灭。他抱有温和的乐观主义,甚至相信恶人会改邪归正。在小说的结尾,卡拉法听从了一位可敬神父的规劝,决定痛改前非;尽管这样一个角色都不大可能悔过自新,但无论如何,作者在小说中以宏伟的篇章,描写了真正的演奏大师和快乐的音乐家。
他对自己有更多的要求。提到音乐,他认为要成为训练有素的作曲家,必须精通各种乐器,与歌唱家和演奏家(最重要的是羽管键琴乐师)关系密切。不过拥有这些专业训练还远远不够。库瑙认为,作曲家应该懂得一些科学常识,最重要的是数学和物理知识,这些是音乐的基础,他要求音乐家对自己的艺术进行思考,熟悉音乐理论家,不仅是当代的音乐理论家,还有过去——尤其是古代的音乐理论家;他不希望人们步卡拉法的后尘,对历史、政治和自己所处时代的生活都毫无兴趣,不过,没有道德品质的支撑,文化特质将毫无优势。音乐大师只有以自己生活的美德来衬托艺术的道德,才真正配得上音乐大师的称号。正如圣奥古斯丁所说:“以你的声音来歌唱、以你的生活来歌唱、以你的行为来歌唱。”不要把作品奉献给自己的成就,而是敬献给上帝的荣耀。音乐家不能只想到公众,考虑公众的音乐品味和鼓掌喝彩。“如果你唱歌是为了讨得人的欢心,而不是取悦上帝,如果你追求别人的赞扬,而不是上帝的赞许,那么你就在卖弄你的歌声,你的灵魂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别人。”让艺术家在上帝面前保持谦虚;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所在。训练有素的音乐家知道自己拥有精湛的技艺,就不会过于谦卑恭顺,也不会黯然失色。如果音乐家有话要对世人倾诉,就不会让自己默默无闻,也不会退隐幕后。才华横溢的人掩饰自己的才能,证明这个可怜人不相信上帝会赐予他强健有力的翅膀,让他飞上云霄。这是懦夫的行为,害怕努力的心理;这也许是罪恶的情感,不可告人的妒忌,不愿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珍宝,就像普利尼说的那样,“犹如垂死的牡鹿,掩埋好自己的鹿角,不肯献给人类成为良药。”音乐家们往往有这样的心态。有些人创作了优美动听的作品,宁愿卖掉身上的衬衫,也不肯泄漏一个音符。让那些经济拮据的艺术家意识到他的品质、他的思想、他的能力!让他慷慨地传播思想,不要因他的作品二爱慕虚荣,把所有的荣耀献给神圣的源泉。让他尽其所能,多行善事。如果他没有受到人们的感谢(这是世间的准则),清白的良心就是他最好的报酬;让他预见到身后等待他的天堂极乐,当他受到召唤,来到全能上帝的城堡教堂,会见到“那里有天使在演奏甜美婉转的音乐。”
这些思想和整本小说一样,充满了均衡的判断、充足的自信,隐藏的力量,解释了十八世纪的德国古典音乐大师平静安宁的特质——比如舒尔茨、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Johann Christian Bach)、约翰·米夏埃尔·巴赫(Johann Michael Bach)、帕赫贝尔(Pachelbel)、布克斯特胡德(Buxtehude)对未来的看法。他们衡量了世间万物,权衡了自己的力量。他们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对德国人而言,时间已经悄然流逝;过去的岁月一去不返。回顾十九世纪末的德国艺术家表现出的火热激情和往昔岁月的沉稳平静,你会发现两者具有多么大的差别!辉煌的胜利耗尽了获胜者的精神;等到最初的陶醉感消失殆尽,他们已经消磨了意志,失去了创作的动力。洋洋得意的音乐天才瓦格纳断送了德国音乐未来的道路。平静安详的库瑙却拥有德国艺术未来的思想,预示了他伟大的继任者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