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文白对照全译本:儒家传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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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薛侃录(3)

【25】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注译】

梁日孚问:“居敬与穷理是两码事,而先生以为是一件事,为何呢?”

先生说:“天地间只有这一件事,哪有两件事呢?至于谈论到事物的千差万别,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事呢?你不妨先说一下什么是居敬?什么是穷理?”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功夫,穷理是穷尽事物之理。”

先生问:“存养是什么?”

梁日孚说:“是存养自己心中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也就是穷尽事物之理了。”

先生又说:“暂且谈一下怎样穷尽事物之理?”

梁日孚说:“比如,侍奉父母要穷尽孝的理,侍奉君王要穷尽忠之理。”

先生说:“忠、孝之理在君王、父母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也就是要穷尽此心的理了。暂且谈一下什么是敬?”

梁日孚说:“敬,就是主一。”

先生问:“怎样才算是主一?”

梁日孚说:“比如读书一心在读书上,做事一心就在做事上。”

先生说:“以此类推,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这是逐物,怎么能称为居敬功夫呢?”

【26】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注译】

梁日孚向先生请教问题。

先生说:“一就是天理,主一就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道主一,不明白它就是理,那么,有事的时候便是逐物,无事的时候便是空想。只有不论是有事还是无事的时候一心都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也就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来说,便是居敬;就居敬的精密而言,便是穷理。并非居敬后,又有一个心去穷理,穷理时,又有一个心去居敬。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只是一个。就比如《易经》中说‘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就是无事时的义,义就是有事时的敬,两句结合仍然是一件事。例如孔子说‘修己以敬’,义就不用说了。孟子说‘集义’,敬也就不必说了。体悟了这些后,横说竖说,功夫总是一样的。若局限于文句上,不了解根本,认识支离决裂,功夫就会没有着落。”

【27】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

【注译】

梁日孚问:“穷理为何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体是性,性就是理。穷尽仁的理,是使仁成为至仁;穷尽义的理,是使义成为至义。仁、义只是我的性,所以穷理就是尽性。就如孟子说的‘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就是穷理的工夫。”

【28】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何如?”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注译】

梁日孚说:“程颐先生说的‘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这句话正确吗?”

先生说:“对于我而言,且没有那份闲工夫。你暂且先去涵养自己的性情,只有穷尽了人之本性,之后才能穷尽物之本性。”

梁日孚警醒而有所体悟。

【29】

惟乾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全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注译】

惟乾问:“知为什么是心的本体呢?”

先生说:“知是理的灵处。就其主宰来说是心,就禀赋处而言为性。小孩子无不知道爱他们的父母,无不知道敬重他们的兄长。这是因为这个灵不会被私欲遮盖住,可以彻底扩充拓展,知便完全地成为心的本体,便与天地之德合而为一。自圣人以下的,人们没有不被蒙蔽,所以必须通过格物来获得他的良知。”

【30】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嚏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注译】

守衡问:“《大学》中的工夫只有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如此只要有一个诚意的工夫就足够了。可是又有正心的工夫,有所忿嚏好乐,心就不能中正,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这需要自己思考才会得知,明白之后,就能理解未发之中了。”

【31】

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嚏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用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注译】

守衡再三请教先生。先生说:“为学的工夫有深有浅,初学的时候如果不肯专心致志去好善憎恶,又如何能为善去恶呢?这种专心致志就是诚意。然而不知道心的本体原无一物,始终执着地去好善憎恶,便又多了这分执着的意思,这就不是豁然大公了。《尚书》中所说的‘无有作好作恶’,方是心的本体。所以说有所忿嚏好乐,心就不能中正。正心就是诚意的工夫。从诚意工夫中体认承当自己的心体,经常使它如鉴空衡平,这就是未发之中。”

【32】

正之问曰:“戒惧是己所不知时之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之工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木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便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

【注译】

正之问:“《中庸》中说,戒惧是自己不知道时的工夫,慎独是自己独自知道的工夫,这种说法对吗?”

先生说:“二者只是一个工夫,无事的时候固然是独自知道,有事的时候也是独知。人若不知道在此独知处用功,只在人所共知的地方用功,便是虚伪,就是‘见君子而后厌然’。这个独知处便是诚实的萌芽。此处不管是善念还是恶念,没有虚假,一对百对,一错百错。这正是王与霸、义与利、诚与伪、善与恶的分界点。能够在这里立稳脚,就是正本清源,就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都体现在这里了,不隐不现,无时无处,无始无终,只为是这个工夫。如今如果又分戒惧是自己不知时的工夫,工夫就会支离,就有间断。既然戒惧为知,自己若不知道,又是谁在戒惧呢?”

【33】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注译】

正之说:“无论善念还是恶念,毫无虚假,则自己独处时就没有无念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也是念。戒惧之念,没有间断。若戒惧之心稍有放失,人不是昏聩糊涂,就是流于恶念。从早到晚,从少到老,若要无念,就是自己没有知觉,这种状态若不是昏睡,就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了。”

【34】

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注译】

志道问:“荀子说‘养心莫善于诚’,程颐则不以为然,这是为何呢?”

先生说:“这句话也不能认为不对。‘诚’字是从工夫上说的。诚是心的本体,要恢复心的本体,就是思诚的工夫。程颢说的‘以诚敬存之’,也是这个意思。《大学》中也说:‘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的话固然毛病不少,但是也不能一味吹毛求疵。但凡看人说话,都会有自己的看法,自然就有不公正之处。比如,‘为富不仁’,是孟子引用阳虎的话,由此可见圣人的大公之心。”

【35】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又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聘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著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四肢。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惧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注译】

萧惠问:“自私不容易克服,怎么办?”

先生说:“让我替你克服自私。”又说:“人需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方能克服自己,能克服自己,方能成就自己。”

萧惠问:“我颇具有为己的心,不知为何不能克服自己?”

先生说:“暂且说一下你为己之心是怎样的?”

萧惠沉思良久,说:“我也一心要做好人,便自我感觉颇有为己之心。如今想来,也只是一个空有躯壳的我,并不是真实的自己。”

先生说:“真实的自己怎能离开自己的躯壳呢?恐怕你连那躯壳的自己也不曾有。暂且说你所谓的躯壳的自己,岂不是指耳、目、口、鼻、四肢吗?”

萧惠说:“正是为了这些。眼睛爱美色,耳朵要听美声,口爱美味,四肢喜爱安逸。所以不能克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