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井(1)
一
一座古老的乡间别墅的台球室里,两个男子各自站着,他们方才还心不在焉地打球,此时已经停了手,坐在敞开的窗户旁,一边漫不经心地聊天,一边望向窗外延伸的庭院。
终于,他们中的一个开了口:哈,杰姆,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整整六个星期的无聊蜜月,成天诅咒那个创造这习俗的家伙!
杰姆·本森坐在椅子上,伸直长腿,不以为然地低声咕哝着。
我对这档子事儿向来搞不清,威尔弗雷德·卡尔打了个哈欠继续说,而且跟我八竿子打不着。我手头从来没有足够的钞票来满足自己的需要,更别提要养活两个人了。不过如果我能像你和克罗伊斯[1]那么有钱,我兴许就不这么想了。
这后半句话意味深长,他的表哥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不接茬,他仍旧凝视着窗外,慢慢地抽着烟。
我不像克罗伊斯——或者你那么有钱,卡尔低垂着眼望着他,继续说,只能划着船,沿着泰晤士河[2]往下漂,然后想法子攀上朋友家的门柱子,去他们家里蹭饭吃了。
听上去跟威尼斯[3]人一样,杰姆·本森依旧看着窗外,这对你可不算坏事啊,威尔弗雷德,毕竟你还有门柱可攀,有饭可吃。噢,还有朋友。
这回轮到卡尔小声咕哝:不过坦白讲,杰姆,你是个走运的家伙,相当走运!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比奥莉芙更好的姑娘了。
另一个人十分平静地点头。
她可是个无与伦比的好姑娘!卡尔接着说,也望向窗外,那么好,那么温柔,她还认为你是一个谦谦君子呢!
他突然放声大笑,很是开怀,但显然另一个人并不觉得好笑。卡尔继续道:而且明辨是非,你知道吗,我敢担保,假如她发现你不是——
不是什么?本森猛地转身,问道,不是什么!
不是你现在这副样子,表弟回过身,似笑非笑,我敢担保,她会甩了你。
本森慢吞吞地说:换个话题吧,你的开心总是来得很不合时宜。
威尔弗雷德·卡尔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了一支球杆,弯腰俯在球桌上,随手打了几个好球,除此以外,我能谈的就只有眼下我的经济状况了。他慢慢道,一边绕着球桌走着。
本森生硬地说:换个话题。
这两件事嘛,可是有关系的。卡尔说,一边扔掉手里的球杆[4],半坐在球桌上,瞅着他表兄。
长久的沉默,本森把雪茄烟蒂扔出窗外,缩回身子,紧闭双目。
终于,卡尔问道: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本森睁开双眼,冲着窗子点了点头。他问道:你想跟我的雪茄一样吗?
卡尔毫不为意,回嘴道:为了你着想,我宁愿像往常一样离开这屋子,要是我从窗户“离开”,会有人来问我各种问题的,你知道我可从来都是能说会道。
只要你不扯上我的事,本森回敬道,他显然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你讲到喉咙冒烟都没事。
卡尔慢吞吞地说:我有麻烦了,特别棘手的麻烦。如果两星期里头没能筹到一千五百磅,我就得身无分文露宿街头了。
本森问道: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么?
卡尔嚷嚷着:当然!天差地别。说真的,杰姆,你会给我一千五百磅的吧?
本森冷冷拒绝:不会。
卡尔脸色登时煞白,他粗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我一直都在帮你,但现在我厌烦了。本森转过身看着他说,而且你是个无底洞。你要是真有麻烦,就想办法解决。你本来就不该随便就抬手签字的。
我承认我做了傻事。卡尔从容道,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顺便说一声,我有些东西要卖。你犯不着冷嘲热讽的,这些东西可不是我的。
另一个探问道:那是谁的?
你的。
本森站起身,径直穿过房间走向他,冷冷问道:这算什么?勒索?
随你怎么说,卡尔道,我手头有几封信,价值一千五百磅,而且我知道还有个家伙愿意出这个价来买,好把奥莉芙从你身边夺走。不过我还是给你优先权。
本森缓缓说道:假如你手头有我的信,我想你会好心地把它们给我。
卡尔轻声说:它们是我的,是那位与你通信的女士给我的,我得说,这些信可不太得体呢。
本森猛然探出手,抓住了卡尔外套衣领,一把将他摁到球桌上。
他俯近卡尔的脸庞,粗声粗气地说:给我!
卡尔挣扎着说:我没带在身边,我可不傻!让我走,否则我就要提价了。
本森有力的双手把卡尔提起来,像要把他的脑袋狠狠地往桌子上砸,突然,他松开了手,扭头望向那个刚进屋子的女仆。她手里攥着一把信件,正一脸错愕地望着他俩。卡尔趁机慌忙地坐起身来。
本森接过信,说:事情正如你所见。这话是说给女仆听的。
卡尔谄媚地说:我可不敢想象,要是那个男人花钱买了这些信,会发生啥事。
趁着那姑娘离开屋子,本森似有所指地问:你会把那些信给我吗?
当然了,只要你付钱,卡尔说,但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要是你再敢用你那双脏手碰我一下,价钱就翻倍!现在我得走了,你需要时间好好考虑。
卡尔从烟盒里掏出一支雪茄,小心翼翼地点着火,然后走了出去。本森安静地待着,直到听见卡尔走后关门的声音。他转身面向窗户,坐在那儿,深陷在无言的狂怒之中。
从庭院里拂来的微风清新怡人,混杂着新修剪过青草的芬芳,而雪茄的醇香此刻也融入其中,在这些味道的环绕中,本森望着表弟从下方慢慢走过。之后他站起身,走向门口。然而,他显然改了主意,返身回到窗前,凝望着他表弟缓缓向前的身影隐入月色。然后他又站起来。
房间里空无一人,时间兀自流逝许久。本森老夫人本想在临睡前跟儿子道句晚安,可找不到他。她绕着桌子颤颤巍巍地走着,在窗前停下了脚步,漫不经心地向外头望。她看到儿子迈着大步向房子这儿走来——这时,他抬头看向窗子。
晚安。她说。
晚安。本森嗓音低沉。
威尔弗雷德呢?
本森回答:噢,他已经走了。
怎么走了?
我们刚才聊了几句,他又想问我要钱,我跟他把话挑明了,我想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可怜的威尔弗雷德啊!本森老夫人感叹道,他总是麻烦不断!我希望你不要对他太刻薄。
哦,我只给了他应得的那一份,她的儿子笃定地回答,晚安。
二
那口许久以前就废弃了的井,几乎被这座古老庭院一隅肆意生长的浓密灌木给彻底遮盖了。井口挡着半块残破的井盖,上面吊着一只摇摇欲坠的辘轳,当风骤然拂过,便应和着苍凉松涛吱呀作响。这儿永远无法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庭院别处的土地因炎热而皲裂之时,这儿始终潮湿而葱茏。
夏夜醉人的静谧中,两个人沿着庭院慢慢踱步,朝着这口井的方向信步走来。
奥莉芙,没必要走到这片荒地里去吧。本森在松林外沿停下脚步,眼神中微含厌恶,望着眼前那片黑暗。
女孩雀跃道:这是整个园子最棒的地方了。你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去处!
我知道你很喜欢坐在井盖上,但是我真心希望你别再这样了。说不定哪天你坐得太靠里就会掉到井里去。男人慢慢说道。
然后得知真相!奥莉芙轻快地说,快来嘛。
奥莉芙从他身边跑开,很快便消失在松林的阴影中,一路上欧洲蕨在她的脚下劈啪作响。本森在后面慢步跟着,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奥莉芙优雅地端坐在井沿,双脚隐在周遭丛生的野草中,俏皮地拨弄着。她招呼丈夫坐在自己身边。感觉到一只健壮的胳膊环住了腰,奥莉芙不禁嫣然一笑。
我喜欢这地方,奥莉芙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寂静,这儿很是凄凉,很是可怕。你知道吗,我不敢一个人坐在这儿,杰姆。我会想象这些草丛树林后面藏着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等待时机向我扑过来!啊!
你最好让我陪你来,本森温柔地说,这井对人的健康不好,特别是在炎热的夏日。
我们动一动吧。
那姑娘身子微微地颤抖着,调整姿势,好坐得更加稳固安全些。
你安心地抽会儿雪茄吧。她轻声道,我们在这儿悄悄地说会儿话。还是没有威尔弗雷德的消息么?
嗯。
真是离奇的失踪啊,不是吗?她接着说,我猜说不定还有一场争吵,另一封同样语气的信给你:“好杰姆啊,帮我一把吧!”
杰姆·本森朝空气中吐个烟卷,牙齿衔着雪茄,掸掉了外套袖子上的烟灰。
我在想,要是没有你,他能干成什么事。那姑娘深情地挽住了本森的胳膊,没有你,他早就走投无路了吧。杰姆,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本该凭着咱们的关系好好训斥他一下的。他虽是个败家子,但总还是有闪光点的。真是可惜啊!
呵,我可从来没见过他的闪光点,本森语气里的嘲讽有点吓人,上帝保证,我从来没见过。
他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姑娘说,显然被他突然的爆发吓坏了。
你不怎么了解他,本森尖酸地说,他可是无所不用其极,敲诈勒索,不惜毁掉朋友的生活来为自己谋利!他是个白眼狼,无赖,骗子!
那姑娘羞怯而镇静地抬头看他,一言不发地拿开了他的手。他们沉默地坐着,夜幕深沉,月光漏过枝桠,像一张银色的网罩在他们的身上。她的头一点点靠上了他的肩膀,突然,她厉声尖叫,腾地跳了起来。
那是什么!她高声叫喊起来,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怎么了?本森问着,也站起身来,牢牢握住她的双臂。
她竭力吸了一口气,笑了出来。
你弄疼我了,杰姆。
他松开了手,轻声问道:到底怎么了?什么吓到你了?
我真是被吓到了!她慢吞吞地说,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觉得咱们刚才说的话回响在我耳边,但我刚才真的幻想到有人在我们身下轻声说:“杰姆,救我出去!”
是幻觉,本森的声音微微发颤,这些幻觉对你可没有任何好处啊。你是被那些黑魆魆的树木和阴影吓坏了,我带你回家吧。
不!我才没被吓坏呢,那姑娘重新坐下来,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永远不会被任何东西吓倒。杰姆,我真是惊讶,我刚才居然这么傻。
那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站着。一个健壮而深邃的身影,高出井沿不少,仿佛等着她跟自己走。
嘿,老兄,过来坐下!奥莉芙叫道,用芊芊玉手轻拍着砖沿,别人看到会以为你不喜欢自己的同伴呢。
他无奈地顺从了,慢慢坐在她身边,用力地吸着雪茄,以至于每一次呼吸都让烟头上的火星闪烁。他的臂膀如钢铁般坚实而僵硬,越过奥莉芙的后背,把手安放在她身后的砖沿上。
她刚微微一动,他便柔声问道:暖和些了么?奥莉芙哆嗦着,嘴上却说:在这样的季节里没人会觉得冷,可是,这儿有股阴风从井底往上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