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爱录(2)
【8】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上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译】
徐爱说:“古人说知行是两回事,是让人们有所区分,一方面做知的功夫,一方面做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有着落。”
先生说:“这样说就背离古人的原意了。我之前说知是行的基础,行是知的延伸。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结果。若知道这个道理,若说知,行已自在其中了;若说行,知也自在其中了。古人之所以先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只因世间有一种人,懵懂地去做,根本不愿思考琢磨,只是任意妄为,因此必须说一个知,他才能行得端正。另一种人,漫无边际地思考,不肯切实身体力行,只是个异想天开,因此说一个行,方才能知道得真切。这正是古人为了救弊补偏,不得已而使用的对策。假若明了这一点,一句话足够。现今的人非要把知行分为两件事去做,认为是先知然后行。因此,我就先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等知得真切,再去做行的功夫。所以,终生不得行者,必定终生不得知。这不是简单的事情,此种错误认识为时很久了。现在我说的知行合一,正是要对症下药,并非我凭空捏造。知行本体原本如此。现在如果知晓我立论的主旨,即使把知行分开说也无关紧要,其实仍是一体。如果不理解我立论的主旨,即使说知行合一,又有何作用?那只是聊聊天而已。”
【9】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注译】
徐爱问:“昨天听了先生‘止至善’的教导,我觉得学习有了努力的方向。但是我还是觉得你的主张与朱熹对格物的看法无法一致。”
先生说:“‘格物’就是对‘止至善’的诠释。既然知道‘至善’那么也就知道了‘格物’。”
【10】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乎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格物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注译】
徐爱问:“昨天我把先生关于‘格物’的阐述加以揣摩,似乎也有所了悟。但是朱熹的解释,在《尚书》中‘精一’,《论语》的‘博约’,《孟子》中的‘尽心知性’,都能找到依据,因此我还是有所疑惑。”
先生说:“子夏笃信圣人,曾子能反省自己。虽然笃信圣人没错,但是不如自省真切。现今既然你不能明白,怎么能承袭旧说而不去寻求确切的结合呢?例如朱熹对程子十分尊敬信赖,遇见不明白的地方,又何尝会轻信呢?‘精一’、‘博约’、‘尽心’,与我的主张本来是吻合的,只是你没有好好思考罢了。朱熹对‘格物’的见解,未免牵强附会,并非是《大学》中的本旨。精是一的功夫,博是约的功夫。既然明白知行合一的说法,那么此处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解释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来就懂得道理,发于本愿从容不迫地做事情;‘存心养性事天’是靠后天的努力才成功的人的事情;‘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指在不断克服困难中求得知识,有了知识就勉力实行。朱熹对格物的错误阐述,只是由于他将这个意思颠倒了,认为‘尽心知性’是‘格物知至’,去要求初学者就去做‘生知安行’的事情,如何能做到呢?”
【11】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就是没有尽心。‘知天’的知犹如知州、知县的‘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夭寿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注译】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能说成是‘生知安行’呢?”
先生说:“性是心的本体,天是性的根源,尽心就是尽性。《中庸》上面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的意思就是没有尽心。‘知天’的知犹如知州、知县的‘知’,是自己份内应该做的事情,是天人合一。‘事天’如同子事父、臣事君一样,必须恭敬方可无闪失。此时还是与天相对,这就是圣与贤的区别。至于‘夭寿不贰’,是教人们一心为善,不能因为环境好坏或寿命长短的原因,便把一心为善的心改变了。只去修身等待命运的安排,明白人的环境好坏以及寿命长短都是命中注定,我也不因此而心动。‘事天’,虽然与天相对为二,但已经看见了天就在面前。‘俟命’就是未曾见面,在这里等待,这便是初学者树立志向的开始,有迎难而上、惕砺自强的精神。而朱熹的主张则与此相左,所以学习者都无从下手。”
【12】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注译】
徐爱说:“昨天听闻先生的教导,我也隐隐觉得功夫应该如此。现在听了先生刚才说的话,疑虑全消。我昨天清早就想‘格物’的‘物’,也就是‘事’,都是依心而说的。”
先生说:“是的。深得主宰便是心,心发出的便是意,意的本体便是知,意所在便是物。例如,意在侍亲上,那么侍亲便是一物;意在事君上,那么事君便是一物;意在视、听、言、动上,那么视、听、言、动就是一物。所以我说没有心外之理,没有心外之物。《中庸》说‘不诚无物’,《大学》中说的‘明明德’功夫,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个格物。”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有如孟子所谓的‘大人格君心’的‘格’,是去除人心中的不正,以保全本体的正。而且在意念中去除不正保全纯正,也就是说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就是‘明德’,‘穷理’就是‘明明德’。”
先生又说:“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会知。看见父母自然知道孝顺,看见兄长自然会恭敬,看见小孩落井自然有恻隐之心。这就是良知,不必向外求取。若良知显露,又无私欲迷惑,正所谓是《孟子·尽心上》中的‘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可是对于平常人来说,不可能没有私欲迷惑,所以必须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战胜私欲而恢复天理。如此,人心的良知就不再会被迷惑,能够彻底显露,这就是致良知。能致其知定可诚其意。”
【13】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注译】
徐爱问:“先生说‘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我思虑再三,仍然不能解,请先生明示。”
先生说:“‘礼’就是‘理’。‘理’显现出来的为‘文’,‘文’隐蔽看不见的是为‘理’,二者原本是一物。‘约礼’仅要己心完全是一个天理。想要心纯为天理,必须在‘理’的显示处苦下工夫。例如,理在事亲时显现,那么心就在事亲上学存天理;理在事君时显现,那么心就要在事君上学存天理;理在身临富贵贫贱时显现,心就在富贵贫贱上学存天理;理在患难、困厄中显现,心就在患难、困厄上学存天理。无论行止语默,时时如此,理显现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学个存天理。这就是从文中博学,亦为约礼的功夫。‘博文’就是‘惟精’,‘约礼’就是惟一’。”
【14】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日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译】
徐爱问:“《朱熹章句·序》中‘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用先生精一的主张来解释,这句话似乎有不恰当的地方。”
先生说:“是的。心是一个心。没有夹杂人为因素的称道心,夹杂着人为因素的是人心,人心如果能守正便是道心,道心不能守正便是人心,并不是人生来就有两颗心。程子认为人心就是人欲,道心就是天理,如此看来是把道心和人心分离开来,但意思是对的。而朱熹认为道心为主,人心要听命于道心,这样就把一颗心分成两颗了。天理和人欲不能共存,怎么会有天理为主,人欲听命于天理呢?”