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文白对照全译本:儒家传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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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薛侃录(4)

先生说:“美色使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伤,放纵令人发狂,这些都对你的耳、目、口、鼻、四肢有害的,怎么会有益于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呢?如果真的是为了你的耳、目、口、鼻、四肢,便需要思量耳朵如何听,眼睛如何看,口如何说话,四肢如何动。必须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才能实现耳、目、口、鼻、四肢的功能,这才真正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和四肢。如今你整日向外寻求名和利,这都是为了你外在的躯壳。如果你为了耳、目、口、鼻、四肢,必须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时,并不是你的耳、目、口、鼻、四肢自动不看、不听、不说、不动,这必须是你的心在起作用。这里的看、听、说、动都是你的心。你心的视,通过你的眼睛来实现;你心的听,通过你的耳朵来实现;你心的言,通过你的嘴来实现;你心的动,通过你的四肢来实现。如果你没有心,便没有耳、目、口、鼻、四肢。

所谓的心,并不是专指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经死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为何不能看、听、说、动呢?所谓的真正的心,是那能看、听、说、动的,这就是‘性’,也就是天理。有了这个性,才有了这个性生生不息的理,也就是仁。性的生生之理,显现在眼时便能看,显现在耳朵时便会听,显现在嘴时便会言,显现在四肢时便会动,都是天理在起作用。因为天理主宰人的身体,所以叫做心。这心的本体,原本只是一个天理,原本没有非礼存在。这个便是你真实的自我,它是人的肉体的主宰。如果没有真实的自我,便没有躯壳。确属有了它就生,没有它就死。你若真为了那了躯壳的自我,便需要常常保存着真我的本体。做到戒慎于不视,恐惧于不闻,唯恐亏损了本体。稍有丝毫的非礼萌生,就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了,必须扔了刀、拔掉针。这才是为己的心,才能克服自己。你现在正是认贼作子,为何却说有为己之心而不能克己呢?”

有一位学者患有眼病,十分忧戚。先生说:“你乃是贵目贱心。”

【36】

萧惠好仙、释。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

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注译】

萧惠热衷于道教、佛教。先生警示他说:“我小时候也笃信道教和佛教,自以为有收获,并以为儒学不足为学。后来在贵州龙场住了三年,发现圣人之学是如此简易广大,才后悔错用了三十年的气力。总的来说,道教和佛教,其妙处与圣人之学只有毫厘的差别。如今,你所学的只是佛老的糟粕,却如此狂热,真像是鸱鸮窃得一只腐鼠。”

萧惠问先生道教和佛教的精妙之处。先生说:“我和你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你却不问我所感悟的,却只问我后悔的。”

萧惠惭愧地道歉,请问先生圣人之学。先生说:“你如今只是在做表面功夫,为敷衍了事而问,等你真有了圣人之心之后,我再和你说。”

萧惠再而三地请教。先生说:“我已经用一句话给你说尽了,你还是没有明白。”

【37】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惧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

观时请略示气象。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时曰仁在旁,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注译】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怎样的?”

先生说:“你只要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修养的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能理解。”

观时请先生稍微谈论一下其景象。先生说:“哑巴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道其中之苦,还须自己去品尝。”其时徐爱在一旁,说:“如此,方为真知,就是行了。”一时之间,在座的各位都有所感悟。

【38】

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便有甚么死生?”

【注译】

萧惠问先生关于死生之道。

先生说:“知道了昼夜就是知道了生死。”

萧惠再请教昼夜之道。

先生说:“知道了白天则知道了黑夜。”

萧惠说:“白天也有人不知道吗?”

先生说:“你能知道白天?懵懵懂懂起床,胡嚼乱咽地吃饭,行不自觉,习不清醒,整天浑浑噩噩,这只是梦中的白天。只有‘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清醒明亮,天理没有一刻停息间断,才能知道是白天。这就是天德,就是明白了昼夜之道。明白了昼夜之道,还有什么生死问题呢?”

【39】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

【注译】

马子莘问:“朱熹先生说的‘修道之教’学说,是指圣人的品节吾性中固有的道,是以天下人效法为标准的,例如礼、乐、刑、政之类,这种认识对吗?”

先生说:“道就是性就是命。道本来是完完全全的,不能增减,不用修饰,何需要圣人的品节呢?如此不就成了不完美的东西了吗?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法,也可以称为教,但不是孔子的原意。若如先儒的说法,中下资质的人通过教育可通达大道,为何要舍弃圣人的礼、乐、刑、政的教化,另说出一种戒慎恐惧的工夫呢?可见圣人之教为虚设呀。”

【40】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注译】

马子莘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子思的性、道、教都是从根本上来说的。天命在人,则命就是性;率性而行,则性就是道;修道而学,则道就是教。率性是‘诚者’的事,正所谓是《中庸》中讲的‘自诚明,谓之性’。修道是‘诚之者’事,正所谓《中庸》中讲的‘自明诚,谓之教’。圣人率性而行就是道。圣贤之下的未能率性,他们的行为难免过分或欠缺,所以必须修道。修道则贤明智者不会过分,愚昧不肖者不会不及。都要遵循这个道,则道便是教。此‘教’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的‘教’相同。‘修道’与《中庸》上的‘修道以仁’相同。人能修道,然后才能不违背道,从而恢复性的本体,则也是圣人率性的道了。《中庸》后面讲的‘戒慎恐惧’就是修道的工夫。‘中和’就是恢复本性的本体。就如《易经》中所谓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就是尽性而至命。”

【41】

黄诚甫问:“先儒于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注译】

黄诚甫问:“《论语》中,孔子回答颜回关于治国的问题,先儒们认为这是万世常行之道,这种认识对吗?”

先生说:“颜回是具有圣人的全体素质,对于治国的根本问题,他都彻底掌握了。孔子平时对他了解很深,在这里没必要多说,只是就典章制度上讲的,这些也不能忽视,必须如孔子说的那样才完善。也不能因为自己具备的本领而疏于防范,还应该‘放郑声,远佞人’。大体颜回是个性格内向、注重道德修养的人,孔子怕他忽视外在的细节,因此就他的不足处加以提示。若是别人,孔子会告诉他‘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等许多工夫,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用夏代历法、乘商代车舆、穿周代礼服、享舜时韶乐,天下就能治理了吗?后人只看见颜回是孔子的第一门徒,而他又问了一个怎样治国的问题,就把孔子的回答看作天大的事情。”

【42】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要紧的字落了,直等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注译】

蔡希渊问:“朱熹《大学章句》中,先放的是格物致知而后才是诚意的工夫,似乎与第一章的次序相同。如果按照先生的主张,仍依据旧本的话,诚意的工夫应该在格物之前。所以,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

先生说:“《大学》的工夫就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要,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这样工夫才有了着落。也就是为善去恶并非是‘诚意’的事。就如新本所说先去穷究事物之理,就会茫然而没有着落处。必须添一个敬’字,才能找回自己的身心上来,然而终究没有根源。如果须添个‘敬’字,为何孔子及弟子把最为重要的字给遗落了,等到千余年后的今天才被人补上呢?正所谓‘诚意’为主要,就不需要添‘敬’字。因此,提出一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主宰处。对这个不明白,真可谓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大抵《中庸》的工夫只是‘诚身’,‘诚身’的极限便是‘至诚’,《大学》的工夫只是‘诚意’,‘诚意’的极限便是‘至善’。工夫永远相同。今天说这里添一个‘敬’字,在那里要补一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